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二子走了
2024-06-12 04:55:57
作者: 潮吧
把電話線重新插上,我讓人把天順喊了上來,告訴他我要帶二子去海邊轉轉,幫我看著電話,有什麼事情就打我的手機。剛吩咐完,電話就響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林武的,接起電話,沒等我開口,林武就在那邊一驚一乍地說:「哥們兒,這下子熱鬧了,你猜怎麼了?湯勇被鰲察抓走了。」我的頭皮一麻,這麼快?難道是李俊海給他下了絆子?剛想開口,林武接著又嚷嚷上了「我聽一個兄弟說,抓他可真隆重啊,跟警匪片上演的似的。上百個特警把他家給包圍了,在下面喊了一陣話,湯勇,你被包圍了,趕快出來投降,不要跟政府頑抗到底……哈哈,你說還至於這麼隆重嘛……老湯不出來,往外開槍,結果被警察的煙幕彈給熏出來了,那個狼狽啊。一下子抓了七八個人,連小迪也在裡面呢。我聽他們說,老湯這把死定了,孫朝陽就是他殺的,他還把一個姓趙的當官的殺了……反正傳得很厲害。這才剛剛清掃完戰場呢,聽說從他家裡抱出了一大堆兇器,什麼五連發啦,什麼大砍刀啦,一大抱一大抱的。押他們走的時候那個壯觀啊,警燈全閃著,警笛也哇哇亂叫……哈哈,這下子好了,咱哥們兒省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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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嘮叨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一絲興奮,有的只是淡淡的失落,「你過來跟我說。」
「好,正好祥哥也在這裡,咱們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慢著,」我想了想,「算了吧,一會兒我要帶我弟弟出趟門,等我回來再跟你聯繫。」
「事兒真多。那好,正好我抽時間再打聽打聽這事兒。」
機械地放下電話,我仰面靠到椅背上長嘆了一聲,一時間感覺很無聊.這都怎麼了?湯勇一直表現得很沉穩,他怎麼會這麼快就出事兒了呢?我斷定是李俊海跟他「魚死網破」了,李俊海的脾氣我了解,他一定是感覺自己活不長了,想要利用他所掌握的這些可以立功的機會,苟延殘喘。很可能他現在躲在某個角落,苦苦思索他所有能夠想起來的立功機會,先跟警察談條件,感覺有活下去的希望再投案……那麼,下一步是不是就該輪到我了?我有什麼把柄捏在他的手裡?慢慢梳理……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沒有,他沒有直接掌握我的情況,他只是猜測,比如他猜測到當年「黑」孫朝陽那次是我乾的,這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還有什麼?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時間太長了,有些事情我都記不起來了,但是我敢肯定,當年他跟著我的時候,我沒有安排他幹什麼大事兒,最大的一次應該是我曾經讓他帶人去了一趟煙臺,因為那邊有人跟我爭奪貨源,我讓他去綁架過一個人,可是那人沒受傷,只是在李俊海的威脅下,接受了我們的條件。媽的,這些事情積攢起來也不小啊!
我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不行,看來我也應該出去躲一躲了。前幾天我就看見街上有不少橫幅,上面寫著「嚴厲懲處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組織」、「剷除社會毒瘤,維護社會秩序」……電視廣播上也經常念叨,什麼「冬季嚴打已經進人高潮」,什麼「本市嚴厲打擊黑社會團伙初見成效」等等。我坐不住了,手心一個勁地冒汗……我該怎麼辦?這就跑?可是我弟弟怎麼辦?他明天就要結婚了。
「遠哥,嫂子在下面喊你,」天順推了我一把,「二子和他媳婦也在下面呢。」
「好,我這就走,」我拍了拍天順的肩膀,「順子,好好給我聽著電話,有事情馬上打電話。」
「放心走吧,」天順推著我的後背往外走,「一會兒金哥就來了,我們兩個在這裡值班。」
「告訴金高,來了以後給我打個電話,我有事兒告訴他。」
芳子和我弟弟兩口子並排站在樓下的大吊燈下面,吊燈璀璨的光亮照得他們熠熠生輝。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咧開嘴巴大笑:「哈哈哈,我們老楊家的人就是漂亮,一個個跟電影明星似的。」
我弟弟也在咧著嘴笑:「哥哥,二子打扮起來不差吧?」
芳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幽怨:「你看看你,要出門都穿這麼少,你想凍出病來呀。」說著,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條黃色的圍巾給我搭在肩膀上,仔細地結了個扣,把露在外面的掖到我的領口裡,邊嗔怪地瞪著我邊說:「都這麼大的人了,應該懂得珍惜自己的身體。好了,早點兒回來,回來以後就別在店裡呆了,直接跟二子他們回家,我買了一條羊腿。」我開玩笑說:「你可別買羊腿,咱們姓楊,吃那個不吉利。」芳子不理我了,轉身就走:「早點兒回來啊。」春明正搖晃著車鑰匙進門,我招呼他先把芳子送回去,芳子回頭說:「你們走吧,我開車來的。」
我訕笑著把掖到脖子裡的圍巾拿出來,放到鼻子下來回嗅了兩下,真香啊,心裡甜滋滋的。
看著芳子婷婷裊裊的背影,我的心泛起一陣陣的柔情……沒想到,這個背影成了我永久的回憶,直到現在。
我一手一個摟著二子和蓮花上了停在門口的黑色奧迪車。傑在車上,春明問我:「遠哥,去哪邊海?」我笑嘻嘻地問我弟弟:「二子,你來告訴我,咱爸爸在哪片海等著咱們?」我弟弟咬著一根指頭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也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前面是大海,後面有一條馬路。」春明笑了:「哈哈,二子說的是依海路呢,不遠,馬上就到……來啦——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依海路很快就到了,我歪頭問我弟弟:「二子,你說的是不是這裡?」我弟弟把他又圓又大的腦袋伸出窗外掃了兩眼,縮回頭來搖了搖:「不是這裡,這裡那麼黑,我看見爸爸的時候海是白顏色的……在哪裡呢?」我笑了:「二子,你覺得黑那是因為現在是黑天的緣故,你看見爸爸的時候是白天啊。」我弟弟撅起了嘴巴子:「不是不是,就是晚上。反正我看見爸爸站在船上,後面還有這麼大的一個太陽呢,」說著比劃了一個鍋蓋大小的圓圈,「是不是這麼大?好像就是這麼大。」這小子夠迷糊的,我拿下他的手,點著他的鼻子說:「你家的太陽這麼大呀,呵,那是碾盤。」弟弟吸了吸鼻子,側著腦袋問蓮花:「蓮花你說,那天我是不是看見了這麼大的太陽?」蓮花捂著嘴巴吃吃地笑:「就是就是,你看見了,我也看見了,就這麼大。」
春明把車停下了,回頭問:「二子,今天你看不見這麼大的太陽了,將就點兒,看月亮吧。」
我打開車門,邊扶蓮花下車邊對我弟弟說:「就在這裡看,這裡離咱家還近,看完了早點兒回家。」
「大遠你老是不聽話,」我弟弟嘟嘟嚷嚷地下來了,「我是來跟爸爸說話的,不是來看海的,你這個笨蛋。」
「好好,我笨蛋,我笨蛋,」我扶了他一把,把蓮花的手遞給他,「來吧,自己的媳婦自己照顧。」
「不用,」蓮花羞澀地抽回了手,「俺自己能照顧自己。」
「把手給我,」我弟弟硬把蓮花的手握到自己的手裡,「要聽話,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不照顧你行嗎?」
我想笑,怕我弟弟不高興又忍住了,拍拍他筆挺的背,說:「你在前面走,我們在後面跟著。」
我弟弟嘴裡念叨了一句什麼,扯著蓮花沿著一個台階下到了海灘。
夜晚的大海很平靜,幾乎聽不到海浪的聲音,只有陣陣微風帶著海腥氣迎面撲來,才讓人感覺到這是在海邊。
遠天上掛著一彎黃澄澄的月亮,很遠的海面上有一縷它的影子,看上去像是飄在水面上的一塊塑料紙。
身後有零星的爆竹聲響起,間或還有幾個禮花升上天空。
我弟弟笨拙地爬上一塊礁石,招呼蓮花也上去,蓮花不敢上,我弟弟生氣了,大聲吆喝她。我喊了一聲,蓮花你就聽他的,別害怕,有我呢。春明走過來遞給我一根煙:「遠哥,我發現其實你很幸福,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他說得很對,我一直以來都有這種莫名的幸福感,尤其是有我弟弟在身邊的時候,我感覺我弟弟就像是我的心,儘管有時候跳得快,有時候跳得慢,可是我離不開他……鼻子底下有一陣香味幽幽飄了上來,那是芳子的圍巾散發出來的味道,我的心又是一陣熱乎,對這種幸福感體會得更加深刻了。這條圍巾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兩年多的逃亡生涯。
蓮花上去了,我弟弟抱著她的肩膀坐在那塊黑黢黢的礁石上,月光把他們照成了一幅剪影。
後面的小路上不時有汽車駛過的聲音,讓這個夜晚顯得越發寂靜。
春明拉我蹲下,嘿嘿地笑:「二子行啊,要當新郎官了,嘿,真幸福,我什麼時候也能這樣呢?」
我說:「快了,過了年我跟芳子說說,也給你介紹個對象……」
話音剛落,春明一把推倒了我:「趴下!」耳邊葛地響起一聲沉悶的槍聲,聽得出來,這是一支雙管獵槍發出的聲音,我就地打了一個滾,赫然看見月光下一條黑影鷹一般朝我們這邊撲過來。全身的汗毛一下子扎煞起來,我連滾帶爬地撲向我弟弟:「二子,快趴下!」槍聲又響了,我幾乎看見了濃烈的硝煙和槍筒里噴出來的火光。我什麼都顧不上了,我要保護我弟弟,我不能讓我弟弟受到一點兒傷害,我跳起來,撒腿往那塊礁石跑去。我弟弟似乎沒有反應到發生了什麼,大聲喊:「哥哥,你怎麼了?誰在放鞭炮?」我已經衝上了礁石,一把將我弟弟連同蓮花撲到身下。
奇怪,後面怎麼沒有了動靜?我按住弟弟和蓮花,回頭來看,影影綽綽中,春明抱著那個人的大腿,死命地想把他扳倒,那個人揮舞獵槍一下一下地砸他的腦袋,兩個人一起倒下了,隨即響起一聲更加沉悶的槍聲。完了,春明中槍了!我使勁按了弟弟和蓮花一把,迎著黑影沖了過去,衝刺中我看見那個人叉開雙腿對準我端起了獵槍,我迅速趴下打了一個滾……槍又一次響了,我聽見身後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我弟弟躺在參差的礁石上,一聲不吭。我仿佛被雷電擊中了,全身劇烈地一抖,風一般衝到了我弟弟的身邊,大腦中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後面就響起春明裂帛般的聲音:「遠哥,快跑!」猛一回頭,那個人被春明撲倒在沙灘上……我的腦子麻木了,不知道應該繼續抱緊我弟弟還是應該趕過去救春明,稍一猶豫,槍聲又起……剎那間,我徹底失去了理智,雙手抱起一塊大石頭,迎著那條黑影撲了過去。那條黑影半蹲在沙灘上,又沖我揚起了獵槍,我不管了,我要打死你!
槍沒響,潛意識裡我知道,他的槍只能放五發子彈,他來不及裝子彈了!
春明歪躺在這個人的腳下,雙手依舊緊緊地抱著他的腿,聲音逐漸微弱:「遠哥快跑,遠哥快跑……」
我清晰地看見,那個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發出狼一般的嗥叫:「啊——」
我的石頭已經把他的腦袋深深地砸進了沙灘,能看見的只有一截骯髒的脖子。我踩住他的脖子,重新搬起石頭,再一次砸了下去,他的腦袋徹底看不見了。我跪下來,用雙手捧起了春明依然清秀的臉:「春明,你怎麼樣了?說話啊你……」春明的嘴角動了兩下,嘴裡發出噺嘶的聲音,我知道他不能說話了。
「春明,你堅持一會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我拍拍春明的臉,撒腿往礁石那邊跑。我弟弟變成了一個血人,蓮花抱著我弟弟的腦袋嚶嚶地哭,她也說不出話來了。我的腦子一下子空了,難道我的弟弟也要離開我了?!我的呼吸幾乎沒有了,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猛然砸碎。我努力控制住情緒,跪下來,一把奪過了弟弟。我把他攬在懷裡,讓他的腦袋貼緊我的胸口,把自己的嘴巴靠到他的耳朵邊上,低聲喃喃:「弟弟,弟弟,你說話,你說話給哥哥聽呀。」我弟弟靜靜地依偎在我的懷裡,他軟弱得跟個嬰兒一樣,他在笑,他笑起來跟十幾年前一個樣子:「哥哥,我看見咱爸爸了……咱爸爸可真漂亮啊……他讓我去看他,他說他想我了……」
我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掏了出來,我一下子崩潰了,感覺自己在他的面前全然沒有了頂天立地的形象,我全身的血全讓他給抽走了,我像一條被抽去了脊骨的蛇一般癱軟在冰涼的礁石上,緊緊地盤住了我的弟弟……我弟弟想抬起手來摸我的臉,可是他的手同樣軟,剛觸到我的腮便滑了下去,我知道他是想替我擦一把眼淚,可是我知道,我沒有流淚,我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身上沒有了力氣。我弟弟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粗重,他的嘴唇在動,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他剛剛說過的話,就像配音一樣響徹在呼嘯而過的海風裡:「哥哥我看見咱爸爸了……哥哥,我看見咱爸爸了……」爸爸?爸爸,你在哪裡?你看見你的兒子了嗎?你看見你最心愛的兒子已經奄奄一息了嗎?你最心愛的兒子是替最讓你操心的那個兒子去死的啊……
二子要死了?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不會的,不會的,二子永遠也不會死的,二子有一個曾經發誓要讓他幸福一輩子的哥哥!我猛然跳起來,回頭大聲喊:「春明,春明——快去開車!」猛一覺醒,春明不可能再開車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起了我弟弟,踉踉蹌蹌地往沙灘上走……我弟弟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讓我無法挪動腳步,腿一軟,一下子跪在礁石上,我感覺膝蓋被撞得粉碎。我弟弟從我的懷裡滾落到沙灘上,慘澹的月光灑下來,他跟月光融在一起了,他的喘息越來越粗重,越來越急促。借著月光我看見,我弟弟的胸口上汩汩地淌著鮮血,這些鮮血越來越稀,越來越少……我的心全都碎了,我幾乎看見了自己的心臟破碎的情景,它從中間的位置開始裂縫,逐漸往四周擴散,最後轟然一聲炸開了。我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就那樣跪在我弟弟的身邊,一遍一遍地喊:「二子你別嚇唬我,二子你別嚇唬我,二子你別嚇唬我……」
我弟弟的呼吸沒有了,一縷輕煙從他的身上冒出來,一抖一抖地飄向了那輪很遠很遠的月亮。
抬頭看著那輪黃澄澄的月亮,我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春明躺的地方。
春明睡得可真安詳啊,月光灑在他清秀的臉上,他的臉很乾淨,他的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站不起來了,艱難地偎到我弟弟身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具沒有骨頭的殭屍,身後的痕跡猶如一條蛆蟲爬過。
我沒有親人了,我再也不能鼓勵自己讓自己的親人過上幸福的日子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遠處的爆竹聲又響了起來,這些爆竹聲越來越大,就像剛才的槍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