決不饒恕2 第一章 父命難違1
2024-06-12 04:56:01
作者: 潮吧
楊遠用食指使勁鑽著太陽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這腦子,我明明背過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應該是奧斯特洛夫斯基遠哥,應該……」
「別打岔,」楊遠很執拗,看樣子非想起來不可,「他說那什麼……什麼什麼燃燒,對,想起來了。」
「遠哥,原來你是想背課文啊,」我笑了,「沒意思,管什麼用?還是玩實踐好。」
楊遠好象沒聽見我說什麼,清清嗓子,正色道:「聽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怎麼樣?背得沒錯吧?哈哈,這話說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句話天天在我腦子裡轉悠,讓我勤奮,讓我無所畏懼。小廣這傢伙厲害,這都是他教的我,這傢伙簡直可以當教授了,滿腹經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會了,不然……算了,最後也瞎雞巴『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難受。」
「遠哥,後來你又進了監獄?」
「又進啦,」楊遠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誰願意串親戚似的整天往這裡跑?」
「那麼你這是第三次進來了?」我吃驚不小。
「第三次,呵呵,這次恐怕很難出去了,"楊遠眯起了眼睛,「不過我有預感,哥們兒死不了。」
「對,我也有這個預感!」這是真的,我真的有這個預感。
楊遠把雙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這次要是出去,我準備帶著你混,來他個天翻地覆。」
我畏縮了,我不敢涉足他們那種生活:「遠哥,不是我害怕,我……」
楊遠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這次出去,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燃燒!」
原來我誤會了,其實我不應該誤會的,從他以前的那些話里我早已經聽出來,他厭倦了那種生活。
停了一會兒,楊遠把胳膊從我的脖子上收回去,看著漆黑的窗外不說話了。
我受不了這種沉悶,開口說:「繼續咱們的故事?要不你先講講第二次勞改的故事吧。」
楊遠還是不說話,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啊?哦……繼續,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說:「你說到從濟南回來,李俊海他們在你辦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講勞改的故事……」
楊遠橫了我一眼:「急什麼?我還沒在外面玩兒過癮呢。」
那天我一進門,屋子裡的人就炸了營,他們好象覺得不應該背著我在這裡喝酒,一個個尷尬地站起來看著我發呆。那幾個人除了一個叫朱勝利的看著面熟,其餘的我都不認識。把天順招呼進來後,我一一衝他們點了點頭,轉身問李俊海,這幾個兄弟是哪裡的?李俊海也很尷尬,告訴我說這幾個人是他以前的兄弟,現在都幫他在西區市場幹活。朱勝利靠過來想跟我套個近乎,我裝做沒看見他,繞過他坐到了我的椅子上。我的心裡有一絲不快,這麼晚了你們跑我這裡喝的什麼酒?當著大家的面我又不好表現出來,沖大家笑笑說:「兄弟們辛苦了,繼續,我坐會兒就回家。」
那幾個人不好意思喝了,紛紛往外走,我也沒攔他們,讓李俊海去送送大家。
李俊海出去以後,我問劉三:「這幫兄弟都是本市的?」
劉三說:「那幾個老的是,那幾個年輕的是東北的,以前海哥『拉槓』的時候認識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敲詐小廣的那個叫金成哲的,這個金成哲不會也是李俊海的人吧?
「老三,他們裡面有沒有朝鮮族的人?」我隨口問劉三。
「沒有,全是黑龍江的,朱勝利他們老家的。朱勝利以前是小廣的人,你應該認識的。」
「他不是回老家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不清楚,這事兒你得問海哥,」劉三話來得很快,「海哥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小廣……」
「我跟小廣沒什麼,」我揮揮手,「以後少喝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不好。」
說到小廣,我突然就想到了董啟祥,也不知道他在那裡過得怎麼樣……我早就應該去看看他的,一來是沖他當年在監獄時候對我的照顧,二來是我還想問問他打聽沒打聽出來那個敲詐小廣的人背後是誰,可是一直也沒抽出時間來。沒受傷之前我問過胡四,胡四說他去看過董啟祥,問董啟祥打聽出來了沒有?董啟祥說,小廣這小子根本不說正經話,跟他兜圈子呢,問他,他就一口一個祥哥老糊塗了,不該問的亂問。董啟祥也沒轍,只好托人去找金成哲,金成哲更扯淡,一口咬定是受了我的指派,問急了就裝神經病,說他全記不起來了,有本事讓楊遠自己來跟他對質。我他媽怎麼跟你去對質?我有那個機會嘛……想到這裡,我苦笑了一聲:「這他媽算什麼事兒嘛,間諜戰啊。」
劉三不明白我笑的意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著身子裝醉漢:「遠哥,剛才我們大家商量過了,你就是一面戰旗,你要是往哪裡一指,我們就往哪裡沖……你說句話,我們就成了你的子彈,打他個落花流水……」見我眯著眼睛看他,他開始不自在起來,「遠哥,芳子讓我治得服服帖貼……我跟她說了,遠哥是個幹大事兒的人,你別老是……」
「別叨叨這些了,」我打斷他說,「我走了以後,芳子是怎麼說的?」
「咳,」劉三來了精神,「我是幹什麼的?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一開口她就敗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從你們家走了嗎?」我很擔心,害怕她一怒之下不知去向。
「沒走,剛才還從我家打來電話問你為什麼關機,我哪知道?我回答說,可能是你在火車上睡覺呢。」
我伸出手來想去摸電話,手剛觸到電話就縮了回來,不知道撥通電話我應該跟她說點兒什麼。明天再說吧,我打定了主意,在這裡美美的睡上一覺,明天就帶她出去玩玩,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我總不能整天生活在壓力之下吧,我需要調節一下大腦了,不然非崩潰了不可。這裡的事情就暫時交給李俊海了,就算我內心深處還不放心他,可我還是有這個心理,他是我磕頭的把兄弟,我不能總是記他的仇,何況他這幾天的表現讓我感到了親兄弟般的溫暖。是他徹夜不眠的在給我陪床,是他為了救我,冒著極大的風險闖進孫朝陽的家。我知道他有許多毛病,可是誰沒有毛病?我不是還為了屁大點事兒就把他從市場裡趕走了嘛。就讓他幫我照顧一下生意,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回來再動員金高回來,讓金高幫我。一想到金高我就坐不住了,打開保險柜拿了一沓錢,繞出桌子拉著天順就走:「跟我去趟醫院。」
劉三舒了一口氣,追出來問我:「你不回我家睡覺了?」
我沒有回頭:「一會兒我回這裡來睡,你也別回去了。」
劉三嘿嘿笑道:「怕我回去把你馬子收拾了……嘿嘿,我敢嘛,我還想留著雞巴撒尿呢。」
「楊遠,你要去哪裡?」李俊海從黑影里轉了出來。
「我跟天順去看看金高……」
「這麼晚了去幹什麼?下午我去過了,沒事兒,他睡得像頭死豬。」
「他傷在哪裡?」我站住了。
「大夫給我看了片子,手腕子骨折了,肋條裂了點兒紋,養幾天就好了,這樣的傷你又不是沒受過。」
看來沒有什麼大事兒,但是我必須去,我要親自去看看他的傷勢,親自問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在孫朝陽那裡的。我堅信金高還會回來的,因為他放不下我這個兄弟。李俊海好象剛才是在黑影里撒尿,邊提褲子邊上來拉我,讓我回鐵皮房商量商量買冷藏車的事情,冷藏設備都開始安裝了,工人也找好了,就差一輛冷藏車了。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往後推他一把道:「你把錢數算好了,工人暫時不需要,讓花子從他那裡找幾個頂事兒的先去上班,其他的回頭再說。」
李俊海往裡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我跟浙江那邊聯繫好了,九成新的車,八萬。」
這個價格太貴,我哪來那麼多錢?我不耐煩了:「明天跟花子說,先從他那裡勻一輛用著,就這樣吧。」
李俊海不滿地說:「哪那麼簡單?100噸的容量,沒有幾部車和幾個懂門兒的工人怎麼辦?好象買賣不是你的。」
我轉回來,摸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什麼事情都得一步一步的來,著急沒用的。」
李俊海頓了頓,無聊地搖了搖頭:「你先忙去吧,誰讓我是你哥哥呢?」
拉著天順剛走到門口,李俊海又追了出來:「慢走,胡四和林武下午來找過你,真他媽要命。」
我知道李俊海跟林武鬧過矛盾,心裡難免不爽,就笑道:「呵呵,跟他發生衝突了?」
李俊海攥了一下拳頭,猛出一口氣:「操,那是個膘子,我跟他發生的什麼衝突?他在這裡開了槍……」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攥緊了插在後腰上的槍:「什麼?他跟誰又鬧上了?」
李俊海怏怏地哧了一下鼻子:「別緊張,這個大膘子耍了一場酒瘋。」
李俊海悻悻地說:「下午我剛從醫院看金高回來,胡四和林武就每人捧著一大束花來了,問我蝴蝶什麼時候出的院?我就照實跟他們說了。胡四放下花想走,說是要去你家陪陪你爹,一轉身找不著林武了。胡四說,林武這小子又喝多了,讓我派人到處找找,怕他在這裡惹事兒。我剛出門就聽見林武在罵街,說滿市場沒有一個好東西,逼著閻坤的一個夥計讓他說出來閻坤藏在哪裡?那夥計說不知道,林武就從懷裡抽出了一把獵槍,一腳把人家踹倒,朝著棚子頂就是一槍。胡四嚇傻了,拿著一根拖把就上去把林武的槍打掉了,抓起槍拉著他就跑。後來警察來了,調査是誰開的槍。滿市場誰不認識林武?警察直接就去了胡四飯店和林武的家,也不知道抓沒抓著他。晚上,警察又回來了,問我你去了哪裡?我說去廣州上貨去了。警察說,讓蝴蝶回來以後去一趟分局。我說,楊遠不是不準備告閻坤嗎?人家說,這個案子不屬於自訴案件,屬於刑事案件,不告也得處理。我估摸著,警察想通過這事兒挖出點什麼來……」
「挖他媽了個逼?」天順跺了一下腳,「人都差點兒讓他給捅死,還想怎麼
樣?」
「天順你不懂,」李俊海繼續說,「我就對警察說,人家楊遠都跟閻坤私了了,還處理什麼?」
「你這話不對,」我一怔,「這就證明我見過閻坤了,節外生枝嘛……」
「我那麼傻?」李俊海說,「我說你跟他家裡人接觸了,他家裡同意,這樣的事不應該再處理了吧?」
「操,」我說,「你還不如說是閻坤正當防衛呢,我傷了他跑了,完事兒。」
李俊海被我逗笑了:「你可真想得開啊,哈哈,行,你自己看著辦吧,這事兒主要在你。」
我拍拍李俊海的胳膊,輕描淡寫地說:「你放心,我懂法律,他們這是在嚇唬我呢,回去吧。」
李俊海邊轉身邊嘟囔了一句:「自己小心啊,這世道吃人呢。」
半夜的空氣很粘稠,似乎不是在流動著,吸進鼻孔像一坨坨的棉花,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月亮倒是明亮得很,掛在樹梢上像一隻鍍了銀的鍋蓋,月光從樹梢上投下來,灑了一地班駁的影子。我低著頭走在月光下,感覺這—地的樹影像是一個個經過偽裝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上去會再也爬不出來。「天上沒有焰餅,地上有很多陷阱」,我記得這是在勞改隊的時候,胡四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當時我還笑話他,我說四哥你是不是被人折騰怕了,哪那麼多陷阱讓你鑽呢?胡四說,我還不是嚇唬你,這世上的陷阱無處不在,除非你永遠呆在嬰兒狀態里長不大,不然你就等著鑽吧。現在我可是贊同他這句話了,我感覺我走過的路和我正在走的路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陷阱,邁過去的陷阱有的深有的淺,有的又變化出新的陷阱在前路上等著我往裡鑽……月光灑下的樹影越來越朦朧,踩上去軟綿綿的,讓我不得不像受傷的狼那樣一步一跳的走路。天順拉我一把:「大哥,練舞蹈啊,當心讓人家把你當神經病抓起來。」
我的心情他怎麼會理解?我懶得跟他解釋,繼續跳我的舞,感覺自己輕得都要飄起來了。
天順好象覺得很寂寞,拉拉我說:「遠哥,我老是在琢磨這事兒,得想辦法把廣元給運回來,不能埋在外面。」
我早想過這事兒,可是眼下怎麼運?找死?以後再說吧,我看看他,沒有說話。
天順還在絮叨:「要不咱們去把他挖出來,就地燒了,把骨灰拿回來,給人家送到祖墳里去。」
這話說得太讓我不快,我站住了:「順子,我希望你別在我跟前提這事兒了,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天順垂下了腦袋,「我就不管了,我只負責給廣元報仇。」
「你是越來越不聽話了,」我鬱悶地說,「你的眼裡還有我嗎?廣元不是我的兄弟?還需要我說多少遍?」
「我就不是廣元的兄弟了?」天順也上火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必須親手殺了殺廣元的那個人!」
「好了好了……」我無力地嘆了一口氣,「你厲害,你厲害,你去殺吧,別被人家殺了就行。」
「那你告訴我,是誰殺了廣元?」
「兄弟,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拉著他慢慢往前走,「小傑和常青正在辦這事兒,已經差不多了,不需要你。」
「這話我不愛聽,」廣元一把將我拽到了一棵樹下,「我在你們的眼裡是個膿包?為什麼不需要我?」
這小子的腦子太亂了,我必須好好跟他說。我拉他蹲下,拿出小時候我爹教育我的口吻,苦口婆心地開始了說教,我說,我的好兄弟啊,咱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毛愣,你想想,孫朝陽既然敢派人去殺廣元,就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小傑、常青,甚至我,都在他殺之列,那天他們為什麼沒有殺了小傑和常青?因為他們沒有機會,也就是說,小傑和常青比他們要厲害那麼一點兒。他們只成功了一半,但是也給自己的腦袋上立了一把刀,小傑和常青是不會放過他們的。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殺你?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你也參與了這件事情。這麼一來,就可以分析出來,孫朝陽根本就沒抓到大牙他們,如果抓到了,大牙是抗不住折騰的,他立刻就會把你供出來。所以,你在這個時候冒冒失失的去報什麼仇,那就等於一下子把自己暴露在他們的眼前,你總不可能一次就把仇全報了吧?只要你一次不成功,就有可能反被他們抓了,那樣就全亂了。兄弟,聽我的,你傑哥他們現在成了亡命之徒,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們在暗處,孫朝陽在明處,要報仇很簡單,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你應該老老實實的跟著我做生意,等咱們賺了大錢,我敢保證他們跟咱們一樣能過上好日子,無非就是輕易不敢回家罷了,這有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
天順被我說得暈頭脹腦,一個勁地掰指頭:「很亂啊,很亂啊……我就這麼閒著?」
掰指頭的聲音很難聽,我拉開他的手說:「閒不著,咱們在明處跟姓孫的干。」
天順似乎有些明白:「那我就聽你的。」
我放心了,拉他站起來,用力抱了他一把:「這幾天別出門,還是在家等大牙的消息,一聯繫上就告訴我。」
「還在家裡啊,」天順皺起了眉頭,「我都快要憋死了,你不是說讓我跟著你嗎?」
「我改主意了,」我笑道,「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在家裡呆著也是革命工作。」
「那就這樣吧,」天順邁不動腳步了,不停地打哈欠,「我想回家,太困了。」
「行,你回去吧,千萬聽我的,你哥哥擔不起心事了。」
天順走到往他家方向走的路上,大聲說:「遠哥,你多保重,也替我問候金哥!」
我擺擺手讓他走,轉身走上了通往醫院的路,眼前老是晃動著金高那張冷峻的臉。
月亮已經偏到了西邊,又高又遠,像是一面沒擦乾淨的鏡子。
我沒有見到金高。找到他住過的病房的時候,一個護士告訴我,他傍晚的時候就走了,是他一個姓牛的表哥來接他出院的。我問護士,他受得傷厲害不厲害?護士說,按說應該住幾天院,不過回家養著也沒有什麼大事兒。
我疲憊地蹲在醫院門口,望著滿天星斗出神,腦子裡空蕩蕩的。
不知道從哪裡刮來的一陣風將地上的一個塑膠袋吹起來,骨碌骨碌地往前滾,像只奔跑的刺蝟。
遠處有火車駛過的聲音,讓這個夜變得更加深邃。
我幻想著這輛火車載著我去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在那裡遠離了周圍的一切,悠哉優哉。
不知不覺我蹲到了天色微明,一群小鳥開始從樹上飛下來覓食,它們似乎沒有看見不遠處的黑影里還蹲著一個人,腦袋一點一點的啄地下的沙子。偶爾有汽車嗡地駛過,它們便撲拉拉飛上樹梢。我該回家了……我想我爹和我弟弟了,我不知道在我走的這幾天裡他們生活的怎麼樣,他們是否還能記得家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也許是蹲得時間長了的原因,我往起站的時候,—下子跌到了,小腿以下像是爬滿了螞蟻,又疼又癢。歪著腦袋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我索性仰面躺在那裡等腿上的那些螞蟻逐漸散去。頭頂上的樹枝上站了幾隻麻雀,它們看見了我,唧唧唆喳一陣交頭接耳,好象是在笑話我,大家快看,這個人犯了神經病了,大清早的在那裡躺著呢。我用口哨跟它們打招呼,它們不理我,嘩地散開,箭一般扎進了已經泛出魚肚白的天空。我坐起來,無聊地點了一根煙,抽一口就覺得舌頭髮澀,嗓子眼裡也有些想嘔吐的感覺,我丟了煙,用雙手按著膝蓋站了起來……我要回家了,我太累了,我想睡覺了。
路上的一家超市已經開門營業了,我走進去買了一個旅行包,挑了一些廣東產的食品,又給我爹買了幾瓶好酒,裝做剛從南方回來的樣子,大步往家裡趕去。剛拐進我們家的胡同,我就聽見了我爹的聲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說,二子別磨蹭,我這麼大年齡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聲望去,我爹精神極了,他穿著一身潔白的運動服,站在薄霧瀰漫的胡同頭上,一顛一顛的原地跑步,他的頭頂上在冒著淡淡的白氣,我分不清楚那是霧氣還是從他頭髮里散發出來的熱氣。我弟弟邊答應著邊從院子裡跑出來了,他邊跑邊繫著運動褲上的褲帶:「別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抱著旅行包使勁喊了一聲。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來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象不敢往我這邊跑,扭著頭喊我爹。
「在哪裡?」我爹把他掛在脖子上的眼鏡戴上,來回看,「沒人啊……二子,不許玩兒賴,來追我呀。」
「真的!」我弟弟還站在那裡不動,「你什麼眼神啊……就在你前邊。」
我突然發覺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這麼短的距離他是應該看見我的。
我沒有說話,放下旅行包慢慢向他走去,快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笑了:「嘿嘿,我大兒子來家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抱住了他:「爸爸,我回來了。」
我爹似乎不適用我這套表達感情的方式,傻笑著推開我,倒退兩步定定地看著我:「瘦了……」
能不瘦嘛,流了好幾斤血呢……他媽的。
我拉起他的手,回頭招呼我弟弟:「二子,回家,哥哥給你帶禮物來了。」
我弟弟早已經把我的旅行包扛在了肩上,拽著胖墩墩的身子打開了街門。
我爹並不關心我這次出差去了哪裡,一個勁地嘮叨我長大了,應該穩重一些了,別整天為了那幾個小錢什麼也顧不上了,錢賺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身體,年輕的時候不注意身體,臨到老了毛病全出來了……「你看我,」我爹嘮叨著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輕的時候注意體育鍛鍊,到現在體格還『槓槓』的呢,劉梅說,大叔,你能活到一百歲。我說,一百才到哪兒?就我這體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輕輕的面黃肌瘦,跟個抽大煙的似的。」
我像個抽大煙的?不至於吧……我這才記起來,從劉三家出門以後我就沒洗過臉,沒刷過牙,沒刮過鬍子,更沒照過鏡子。我讓我弟弟去裡間找來了他的鏡子,剛拿到眼前就愣住了,這他媽的還是我嘛,說是個抽大煙的那是在表揚我,整個一個埃及木乃伊,還是法老他爺爺那個輩分上的。幸虧沒頂著這麼張臉去見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進了門,不把她嚇成神經病算她賺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來,人家胡四可真注重個人形象,無論忙到什麼程度,洗臉刷牙,刮鬍子整理頭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記得在監獄的時候,胡四的剎須刀壞了,又不喜歡用別人的,就砸了一個玻璃杯子,選了一塊鋒利的玻璃碴,將自己的臉颳得比鏡子還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這也是胡四經常念叨的一句話,這話很對,身為男人如果整天邋裡邋遢的,不但別人看不起你,連家裡的人都得「臭」你一頓。
我爹在一旁嘮叨著,我就進了廁所洗臉,順便把鬍子颳了,頭髮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樣的造型。
煥然一新地出來以後,我爹就笑了:「這還是我兒子,很聽話。」
我把給他買的酒拿出來,一瓶一瓶地擺在桌子上,然後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懷裡一杵:「全你的了。」
我爹挨瓶的拿著酒看,邊看邊搖頭:「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劉梅老是給我買低度的……」
我不喜歡他總是提那個劉梅,打斷他說:「別人買的不香,你兒子買的才對味兒呢。」
我弟弟邊往外掏著他的東西邊打岔說:「姐姐也是咱們家的人,爸爸說她是我嫂子。」
你這個糊塗蛋,我想罵他一句,你願意找一個你哥哥不喜歡的人當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會察言觀色,聽了我弟弟的話,停下手中的活兒,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沒有什麼反應,我爹又抹開了桌子:「感情是培養出來的,你就說我跟你周阿姨吧,當初我們也沒有什麼感情,組織上給我們一介紹,我們倆不就成了?她對我的好你又不是沒看見……現在呢,你就把我當成組織,我來給你們介紹。」我爹又掃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長相也不是什麼美男子,劉老師呢,論學歷比你高,論工作比你強……別走啊,回來……」
我已經躺到了我的床上,我爹跟迸來站在我的旁邊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擋著眼睛,從胳膊下面看著我爹微微顫動的雙腿,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該怎麼辦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給他買的鴨絨被拿來蓋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臉一下,蹣跚走了出去。
我爹這是中了那門子邪?他為什麼偏偏看上劉梅了呢?她有什麼好的?一張扁臉跟個火燒似的,鏡片厚得像酒瓶子底,心眼兒還那麼多……關鍵是你兒子跟她不來電啊,將來結了婚整天沒有話說,那還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當中,女人就是應該有個好職業,有個好脾氣,將來好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他瞧不起沒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沒有工作的女人。記得在我剛上班的時候,我爹的一個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閒聊,聊著聊著那個人就哭了,他說孩子他媽因為偷了廠里的一塊布被廠里開除了,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和雙方的老人,很難,家裡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等那個人走了,我爹就靠在牆角上直嘆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反正當時我覺得沒有職業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樣。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斷定芳子是個好吃懶做的女孩,既沒有職業也不會過日子。
腦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天等我爹高興了,跟他好好談談,告訴他我不喜歡劉梅。
我做夢了,我夢見我結婚了,我爹拉著我弟弟沖我直笑,小傑也來了……站在我旁邊的新娘是劉梅。
夢中我就知道這是在做夢,我想醒過來,可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想喊也喊不出來。
我感覺到我爹在拉我,他在喊:「怎麼了?你哭什麼?醒醒,醒醒……唉,這孩子太累了。"
我孤獨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邊,可是我的心依然在懸著,它猶如一隻飄在半空的氣球,沒有線拴著它,它就那麼隨風飄搖著。胸口悶得厲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給我爹增加一絲憂慮了。我憋著,渾身都麻了,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在一點點地膨脹,就像小時候我看見一個殺豬的人在豬的後腿上割了一條口子,用力地往裡吹氣一樣,我也在慢慢變成一隻人形的氣體。我的腦子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肉身,看著這個人形的氣體往天空裡面鑽,旁邊的烏雲猶如滾滾的濃煙,一瞬間就讓我看不見了……我發現,沒有比想喊又喊不出來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監獄的時候,我有過想喊喊不出來的經歷。記得那是在我剛剛下隊沒有多長時間的時候,我們組有個叫周費勁的結巴在胡亂罵人,我正睡覺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罵了他一聲,他發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撲過來。我沒有防備,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從上鋪扎了下來,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那個狼狽啊。他還在打我,我忍著劇烈的疼痛,把他撲倒了,那五在旁邊給我遞了一個馬扎,我掄起來,沒頭沒臉地砸他的腦袋,等隊長趕來把我拷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被押去了嚴管隊。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極了,想睡覺,被同犯「戳」了。等我從值班室里被拖回監號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了,我以為我的氣管被他們給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發出蛇一樣的嘶撕聲,我沒有聽見一聲我應該聽見的聲音。我對這種嘶嘶聲的印象特別深,現在想起來都感到恐懼。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發出啊啊的聲音,可是我不能喊,因為我不想讓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懼。
我爹的手很溫暖,他蹲在我的床下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燙,這種感覺很異樣。
我沒有睜開眼,我害怕與我爹那隻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著我爹的滾燙,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夢裡還是真的發生了,我看見我爹像摟一隻小貓那樣緊緊地摟著我弟弟,老淚縱橫。
那天我一覺睡到了天黑,醒來的時候精神極了。我爹在廚房裡忙碌著炒菜,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後,邊哨著一根黃瓜邊哼哼唧唧地唱歌:「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志強……」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陣,走過去拍拍我爹的胳膊:「老爺子別忙活了,我請你出去吃。"
我爹轉回頭呸了一聲:「顯擺你有錢?有錢給我攢著,我還等著你養老呢。」
我給他解下圍裙,嘿嘿笑道:「沒問題,不是跟你吹,你兒子現在的錢就可以養活你三百年,走吧。」
「那你也不要亂花,」我爹停了手,把我往旁邊一扒拉,對我弟弟說,「今天咱們吃你哥哥的?」
「我不喜歡吃別人做的飯,」我弟弟說,「外邊的還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呢,我不去。」
「傻了不是?」我爹摸了摸我弟弟的腦袋,斜我一眼難得你哥哥回家一次,就算你可憐他。」
「哈哈,這話說的……」我的心裡暖陽陽的,出門把我爹已經炒好的幾個菜用一張紙蓋上,回屋穿衣服。
穿好衣服出門的時候,我聽見我爹小聲對我弟弟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兒?陪陪你哥哥。」
我的心一熱,一時對自己在這個家庭里的位置很茫然……
我知道我爹不喜歡吃那些所謂的高檔菜,以前我請他出去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抱怨花錢多還吃不飽,所以我乾脆帶著他和弟弟去了胡四飯店。胡四正坐在前台跟一個服務員聊天,見我來了,大聲喊:「我操,俺爺爺來啦!」
我當胸推了他一把:「少他媽套幾乎,我哪有你這麼丑的孫子?」
胡四剛想跟我掂對幾句,一眼看見了我爹,拽開我就奔了出去:「哎呀,大爺你怎麼也來了?」
我回頭笑道:「還他媽大爺呢,你應該叫他老爺爺。」
我爹把我弟弟往跟前一拉,指著胡四說:「叫哥。」
胡四哈哈笑了起來:「好嘛,亂了輩分啦!二子,別著急吃飯,先殺兩盤怎麼樣?」
「昨天你耍賴,我爸爸都看見了,你偷棋子兒……」我弟弟當真了,逼著胡四去找象棋。
「二子,先吃飯,"我拉回了弟弟,「咱們四哥的臭棋我就贏他了,還用你親自出馬?」
「老爺子,咱們吃點兒什麼?」胡四撇開我弟弟,拉著我爹說楊遠這小子不孝順,疼花錢,看我的。」
我爹不跟他走,憨笑著說:「隨便隨便。」
我把我爹推到展示台那邊,說聲「挑喜歡的點」,轉身拉胡四站到了門口:「林武怎麼樣了?」
胡四使勁撇了撇嘴巴:「操他娘的,整個一個膘子……跑了,管他呢,成市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我皺了皺眉頭:「警察沒來你這裡?」
胡四大大咧咧地說:「來了,讓我給『呲』出去了,關我雞巴事兒?」
「四哥,這樣不好,」我說,「林武還不是為了我才那樣的?你不能不管他。」
「管了,不管他早被人家抓了,」胡四瞪著我說,「我全給他打點好了,要不就他那腦子早他媽完蛋了。」,「這麼說警察不會找他了?」
「你以為公安局是我家開的呀胡四乜我一眼道,「找,不過他躲避一陣也好,我都安排好了。」
我放心了,捅他肚子一下,笑道:「你行,到處都是哥們兒。」
胡四笑得很放肆:「哈哈哈哈,困難嚇不倒英雄漢,這才到哪兒?你那邊怎麼樣?需要我幫忙嗎?」
大的困難都過去了,暫時還真不需要他,我隨口說:「會說話不會?我比你差很多嗎?呵。」
胡四回頭招呼了一聲「給老爺子找個好房間」,轉頭說:「找著閻八了沒有?」
這事兒我還真不想讓他攙和,笑笑說:「你別管了,你不是管這種小事兒的材料。」
「那我就不管了,」胡四將手裡的菸頭嗖地彈向一個燈籠,「孫朝陽那邊呢?沒找你?」
「找過了,淨他媽的跟我扯淡,他懷疑我『黑』他呢,閒著沒事幹了我……操,什麼玩意兒。」
「我理解他,人到了總是吃虧的地步,難免就疑心大,」胡四感慨地嘟嚷道,「牆倒眾人推啊。」
「哈哈,是這麼個道理,」我拿起他的手拍了兩下,「是你先推的,屬於中堅力量。」
胡四抽回手,語焉不詳地念叨了一句:「人心所向,豈是自身能夠左右的?他倒了,大家都好。」
我贊同道:「是啊,就像一個失去了勞動能力的人,該退休不退休會讓很多人不舒服的。」
胡四哼了一聲:「那是,老而不死便是賊啊,所以大家都想讓他退休,有的明槍,有的暗箭。」
我操,胡四這小子太精明了,暗箭這個詞分明是在說我嘛,我覺察到他知道的不少。
胡四抬起頭,望著朦朧的夜色嘆道:「孫朝陽是只半死的老虎,誰惹了他,他也會冷不丁吼兩聲的。」
我覺得他這話裡有話,好象極力想把我往裡牽的意思……本來我就在這裡面攙和啊,可我真的不想告訴他我在孫朝陽的身上都幹了些什麼,因為那
將牽扯到很多事情,這樣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備不住哪個人的話頭一歪,就出問題了。胡四接觸的人很雜,又喜歡喝酒,話頭一歪的機率更大,所以我堅決不能告訴他,哪怕為此得罪了他。
「不說這些沒意思的了,」我扳著他的肩膀往裡推,「回去喝酒,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我受傷的事兒。」
「哪能呢?」胡四苦笑一聲,「讓他知道了,天不就塌下來了?他會天天去市場看著你的。」
「你家老爺子還好嗎?」我轉個話題說。
「老妖精一個,活得比我還瀟灑呢,天天泡堂子遛鳥兒,什麼心事也沒有。」
「那就好,」我邊推著他往裡走邊說,「你家兄弟們多啊,誰都可以照顧他。」
「就是,他在我大哥家住著呢,不理我,嫌我給他丟臉,喝多了就罵我勞改犯。」
進了房間,我爹正在給我弟弟講故事,好象是在講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我爹說,大灰狼最不講道理了,人家東郭先生把他救了,他還想吃了人家。胡四倚在門上,拍著巴掌笑道:「二子,那是說你哥哥呢,我救他,他吃我。」
我弟弟不知道胡四說的是什麼意思,一臉天真:「我哥哥有錢,不是吃你,他會給你結帳的。」
我明白胡四是什麼意思,心裡驀地就想起在監獄裡他冒著蹲小號的風險幫我寫申訴的事情,心裡一懍。
胡四似乎是看出了我在想什麼,勾著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桌子邊:「二子,跟你開玩笑呢,你哥哥是個好人。」
我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胡四,尷尬地拉他坐下了:「四哥,二子腦子不夠使的,別跟他開玩笑了。」
我爹不喝酒,胡四也不勸他,給我倒了一杯酒,小聲說:「適當喝點兒沒什麼,我有數。」
睡足了覺,我的精神很好,感覺肝那裡也不怎麼麻了,我就跟胡四對飲起來,我爹不停地給我弟弟夾菜,看著我弟弟在狼吞虎咽,我爹愜意地笑,那種眼神甚至讓我感到震撼。
我跟胡四胡亂聊著,有時候難免發些牢騷,每當說到對現實的不滿,我爹就生氣了,他老是這麼一句話:沒有共產黨你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別不知足了。胡四就像雞琢米那樣的點頭,對對,大爺說得太對了,沒有共產黨就沒
有新中國,是共產黨率領工農子弟兵推翻了暗無天日的舊中國,我們勞苦大眾才過上了今天的幸福牛活……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晚上十點多,我想走,沒等開口,胡四就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知道胡四有話要對我說,就出門打了個車,讓我爹和我弟弟先走了。
回來坐下,胡四笑眯眯地盯著我說:「真幸福啊你,事業家庭雙豐收啊。」這小子又想說什麼?除了我爹還硬硬朗朗的,我弟弟還精神著,我哪裡還豐收了?我沖他胡亂一笑。
「小子,失身了吧?」胡四曖昧地看我一眼。
「我操,你是這麼個意思啊,」我恍然大悟,「你才失身了呢,哥們兒還是童男子。」
「不說實話,」胡四咕咚咽了一口酒,「人家芳子在我這裡呆了一天,什麼都告訴我啦!」
「她到你這裡來了?」我後悔不迭,怎麼把她給忘了呢?
我爹走了,胡四就喝得很快,所以醉得也很快,說話有些語無倫次:「裝,你他媽跟我裝,把一個黃花大閨女給收拾了還在這裡跟我裝處男……我就納了悶了,你說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了?遠的不說,就說你從勞改隊裡出來,我胡四第一個給你接風,你缺錢,我他媽二話不說,給!還不帶說個還的……砸他媽黃鬍子,你倒是一下子豎起杆子來了,我呢?我得到了點兒什麼?別跟我吹鬍子瞪眼的,哥哥我心裡亮堂著呢。你砸了黃鬍子,一拍屁股走人了,後面那些擦屁股的事情還不都是我來替你辦的?你以為人家黃鬍子白讓你砸?黑的他不敢,可是你知道他找了多少次白道上的人?全是我替你壓下的,辦這些事情不花錢?我胡四曾經對你提過嗎?沒有!我他媽默默無聞的在背後支持你……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得到了你跟我玩腦子……你他媽真好意思的你,竟然,竟然連操個逼的事兒都藏著……」
「去你媽的!」我被他這一頓胡言亂語搞得無地自容,「我他媽是你說的那種人嗎?」
「好,不賴,」胡四把酒杯沖我一晃,「罵我,好,罵的好……」
「我罵你了嗎?」我有些糊塗了,「沒有吧?我只記得剛才你一直在罵我。」
「你不該罵嗎?」胡四把那杯酒倒進嘴裡,大口地往外噴著氣,「我他媽還要罵你,怎麼了,連我都想砸?」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長這麼大我還沒被人當面罵過呢:「你再罵我一句試試?」
胡四停止了噴氣,不相信似的看著我:「蝴蝶,這真的是你嗎?」
我承認,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失去了理智:「是我,你跟我講道理可以,但是不許罵我。」
胡四把兩隻手拿到眼前,一下一下地往外推著:「好,好好,我不罵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