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越獄
2024-06-12 04:55:14
作者: 潮吧
我爹在跟我說話,他的聲音又干又澀,大遠,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以後咱這個家就全靠你了,你得負起責任來,我老了,不需要你照顧了,你弟弟我就託付給你了,你要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照顧。我爹說完了這些話就來摸我的臉,摸著摸著就掉了眼淚,他的眼淚是黃色的,從那隻曾經明亮過的眼裡簌簌地往下掉,他也不去擦,就那麼任由它往地上砸。我想給我爹擦把眼淚,可是我抬不起手來,我想安慰安慰他,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全身像是被人綁著。
天可真熱啊……我和我弟弟走在烈日下,我們倆走得很慢。我弟弟說,哥哥,爸爸到底在哪裡?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我指了指前面那些滾滾的塵土說,就在那裡面。那些紛紛揚揚的塵土是被好多汽車帶起來的,鋪天蓋地,車燈被陽光一照發出狼眼一般的綠光。塵土翻滾著越過一道道的土坡,漸行漸遠,最後變成了一溜雲彩,被天空融化了。
天可真熱啊……我和弟弟都脫光了膀子,我弟弟的身子是白色的,我的身子是古銅色的,我弟弟的身上沒有肌肉,我的身上有。我對我弟弟說,我比你強壯,以後我可以養活你,咱們就在這裡住著,我種莊稼,你在家裡幫我照看院子裡的雞鴨什麼的。我弟弟說,那咱爸爸呢?我一下子懵了,是啊,我的老父親呢?我怎麼把他給忘記了?媽的,我是不是又做夢了?快醒來,你這個混蛋,連自己的爹都找不著了,你他媽還算是個兒子嘛……我掐大腿,不疼,什麼感覺都沒有……我問我弟弟,你說咱爸爸去哪裡了?我弟弟說,也許是找咱媽去了吧?我弟弟可真夠聰明的,他說對了,我爹就是找我媽去了,這一去就永遠也不回來了……在夢裡我就知道自己流淚了,我還知道董啟祥他們就在我的旁邊喝酒,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要繼續睡覺,興許能夠在夢裡跟我爹見上一面呢。天可真熱啊,這到底是冬天還是夏天?冬天哪有這麼熱的?我弟弟不見了,他向著金色的太陽跑過去了,太陽撒下的金粉一股腦地鋪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火球。我弟弟可真漂亮啊,他一點一點地移動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的心都浮起來了,我害怕連他也找不著了,我追,可是我跑得很慢,像在海底下走路,我要飛……我真的飛起來了,下面的一切都看不見了。天上刮著柔和的風,我就像是一縷輕煙,隨風亂飄,這風應該是春天的風了,過了春天我就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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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這不是在夢裡,因為我聽見董啟祥說話的聲音:「讓蝴蝶睡吧,我們走了。」
大鴨子說,你們走吧,我照顧他,剛才他直蹬被子,怕是上酒勁了。
接著是一聲關門聲。停了一會兒,我掀開了被子一角,屋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坐起來,腦子像針扎般的疼痛,冷風灌進我的領口,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歪頭一看,外面探照燈光掃過的是一片充滿詩意的雪花。瑞雪兆豐年啊……我爹要是活著,他一定會說這句話。我爹的骨灰現在在哪裡?應該不會在胡四的家裡,我們的風俗是二十九的傍晚才接故去的親人回家過年的。那麼他現在在哪裡?在荒涼的公墓?在我家空蕩蕩的桌子上?他太孤單了,要過年了他的身邊應該有個親人啊……冷,我感覺到了徹骨的冷,我爹什麼也沒穿,他怎麼會不感到冷?我裹緊被子重新躺下,我想像著我是跟我爹躺在一起,我抱著他,讓他感覺得到來自他兒子的溫暖。我爹說,你這樣可不好,讓別人看見會笑話的,一個還不算太老的老頭跟他兒子撒嬌呢。我說,別怕,別人看見你就說是你兒子在跟你撒嬌。我爹安靜地躺下了,他的身體冰涼,讓我不得不把被子裹得粽子般緊……我爹暖和了,他坐起來對我說,兒子,可能是我死了,這個年就不能回家過了,你要是想我的話就去看看我,要是出不去就算了……我想抓住他,可是我抓到手的是一縷清風。他站在很遠的地方看我,那個地方黑漆漆的,只有頭頂上的一點光亮投射下來,像是在他的身上打了一束光。我爹在拉他的二胡,他拉二胡的技術還是那麼好,就像從前一樣,他一遍一遍地拉《喜洋洋》,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過年了,他想讓我高興一些,不能因為他不在了而影響我的情緒。
我再一次坐了起來,我爹走遠了,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什麼也沒有,也好像是站了好多人。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見我的父親,我要跪在他的面前大聲喊:爹,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給你盡一天孝啊。
門口一陣響動,我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大鴨子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口:「兄弟,醒酒了?」
我甩了幾下腦袋,裡面空蕩蕩的,我重新躺下了。
大鴨子乾笑著站在我的床頭說:「蝴蝶,我喝得有點兒多,你替替我,我睡會兒怎麼樣?」
我翻身下了床:「你睡吧,萬叔和老狗呢?」
大鴨子說,還在外面,兩個都在打吨。
我走出去,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沖坐在走廊頭上的老萬勾了勾手。兩個人拖拉拖拉地過來了,我說,你們回去睡會兒吧,我犯困了就喊你們起來。兩個人很高興,連句客氣話沒說就竄回了值班室。我搖晃著鑰匙來回走了幾趟,回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它幾乎讓我窒息了。怎麼走?走了還回來不回來了?不回來了,我要找到小傑,跟他一起浪跡江湖,我將拿出我所有的野性,讓曾經侵犯過我的人死無葬身之地!慢著,我是不是喝醉了?不能衝動啊,我還有一個傻弟弟呀,我浪跡江湖了,我弟弟怎麼辦?我抓緊鐵窗使勁搖晃了兩下腦袋,很清醒,我的大腦清醒極了!就這麼辦,先回家看望我爹,拎著我爹的骨灰走了再說,至於我弟弟,我會把他接走的,我有這個能力!
我躡手躡腳地回了值班室,屋裡鼾聲一片。我咳嗽了一聲,一點兒反應沒有,我悄悄退了出去。
打開鐵柵欄,沒有弄出一絲聲響,前面就是內管的鐵門了。
重新鎖上鐵柵欄,我站在鐵門旁邊的陰暗處用力屏了一下呼吸,輕輕扣動鐵門上的大鎖:「蘇哥,蘇哥。」
外面響起老蘇的聲音:「誰呀,這麼晚了有事兒嗎?」
我壓低聲音說:「蘇哥,我是蝴蝶.你過來一下,我跟你說個事兒。」
老蘇嘟嘟嘖嚷地過來了,隔著鐵門橫了我一眼:「怎麼了,隊上出事兒了?」
我笑了笑:「沒事兒,我值班,寂寞得很,出來跟你聊聊天。」
老蘇想走:「大過年的哪來那麼多毛病?聊什麼聊,一會兒我就交班了。」
我說:「你這個老混蛋真不夠意思,我想給你弄點兒好吃的都不領情?」
老蘇的眼睛一亮:「東西我有,錢缺,弄點兒銀子給我?」
我沖他勾了勾手:「你過來,三百怎麼樣?算是報答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老蘇喜滋滋地靠了過來:「老是沾你的光……」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我已經用雙手扳住了他的腦袋,猛力一扭,他一聲沒吭就軟在了鐵門外面。我迅速在他的下巴上又加了一膝蓋,他軟成了一攤鼻涕。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腰帶把他的屁股扳了過來,順手一摸,那串鑰匙果然掛在他的腰上。我一把將鑰匙拽了下來,毫不費力地找出我們中隊的那一把,不到一秒鐘就打開了鐵門。我走出鐵門,站在老蘇的頭頂上屏了一陣呼吸,彎腰把他拖到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我望了一眼大開著的大門,那裡也沒有一個人。彎下腰試了試老蘇的鼻息,他還在呼吸,可是很微弱,我估計他昏過去了,想要醒過來得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不能等了,我必須在他醒過來之前走出監獄!我貓著腰迅速地出了大門。操場上黑洞洞的,前面教育科的樓上有微弱的燈光,我不敢穿過操場,操場旁邊是一溜冬青,如果貼著冬青一直走,可以走到大牆的牆根下,貼著牆根走就可以走到禁閉室的外牆,那裡有一座小平房,以前我曾經爬上過小平房,從那裡可以看見外面。如果我上了小平房就可以沿著平房的邊沿走到靠近大牆的鍋爐房,從鍋爐房的房頂一躍就能躥上大牆如果碰巧電網上沒有電,我就可以抓住纏電網的鐵棍出溜到外面去,外面就是一片玉米地了……這個季節應該沒有玉米,可能會是一片麥子地,不管他了,只要我到了外面匍匐著爬上一陣應該可以找到回家的小路……這樣想著,我已經貼在了大牆的牆根。一陣探照燈光刷地掃過,我這裡是個盲區,燈光儘管亮,可是我藏身的地方漆黑一團。探照燈滅了的時候我已經沿著水管爬上了小平房。剛趴在平房的沿上喘了一口氣,繁鈴大作!
來不及了!我忽地站起來,連滾帶爬地竄上了鍋爐房的房頂,可是我已經暴露在了耀眼的探照燈光下。
整個大院的燈全亮了,回頭一看,操場上跟白天一樣,有很多武警端著槍在橫衝直撞。
幾個穿警服的隊長大聲喊,往鍋爐房的方向跑了,是三大隊的楊遠,他可能有兇器!
崗樓上的武警已經發現了我,他們的聲音都變了形:「別動!站在那兒!把手舉著,轉過來!」
那一刻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被他們抓住,我要回家!
強烈的燈光耀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摸索著靠近了最南面的一個煙筒,縱身一躍,空了!抓到手的不是堅實的牆頭或者冰冷的鐵棍,而是一把滑膩的空氣,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下。地下是一堆結成冰的積雪,撞在我的肚子上,讓我有一種肝膽碎裂的感覺,我什麼也顧不得了,就地打了一個滾,撒腿往南牆根里跑。我記得南牆根有一堆廢舊的床子,也許我可以爬到上面做一次最後的努力,就在此刻,槍響了……我第一次聽見真正的軍用半自動步槍那「嗒嗒」的點射聲,我甚至看見了我的四周被子彈打起的火星和冰霧。不能動了,再動就沒命了!我轉回身來,高高地舉起了雙手,我想喊,別打啦,我投降,可是我干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眼前全是嘴巴里噴出的白霧,像剛剛掀開的鍋蓋。
「站好了,別動!」一個聲音在喊。我哪敢動?我一動你就把我打死了……探照燈直接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根本無法睜開。我緊閉著雙眼,等他們來把我放倒,我甚至做好了嘴哨泥的準備。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清晰地在我的耳邊響起,接著停止了,還是那個聲音在喊:「自己走過來,往前走。」他們也太仔細了,也許是害怕我的身後別著什麼兇器呢。我想作出一副輕鬆的表情,可是我的臉似乎變成了牛皮做的,再怎麼用力也沒有感覺到變化。我就那麼閉著眼睛.保持一個姿勢慢慢走了過去。他們的動作一點兒也不粗暴,只是很迅速,我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扭到了後面,不是很疼,就像朋友之間鬧著玩兒似的,一付冰涼的手銬把我反銬了起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能夠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像是完成了一件艱巨任務以後的那種輕鬆:「好了,大家不要靠前。」我的後脖頸被一隻有力的大手卡住了,「睜開眼吧,走,先去禁閉室。」我把眼睜開,探照燈光沒有了,眼前依舊是燈火通明,可是我總覺得這些燈光類似蠟燭,昏黃昏黃的,也許是我的眼睛剛才被更強烈的燈光照射過的原因吧,這樣的燈光讓我的心情變得踏實,像在夜裡逛街逛累了,站在一旁看光景似的,懶散又無聊。我能看見從我們大隊的監舍里跑出了不少隊長,可是他們在喊什麼我聽不見。我還看見老蘇戰戰兢兢地站在一群隊長前面,邊說著話邊偷偷看我。我在心裡說了一聲,蘇哥,對不起。
身邊的武警排成了一行,槍還是那樣端著,隨著一聲口令,迅速衝進了監舍。
旁邊全是隊長,我一個也不認識,大槪是我們隊上的人還沒來,心裡莫名的有些落寞。
剛才說話的那個隊長往前推了我一把:「怎麼不動彈,害怕了?走,禁閉室。」
上次勞改的時候我曾經在禁閉室里呆過好長時間,心裡一點兒沒有恐慌,反而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剛才可真懸啊,如果我稍微一慌亂,有可能就變成了篩子。進到禁閉室的一間審訊室的時候,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剛才我幹了什麼?!那不是找死嗎?你能跑得出去嗎?就算你跑出去了,你能有見你爹的時間嗎?還不是照樣,這個結果?我被我想要去找小傑的這個打算嚇了一跳,這可能嗎?有多少事情需要我面對,那不是逃避嗎?一股巨大的後悔幾乎把我打倒……這次我完蛋了,肯定要加刑,甚至還會連累董啟祥和老辛,因為在這之前接觸的只有我們幾個,他們至少會被嚴管幾天。還有康隊,他對我那麼信任,我竟然干出這樣的事情來,估計康隊肯定要受處分。
腦子迅速轉著,怎麼辦?告訴他們我喝醉了?那管個屁用,你喝醉了難道還可以去殺人?
我打定了主意,喝酒我承認,醉了也是真的,可是我不是想要越獄,我想站到高一點的地方看看我的家。
媽的,管你信不信呢,先這麼胡攪蠻纏上一陣再說。
押我來的那個隊長是個滿臉鬍子的大個子,他威嚴地坐在了我的對面:「楊遠,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董,獄政科科長。你呢,我也知道了,是個二進宮,叫楊遠,聽說刑期不長,改造得也挺不錯。來,你先告訴我,今天晚上你都幹了什麼?」我說,我爹去世了,我想他,我想站在鍋爐房的房頂上看看家。董科長笑了:「沒醒酒是吧?別鬧了,你也是個老犯人了,這個理由根本不成立,說實話吧,我不想跟你在這上面浪費時間。」我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哈欠:「我沒撒謊,我就是這麼想的。」董科長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拿這裡當什麼了?你以為這裡是派出所?」
我不說話了,你愛什麼什麼,反正我就這樣了。
見我不說話,董科長笑了笑:「呵呵,咱們還是別兜圈子了,你這是越獄,人證物證都在這裡明擺著。」
我還是不說話,心裡很難受,唉,大家又要跟著我遭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