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爹呼喚我回家
2024-06-12 04:55:12
作者: 潮吧
這幾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完全是不清醒的感覺,有時候心裡明鏡似的亮,有時候犯迷糊,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康隊來找我談過一次話,讓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照顧我弟弟,甚至說起了他自己的事情。說他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是他媽把他拉扯大的……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腦子裡一會兒是漫天的迷霧,一會兒是我爹的影子。那天也不知道康隊是怎麼走的,我只記得康隊走了以後我做夢了,我對著一個人影喊了一聲爸爸就醒了,我發覺自己雙手扒著鐵窗,腳伸在窗外,刺骨的風把我的兩隻腳都要凍掉了。外面是幕一樣的黑,外面的人影也不是人影,是一堆雪,有人在雪堆上插了一根棍子,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光讓那根棍子特別刺眼,有那麼幾次我以為那是我爹從裡面伸出來的手。董啟祥好像也知道了我爹去世的消息,經常陪我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家了,我爹站在院子裡望天,滿樹的槐花開了,風一吹,滿院子都是槐花。我爹站在槐花做成的雪裡一動不動,我躲在槐花幕後不敢靠近他,我害怕他懷疑我是越獄回來的。過了一會兒,從天邊飄來了一道彩虹,越來越近地靠近我爹,最後停在他的頭頂上,那是一道圓圓的弧,讓我想起了佛祖頭上的光。
這幾天太冷了,有人說這就是暖冬的好處,因為剛到冬天的時候暖和,真正到了三九,它就加倍補償回來了。
我的手全是凍瘡,腳上也是,晚上睡不著,癢得想喊叫。
老萬告訴我一個偏方,用雪擦洗手腳,我就擦,整夜整夜地擦,擦完了就把手抄起來,腳晾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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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從窗戶的縫隙里吹進來,冰冷的空氣仿佛在往我的肉裡面鑽,就像無數纖細堅韌的絲漸漸勒緊我的身體。
白天我經常到操場上沒有目的地走,我感覺這樣才不會孤單。可是很少有人理我,後來我才知道,大家跟我打招呼,我聽不見,別人靠近我,我會迅速躲開,甚至有時候還會罵人。太陽出來了也不理我,它不會照耀著我讓我感到溫暖。風吹起的砂雪和碎紙片還有帶著泥漿的樹葉也不理我,我想要去抓它們都抓不到,連天上的雲彩都不理我,我從來就沒看見印象中的那些草原和牛羊……有時候我在操場上
溜達累了會衝著天空嗷嗷地喊上兩嗓子,我覺得這樣很舒坦,喊完了就該休息了,就像農村社員們收工的號子一般。我儘量躲著董啟祥和老辛他們,因為他們看我的目光充滿憐憫,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楊遠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什麼事情也休想打倒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差幾天就過年了,隊上很忙碌,每個組都忙著打扮自己的監舍,有的還給自己的監舍掛上飯店、賓館那樣的牌子,什麼醉仙樓,什麼聚福財,什麼財運達……二十八那天犯人們正式放假了。一收工回來,康隊就把我喊到了他的辦公室,遞給我—個大哥大說,要過年了,你跟你弟弟通個電話吧。
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搖了搖頭:「不通了,我弟弟什麼也不知道。」
康隊說,要不你跟胡四通一個,讓他照顧好你弟弟。
這倒是可以,我接過大哥大,撥通了胡四的電話,響了幾下,胡四回話了:
「哪位?」
我說:「是我,楊遠,四哥你還好嗎?」
胡四很吃驚:「這是誰的電話?」
康隊接過電話對胡四說,這是中隊借的,是對改造不錯的犯人的一種獎勵,每個改造不錯的犯人都可以跟親人在年前通個電話。胡四在電話里很激動:「是啊是啊,我就是楊遠的親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裡,我就是他的親人……」我接過了電話:「四哥,客氣話我就不說了,過年的時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裡,你和二子陪他過年,別讓二子找他,就說他爸爸找他哥哥過年去了,他哥哥過完了年就回家。」胡四說,你不用擔心,我就是這麼說的,你過年的錢夠了嗎?我說夠了,家裡還有什麼事兒?胡四猶豫了一陣,說:「沒有別的了,芳子也在我家過年,不巧現在她不在這裡,要不我讓人去找找她,讓她跟你說會兒話?」我說,不用了,這個電話打不長時間。胡四突然問:「你那裡說話方便嗎?」我看了康隊一眼,康隊把臉轉到一邊,我頓了頓說:「方便,你說吧。」胡四說:「本來年前我還想去看你—次的,我聽林武說你好像對我有點兒意見,沒敢去……以後我再跟你解釋這事兒。是這樣,我想去見你也沒有什麼大事兒,就是,那什麼……孫朝陽死了,死了三天了,屍體在他家的床上,腦袋找不著了。」我吃了一驚,腦子裡嘩地像決了堤,一定是小傑乾的!我偷看了康隊一眼,調開了話題:「我知道了,不關咱的事兒。」「現在外面都瘋了,逮誰調査誰,我已經調査完了,林武剛回來呢,全亂了……」「別說了,」我打斷他道,「過了年你來一下,我跟你好好談,先這樣吧。」
「二子,過來。」胡四在喊我弟弟,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大聲喊:「別找他!」我弟弟已經過來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在問,小胡哥哥找我幹什麼?是不是我哥哥的電話?胡四把電話給了我弟弟,我弟弟在喊:「哥哥,是你嗎?你怎麼連過年都不回家呢?爸爸呢?我想爸爸了……」我幾乎要站不住了,一隻手摸著地,一隻手拼命地把大哥大往自己的耳朵上貼,可還是貼不緊,簌簌地上下蹭:「二子,是我,我是你哥哥……再喊我一聲,說哥哥我想你,快。」我弟弟吃吃地笑:「我不想你,我已經習慣了,因為你也不想我,你整天忙,這次忙得把咱爸爸都接走了,我憑什麼要想你?哥哥,你們倆什麼時候來家呀,還有一天就過年了,我用我自己的錢買了炮仗,等咱們倆回家放。」大哥大掉到了地上,我想過去抓,可是我的腿一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康隊拿起電話遞給了我:「別那麼激動,還有半年多就回家了,至於嘛。快點兒打,隊上還有好幾個人等著用電話呢。」
「二子,我很快就帶咱爸爸回家了,他的眼睛不好,等我給他治好了眼睛就回家。」
「好,」我弟弟像個大人那樣嘆了一口氣,「唉,沒有辦法了,那就等吧。」
「二子真聽話,」我知道他已經快要二十歲了,可是我依然拿他當三歲的孩子對待,「等我回家就獎勵你。」
「獎勵什麼,你的錢也不多……」我弟弟突然問,「我小時候給你買的皮鞋你還穿著嗎?」
我的腦子一震,我弟弟知道我被勞改了!我出去那麼多年,他從來不提那雙皮鞋的事情,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兒來了呢?不會吧?他是個弱智的孩子啊,他怎麼會知道呢?即便是他知道,也不會這麼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啊,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又想多了。我笑笑說:「穿著呢,一直穿著,真暖和。」我弟弟還想說什麼,康隊沖我伸出了手:「開始拉家常了吧?給我吧,你拉的時間不短了。」我最後說了—句「二子是個好孩子」,連聲再見也沒來得及說就把電話還給了康隊。康隊拍拍我的肩膀,呵呵笑了兩聲:「好好在這裡過年,這個期間別出問題,維持好秩序,過了年干出點兒成績來……」我知道他後面想說什麼,這話他曾經對我說過,那就是要提前幾個月釋放我,但是我的分數必須達到規定。我點了點頭:「康隊你放心吧,監舍你就交給我好了,出了一點兒差錯你給我加刑都可以。」
回到值班室,董啟祥和老辛還有老林圍坐在一起喝茶,我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加入了進去。
老辛說,現在喝酒可得加點兒小心了,一中隊今天剛嚴管了三個喝酒的呢。
大鴨子笑道:「那是他們不長眼,什麼年代了,喝點兒酒很正常,他們一定是發酒瘋了。」
老林沖他翻了個眼皮:「就你明白?沾誰的光你不知道,還不是我們三個積委會控制得好?」
大鴨子賠笑道:「也是這麼個理兒,沒人敢點眼藥風氣正唄。」
我問,一中隊誰被嚴管了?老辛說,你應該認識,當年跟胡四一起發來的,外號叫猴子,那可真是個酒鬼,以前都喝過酒精呢。我笑了,胡四不是在看守所的時候也喝過酒精嗎?老辛撇了一下嘴:「喝酒精那是誇他,他跟老鷂子兩個喝的是碘酒,就是打針之前用來消毒的棉球,沒喝死他們算他們賺了。」我知道這事兒,胡四就是因為這個才跟寒露結仇的,最後被加了十幾年刑,幸虧這小子懂法律,家裡也有門路,要不到現在他還呆在這裡呢。我開玩笑說:「碘酒肯定也很好喝,要不人家胡四越喝腦子越好使呢。」董啟祥捏了捏我的胳膊:「蝴蝶,年前再喝他一把?」
「大祥你又沉不住氣了,」老辛瞪了董啟祥一眼,像個潑婦那樣點著他的腦門說,「說好了年三十喝的。」
「你們倆背著我弄這些名堂啊,我笑道,「說,是不是還是花我的銀子?」
「這次是咱們幾個平攤,」老辛說,「你、老林、我、大祥、大鴨子,每人出一份兒。」
「你那還叫出?才五十,」大鴨子哧了哧鼻子,「那還是以前我給你的呢。」
老辛厚著臉皮笑:「這叫友情贈送,就算我的啦。」轉向我道:「蝴蝶你別怨我,你的錢我拿了三百,本來不想告訴你,等咱們喝起來的時候再告訴你,大祥這個快嘴又說了,沒辦法,老哥我提前跟你認個錯,我錯了啊兄弟。」
「認什麼錯,」我笑了笑,「上個月你拿了我三百寄給老母親了我都裝不知道呢。」
「你這不是還給老哥點出來了?」老辛的臉紅了,胡亂在眼前揮著手,「不許提這些事兒,我那叫孝。」
「你孝了不假,夥計們呢?你拿錢應該跟夥計們打個招呼嘛,」董啟祥有些不高興,「蝴蝶,這是真的?」
「你看看你,」這事兒弄得我很尷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別的。」
老辛不愧是個勞改油子,又胡亂揮開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頂多算是竊,蝴蝶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會去『竊』他的。到此為止了啊,誰再刺激我,我真哭給他看,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你們忍心看著我哭?」董啟祥蹬了他一腳:「臉皮真他媽夠厚的,今晚罰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們喝啤的。」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歡喝白的,夠勁,啤的喝不醉我。大鴨子,拿『貨』吧?」大鴨子訕訕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來越放肆了,政府還沒走你就敢喝酒?」董啟祥說,一會兒康隊走了你們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許串號,就說政府有規定,今天不許串號,要串號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話音剛落,老狗提著鑰匙進來了:「各位老大,康隊走了。」
董啟祥推了推大鴨子:「就照我說的出去吆喝,然後讓老萬和老狗在走廊上溜達,不許他們隨便出來。」
大鴨子出去了,老狗拍了拍老萬的床幫:「你這個老雜碎整天就知道睡,我們這幾個值班的全該你的?下來。」
老萬嘴裡念念叨叨地下來了,我塞給他一盒煙:「萬叔,辛苦點兒,我們有事兒商量。」
很快,走廊上沒有了吵吵嚷嚷的聲音。大鴨子回來笑眯眯地從床底下抽出一個旅行包,嘩地拉開了拉鏈,裡面全是一些好吃的東西。大鴨子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擺到桌子上,嘴裡念叨著,香腸、醬牛肉、炸魚、火腿、罐頭、魚片……我問,酒呢?心裡忽然有一種饞兮兮的感覺,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啟祥翻身上了一個沒有人睡的上鋪,從一摞被子裡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這一箱,不夠再去儲藏室里拿,我可說好了啊,要過年了,誰也不許喝醉了……防備著點兒沒壞處,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別喝多了出洋相,讓人家舉報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說,你怎麼老是惦記著我?別琢磨我,把你們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經從自己的被子裡摸出了一瓶尖莊,對著瓶嘴親了一口:「放心大膽地喝吧,咱們得喝到初三呢。」
這頓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沒怎麼說話,一門心思地悶頭大喝。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後容易想起我爹來,萬一控制不住情緒在走廊上哭起來,那可就丟大人了,弄不好會傳到社會上去的,那樣我還怎麼在外面混?讓李俊海之流知道,他們會高興死的。可是當我喝到第三瓶的時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執地認為我今天狀態不錯,不會喝醉了的。喝到第五瓶的時候,董啟祥不讓我喝了,蝴蝶,適可而止吧,你的臉都黃了。我發火了,你他媽什麼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麼時候喝醉過?把酒給我!老辛也勸我,別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標準,你一條好漢,喝多了影響形象啊。這話我更不愛聽,我幾乎想揍老辛了:「少在我面前裝大哥,把酒給我,聽見沒有?」董啟祥不跟我犟了,默默地遞給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覺。」
那瓶酒我沒有喝起來,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大鴨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給我蓋上被子,連腦袋都給我蒙上了。
我沒睡著,腦子仿佛亮了一盞比太陽還亮的燈,我清晰地聽見我爹在喊我:大遠,過年了,來家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