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被人盯上了
2024-06-12 04:54:29
作者: 潮吧
我爹這一陣的心情特別好,晚上下班以後總要順路割一塊肥肥的豬頭肉,指揮我弟弟搗蒜、拍黃瓜,拌上一大缽子,然後硬拉我陪他喝上兩盅白酒。喝著喝著他就把眼鏡摘下來,讓我看他的那隻眼:「怎麼樣?你爹越活越年輕了,視力沒的說。」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有點兒此地無銀的意思,我就敷衍他:「厲害,比我的眼還亮呢。」
我爹笑起來像個子孫滿堂的老太太:「不光眼亮,身體也棒極了,活他個八九十歲沒問題。」
我有點心疼他,跟他商量:「你的身體這麼好,乾脆別上班了,讓我弟弟去上學,你負責接送他。」
「那怎麼能行?」我爹不高興了,一丟筷子,「我還不到退休年齡,下來了誰給我養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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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呀,」我啪啪地拍著胸脯,「胡四幫我在魚市上弄了個攤子,我賣魚養活你。」
「嘁,雖然國家允許私營經濟了,可是幹個體戶那是泥飯碗,你爹是國家幹部,飯碗是金的……」
「現在不管什麼泥的金的了,國家鼓勵幹個體,興許你兒子將來是個企業家呢。」
「你有這個信心就好,就怕你不是這麼種人。」我爹拾起筷子,定定地瞅著我。
「老爺子,你來看,」我拉著他走到大門外,指著對面牆上的一行標語說,「要不要我給你念念?」
「我知道這個,鄧小平同志說的,要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我爹重新戴上眼鏡,透過鏡片瞥我兩眼,不吭聲了,低著頭滋溜滋溜地喝酒。我弟弟吃飽了,睡得像只玩具熊。我打算好了,等我弟弟去了培智小學,我就正式駐紮海天市場。那天金高告訴我,黃鬍子挨砸的第二天就包著腦袋去了市場,一個人沒帶。金高讓他領著花子他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去跟市場管理所辦了交接手續,很順利。最後黃鬍子又領著金高去了郵電局,把鐵皮房裡的那部電話過戶在了金高的名下。走的時候,黃鬍子眼睛閃著淚花對金高說,回去告訴楊遠,他砸我這一下讓我沒臉在街面上混下去了,我走,也許永遠也不回來了,讓楊遠好好干,萬一我吃不上飯了,有可能回來投奔他。金高想請他吃頓飯,黃鬍子擺擺手走了,頭也沒回。下午閻坤就回了市場,讓兔子帶人舉著幾掛鞭炮滿市場「啪啦」,「啪啦」到海貨市的時候,賣海貨的夥計們歡呼雀躍,抓住兔子就往天上拋——爺們兒,你大哥是個英雄,把惡霸趕出了市場!
嚴盾調動工作了,他調到我家附近的那個派出所當了所長。我剛去市場不久他就來了我家,他知道我爹喜歡吃八帶魚,帶了滿滿一塑膠袋來。他進門的時候我正跟我爹一起做晚飯,一看他來了,我莫名地有些緊張,讓進他來,指著他手裡的八帶魚說:「有你這樣的政府嗎?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就是個賣海貨的呢。」嚴盾把塑膠袋遞給站在一旁傻笑的我弟弟,說聲「二子洗洗去」,沖我一咧嘴:「打岔是不?你小子見了我有些緊張呢。」我拉他坐下,笑道:「我緊張什麼?你以為我現在還當歹徒啊,咱現在是奉公守法的買賣人。」
我爹沖我直眨巴眼,好像是在怪我跟警察說話沒有禮貌,我推著他去了廚房,回來點了一根煙:「嚴哥,找我有事兒嗎?」
嚴盾瞪了我一眼:「不喊我警官了?這就稱兄道弟上了?」
我沒趣地搖了搖頭:「好嘛,還拿我當壞人待呢……我現在公民了,有這個資格吧?」
嚴盾笑了:「跟你開玩笑呢。你的事兒我聽說了,挺牛嘛你。」
我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笑笑說:「這次我可沒犯什麼法啊,別那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
「楊遠啊,」嚴盾的口氣開始嚴肅起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有時候一步走不好……」
「大哥,你除了教訓人再不會別的了吧?」我沒好氣地打斷了他,你跟我是什麼關係,竟然跟我這樣說話?
「看來今天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嚴盾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還記得咱們的那幾次通信嗎?」
「記得,我一直是按照你給我指的路在走啊。」
「呵,別怪我多嘴,你前面乾的那件事情有點兒毛病……我不想多說,你自己考慮。」
我怕跟他繼續糾纏被我爹聽出什麼來,連忙作揖:「我知道我知道,以後一定注意。」嚴盾瞄了廚房那邊一眼,輕聲嘆了一口氣:「你爸爸可不能再受任何傷害了……」抬腕看了看表,沖我笑了笑,「本來想跟你一起吃頓飯,看樣子你不太歡迎我,我只好先告辭了,」站起來拉著我的手,繼續笑,「剛接觸你的時候我的確把你當壞人看.也對你說了些粗話,現在我改變了印象,我總覺得你是一個可以造就的人才,你很孝順,也很堅強,你們這個家離不開你……呵,我是不是又說多了?算了,以後我再找你談吧。最後一句話,好好做人,前面的路途很寬敞。」我確實不想留他在家裡吃飯,打著哈哈把他送到了門口。我爹用圍裙擦著手攆出來,沒等開口就被我拽了回去,我爹疑惑地看著我,眼鏡掉到了鼻子下面都不知道往上推一推。
幾個月以後,那五也出來了,很落魄地來市場找我,我收留了他,讓他在魚攤上幫大昌他們賣魚。
有一天我帶他和金高去胡四飯店吃飯,閒談中那五說,小廣大學畢業了,在路上他碰見過他。
胡四莫名地發火了,把自己杯里的酒倒進那五的杯里:「你喝多了吧?把這杯喝了就回家吧。」
那五不想走,看胡四的目光有點兒迷惑:「怎麼了四哥?」
胡四臉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我沖他舉了舉杯:「喝酒,你就讓那五說,我不在乎。」
胡四把那五端杯的手給他抬了抬:「你走吧,小廣的事兒我跟蝴蝶說。」
那五的表情有些僵硬,把酒杯一放,轉身就走。看著那五的背影,胡四曖昧地笑了:「這種人不能讓他知道多了。本來我想以後再跟你細說這事兒,那五這張快嘴攔不住,我就跟你說了吧。其實我跟小廣關係不錯,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嚴打之前我們就認識,那時候我在銀行上班,趁機搗弄了幾個小錢,在小廣家附近開了家五金店,小廣沒事就去我店裡跟我下棋玩兒,就那麼熟悉了。1983年3月我出事進去了,那時候我在看守所里很受欺負,正沒著沒落,小廣也進來了,把欺負我的那幾個人好一頓收拾。有一次一個叫寒露的夥計半夜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弄死我,當時我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被他掐得大腦都缺氧了,小廣起來撒尿看見了,就……因為這個,小廣被提前發到了勞改隊。」
「這事兒沒聽你說過呀,」我有些不滿,「照這麼說,小廣也坐過牢?」
「坐過,跟我和林武在一個中隊,我們仨關係很好,你去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很久了。」
「不會吧?坐牢的還能上大學?」我吃驚不小。
「你問的對,沒上完。這不?被人舉報啦……」
「不可思議!」我有點兒犯暈,原來這裡面還有這麼多道道兒。
悶頭喝了幾杯酒,胡四說,小廣回來以後來找過他,曾經問起過我的事情,胡四就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聽得直搖頭。胡四勸他別記我的仇了,你把人家都弄進監獄裡去了,也算是報了仇,以後出來好好交往著,楊遠為人挺仗義的。小廣說得很動情,他說,如果不是他也進去了,他是不會把我砍他的事兒說出來的,本來想在社會上解決這事兒,這麼一折騰他也弄得很不光彩,好像是個軟漢子。
「照他的意思,他還想再跟我玩把『野』的?」我不動聲色地問。「你聽我說嘛,」胡四苦笑道,「他沒那意思,他想走正道兒了……」胡四說,小廣被學校開除以後,就去商場上班了,在那裡干美工。以前跟他玩兒的朋友去找他,勸他「出山」,他老是笑。關係很熟悉的去找他,他就給人家「上政治課」,講人生,講哲理;不熟悉的,他就請人家喝酒,喝大了就咧著嗓子瞎唱歌……反正,小廣現在整個兒變了一個人,頭型梳成瓦亮的三七開,腦袋上能刮下半斤油來,趕上陰天還在胳肢窩裡掖把油汪汪的大雨傘,冒充青年毛澤東,有時候還夾著個公文包,來去匆匆的,冷不丁在街上看見他,還以為他是個忙碌的國家幹部呢。
「四哥,其實我跟小廣那點事兒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胡四打斷我說,「把人家砍成那樣,進去蹲兩年也是應該的。」「呵呵,這話說的,」我笑得有點尷尬,「這事兒我認了,只要他……」
「你覺得他還會跟你拼命嗎?」胡四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不會的,他的脾氣改了很多,連我都不敢相信呢。」
「難說,」金高的眼珠子又開始充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廣是個什麼人?」「性格是可以改變的,不過,互相防著點兒還是應該的,」胡四說,「以後我再找他談談。」
「談什麼談?不老實再干他就是了。」金高的眼珠子凸得幾乎要掉出來了。
「黃鬍子以前跟小廣的關係不錯,」胡四不理金高,啜口酒接著說,「前幾天我去找過小廣,想探探他的口氣,結果他單位的人說,小廣出差去南方了,沒接上頭……我打聽過了,小廣回來以後,黃鬍子跟他聯繫過,想讓小廣跟他一起在市場上混,小廣去了市場幾次,後來就沒了下文,我估計是小廣看到那裡亂,不想去。咱們這事兒出了以後,黃鬍子肯定去找小廣訴苦。不過你放心,根據我的推算,小廣是不會去管這些破事兒的,他也沒有能力管。」
「他管又能怎麼樣?不想活了?」金高躍躍欲試,「我他媽這就去剁了他。」
「金兄弟,」胡四拉住了金高,「別衝動,在社會上混,不要樹敵太多。」
「我跟他早就是敵人了……」
「此一時彼一時啊。」胡四把臉轉到了一邊。
我不想去談小廣的事兒了,腦子很亂……窗外有一隻蝴蝶在忽閃忽閃地飛,有幾次它貼在了玻璃上,似乎是在往裡偷窺,看一會兒飛一會兒,像是在展示它的舞姿,我覺得它很虛偽,貌似輕盈機敏,其實一追就跑,一揉就碎,像一頁燒過的紙灰。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瞅了自己胸前的蝴蝶一眼,感覺有些好笑,我就跟這些蟲子變的東西一樣。
抽了個不忙的時間,我與胡四、林武一起去看了董啟祥,董啟祥在裡面混得不錯,當了大值星,再有六年就到期了。啼噓著剛出接見室的大門,胡四突然站住了,指著監獄的大鐵門,小聲說:「快看,那是誰?」
李俊海?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到一個樹陰下,使勁地揉眼睛,我看清楚了,那個人果然是李俊海!他怎麼會站在大牆外面?難道他出獄了嗎?不是還早著嗎?他應該還有四年多啊……我糊塗了,不會吧?他怎麼可能出來了呢?林武在一旁一驚一乍地問,李俊海在哪裡?這個雜碎也出來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他,看看他到底雜碎到了什麼程度?胡四橫了他一眼,讓他閉嘴,你哪那麼多毛病?人家楊遠早就跟他和好了,兩個人一起申訴……
他倆還在旁邊絮叨著,我已經穿過了馬路:「俊海,是你嗎?」
李俊海迎著我跑了過來:「楊遠,你怎麼來了?誰告訴你我今天出來的?」
本來我不應該理他,可是突然一見他,我還是想起了在監獄時候一起申訴的那些艱難歲月……聽這意思他以為我是來接他的,我不想跟他解釋,就坡下驢,伸出手來想跟他握一下,他尷尬地把身子別到了一邊。我猛然發現,他右胳膊的袖管空蕩蕩的,裡面什麼也沒有,一陣風吹過來,將他的袖管掀得一盪一盪,我一愣:「你的胳膊怎麼了?」
李俊海的臉漲得通紅,把另一隻手抄進那隻空袖管里,用一個抱膀子的姿勢沖我一笑:「沒了。」
後來我才知道,李俊海把手伸到了沖床下面……最終保外就醫。我突然感覺很難受,彎腰替他拿起了鋪蓋:「走吧,我給你接風。」
「蝴蝶,我沒有家了,」過馬路的時候,李俊海神情沮喪地說,「我姐姐把房子賣了。」
「我知道,」給李俊海他爹上墳的時候,他姐姐告訴過我這事兒,「先住在我家裡吧。」
「不用了,我不想給老爺子添麻煩,我姐姐給了我三千塊錢,我暫時住旅館……」
「那怎麼能行?」我突然想起黃鬍子留給我的鐵皮房來,「別管了,我有地方給你住。」
找了家靠近市場的飯店,我跟李俊海坐下了,晚上也沒回家,讓飯店炒了幾個菜送到鐵皮房裡來,跟李俊海喝酒閒聊。我問李俊海有什麼打算?李俊海把頭皮搓得沙沙響,臉也憋成了猴子屁股,一個勁地嘆氣。我想了想,問他對賣海貨感不感興趣?李俊海說,我還是別跟你在一起了吧,我發現你的朋友都不太喜歡我,以後磕磕碰碰的不大好看。我說,要不你就在這裡賣服裝,閻八欠我個人情,我讓他給你弄個攤位,你先湊合著幹上一陣,不行的話再說。李俊海又犯了愁,我對服裝這行一竅不通,從哪裡進貨都不知道,怎麼賣?我笑道,很簡單,就像我賣魚一樣,剛開始也是什麼都不懂,很快就上道兒了,再說閻八也可以幫助你啊。李俊海猛灌了一陣啤酒,把腳一跺說,那我就先乾乾試試,實在不行我販水果去,干那個我在行……說著話,那五進來了,說閻坤喊我出去喝酒。我對那五說,我有事兒不能去,讓他到我這裡來,我求他個事兒/那五走了,李俊海問我閻坤是誰?我說,就是以前跟著小廣玩兒的閻八呀,這小子現在可發達了,服裝、鞋帽、布匹什麼的都得過過他的手。接著我就把前面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番,李俊海大呼小叫地嚷嚷道,好傢夥,我出來的正是時候,原來現在的社會是這個樣子啊,你行,這一傢伙幹得漂亮。
說著話,花子進來了:「遠哥,東輝冷藏廠的貨又讓我給『黑』了,老孫想請你吃頓飯。」
我把菸頭猛地戳進沙發里:「不去!你告訴他,再讓我看見這個市場的人從他那裡拿貨,我就剁了他。」
花子躲在黑影里沙沙地笑:「這次他是徹底不敢了,要不我和大昌去跟他喝點兒?」我橫他一眼:「誰也不許去,悶他兩天,直到他過來給我下跪。」
花子抓起茶几上的一瓶酒,仰臉喝了幾口:「錢我都預備好了,就等他來找你辦交接了。」
我垂下頭想了一陣,抬起頭對花子說:「你馬上帶著錢去找四哥,讓他領你去找水產局老王。」
花子剛走,閭坤就笑呵呵地推門進來了:「遠哥找我?哈,小廣讓我灌醉了,趴在桌子上直哭。」
我笑了笑:「有文化的人就這樣,哭是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他回家了?」
閻坤笑眯了眼:「回家了。一路高歌啊,嚇得街上的女人滿馬路亂竄,以為神經病院放假了呢,我去攙他,他把我摔了好幾個跟頭,還要拿磚頭拍我的腦袋呢……唉,小廣啊小廣,你說你怎麼突然就變成一個酒鬼了呢?」
閻坤說,下午他剛上貨回來,小廣就醉醜醺地找來了,因為他留了一頭披肩長發,閻坤一時沒認出他來,他火了,用手指著閻坤的鼻子大聲嚷嚷,什麼玩意兒?當年我玩兒的時候,你還是你爹蛋子裡的液體呢。兔子想上去揍他,結果被他一拳打飛了。閻坤懼怕他當年的兇猛,不想跟他結仇,就拉著他進了門市,小廣很高興,摟著閻坤的脖子好一頓親。閻坤給他泡了一壺濃茶,讓他消著酒,兩個人就在店裡閒聊,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我,小廣說他想找我談談,讓閻坤去找我,一笑泯恩仇。閻坤打發人去找我,沒找著,小廣不依,硬拉著閻坤去了飯店……
「別說他了,」我聽得沒勁,打斷他道,「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知道,」閻坤瞟了李俊海一眼,「想給海哥找個活兒干是吧?」
「你小子夠聰明,」我把李俊海拉到閻坤面前,「俊海,還認識閻八吧?」
李俊海矜持地拍了閻坤的胳膊一下:「認識,閻坤兄弟嘛。」
閻坤似乎有點兒不自在,把胳膊往旁邊閃了閃,沖我一笑:「我給海哥一個鞋攤怎麼樣?」
我探詢地瞅了瞅李俊海,李俊海點點頭:「行,有現成貨嗎?」
閻坤說:「還有點兒,你給我個本錢就行了,以後的貨你自己進。」
我把手裡的菸蒂彈向閻坤:「別跟我計較,連貨加攤子都給你海哥,等他有錢了再還你。」
閻坤躲閃開菸蒂,神秘兮兮地靠過來:「嚴所長昨天下午來找過你,你沒犯什麼事兒吧?」
我一腳踹了過去:「滾!」
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嚴盾經常過來找我,碰上我在這裡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生意,給我的錯覺就好像他也想跟著我賣魚似的。後來我明白了,他是真心對我好,他生怕我再走老路。我的心思能讓他知道?以後能躲著他我儘量躲著他,以至於形成了習慣,一聽見外面有人喊「嚴所來了」,我趕緊從後門溜掉。時間長了他就不太來找我了。有一次我跟胡四說起嚴盾老是找我這件事情,胡四說,躲著他也好,咱們畢竟是在干一些不太乾淨的事情,跟他接觸頻繁了真的容易出問題,不過有這樣的哥們兒也不錯,道理我就不用細講了。道理我自然明白,隔三岔五地讓那五給他家送點兒時令海鮮,他不要,那五丟下就跑:警民魚水情啊。
這次他來找我肯定又想教育我一通……正煩躁著,電話響了,是胡四打來的:「蝴蝶,東輝冷藏廠搞定了,下一屆你承包。」
我哈哈大笑,笑得像一條瘋狂的狼:「哈哈哈哈,痛快!」
秋天來了,風不再是溫濕的了,吹在臉上乾巴巴的,明顯多了一分蒼勁。清晨的街道換了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法國梧桐被風一吹,樹葉嘩嘩凋落,像褪毛的鳥兒。我經常在這樣的早晨帶著我弟弟在晨霧中跑步,跑累了,我就背他走上一陣,他長大了,背在身上不再讓我感到輕鬆,他沉重得像一條裝滿糧食的麻袋。我弟弟沒有覺察到我在吃力,他像一個騎著戰馬的戰士,揮舞雙手,嗷嗷叫著,催我往前沖。如果我爹在一旁,我爹會幫他催我,快呀,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頭。
我買了一部客貨兩用車,閒下來的時候,就拉我弟弟到處遊玩,惹得我弟弟學都不想上了。我爹經常批評我,你這樣不是個事兒呀,把你弟弟的心玩兒野了,將來他怎麼辦?你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吧?我不以為然,我說,我一直在給我弟弟攢錢,等他長大點兒了,我就給他開家雜貨鋪,他的帳算得好著呢,貨呢,你就幫他進,慢慢地他就能養活自己了。我爹聽了直搖頭,不好不好,我哪能幫他進一輩子貨?等我老了他怎麼辦?我說,不是還有我嘛,你從我弟弟那裡退休,我接班。我爹便不說話了,瞪著一隻眼怔怔地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我知道他一直在擔心我,擔心我的生意不是正道兒。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跟我爹商量,要不就先讓我弟弟去市場,讓他跟著大昌學著賣魚。我爹沖我直嚷嚷:「別打這個譜,那更瞎了,上次俊海想讓他去賣鞋我都沒答應,還是得上學。」李俊海來過?我皺了皺眉頭,問:「李俊海什麼時候來找過你?」我很惱火,這麼大的事情,李俊海怎麼沒跟我商量?我爹說:「那天你沒在家,李俊海拎著個西瓜來了,.說是他想把鞋攤處理了,自己干服裝去,想問你有沒有興趣讓你弟弟去賣鞋?如果你弟弟不會賣,他可以讓他的夥計幫著賣,利潤都給你弟弟,他說他欠你的人情,想用這個報答你,我沒答應。」我罵了一聲,丟下筷子就奔了市場,我要訓他一頓,你憑什麼插手我家的事情?
我把車停在鐵皮房門口,點了一根煙,四下打量,眼前全是我的攤子,夥計們忙得揮汗如雨。
我問正在跟人講價的那五:「看見李俊海了嗎?」
那五把嘴巴沖鐵皮房努了努:「在裡面『上神』呢,誰也不敢進去,進去就罵人。」大昌提著一把撈魚的叉子過來了:「遠哥,你怎麼招應了這麼個雜碎來家?剛才連你都罵了呢。」
「他罵我什麼?」我苦笑一聲,怒火漸漸上升。
「罵你不講兄弟感情,說你在監獄的時候,沒有他幫你申訴,你還在監獄裡哭呢。」「呵呵,他說的對,沒有他,我到現在還在蹲監獄。」
「遠哥,我可快要忍不住了啊,他再胡鬧,我真拿魚叉『干,他啊。」
「那你乾脆『干』我得了,把我干挺了你就是這裡的第一名了。」
大昌悻悻地走了:「這幫哥們兒跟著你拼死拼活地干,還不如個李雜碎呢。」我想想他說的也對,金高掌握著冷藏廠,花子掌握著小灣碼頭,只有大昌還在這裡賣魚,難怪他有意見。
李俊海站在門口大聲喊我,陽光下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
我甩著手進了門:「怎麼了?火氣很大嘛。」
李俊海砰地把門踢關了:「你是怎麼辦事兒的?劉所長又抄走了我幾十件西服,他還讓不讓我活了?」
我說:「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情,再說,你賣的那些舊東西違反規定啊。」
李俊海把胸膛都要喊破了:「少來這套,你活得倒是挺滋潤,我呢?我呢?!」
我的心裡一陣煩躁,嗓子也開始發顫:「你喝酒了?」
李俊海大口地往外噴氣:「你想聞聞嗎?沒喝!」
我瞪著他看了一會兒,嘿嘿笑了:「沒喝?那你聽好了,你走吧,我管不了那麼多。」
李俊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倆眼像螃蟹那樣支得老高:「你說什麼?」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放輕柔一點兒:「大哥,我說讓你走。」
砰!沉重的關門聲把我嚇得跳了起來,心也猛然一縮。
李俊海走了,整個秋天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似乎從我的視線里蒸發了。有時候喝多了,獨自坐在陰暗的鐵皮房裡,看著他曾經躺過的彈簧床,我的心裡難免有一絲悲傷。我與他的一些點點滴滴的往事,過電一樣地掠過我近乎麻木的大腦,心會時常抽搐一下。每當想起李老爺子渾濁的目光和我那聲悲愴的「爹」來,眼睛便會模糊,感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讓花子他們去打聽李俊海現在去了哪裡,打聽來打聽去,帶回來的都是這三個字一-失蹤了。我為那天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我覺得,他那天對我發火是因為他把我當親兄弟對待才那樣的,我不應該攆他走,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磕頭的把兄弟……他現在落魄到如此地步,我不幫他誰幫他?這下倒好,親兄弟反目成仇了。
有一次,我跟胡四說了我的苦惱,胡四點著我的腦門說,看不出來,你楊遠還是個俠骨柔情的人呢,不是我說你的,有心在社會上混,這種心態要不得,尤其是對李俊海這種人。我不想聽他亂叨叨,支吾兩句,摔門走了。
冬天來了,冷藏廠的生意好起來了,我整天忙得暈頭轉向,也無暇顧及李俊海的事情了。
有一天,小廣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楊遠,你還真的想跟我不算完是嗎?」我莫名其妙,這小子是不是想找茬兒?我冷笑道:「別跟我囉嗦,想幹什麼你就直說。」
小廣沉默了一陣,悶聲說:「我提醒你,不要騷擾我,我不想在外面混了。」
我騷擾他了嗎?我覺得他是在無理取鬧:「小廣哥,你把話說明白點兒,我聽不懂。」
小廣的聲音變了,似乎變回了當年:「聽好了,別逼我。」
聽他的口氣,這裡面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談談:「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小廣的聲音像是被砂紙拉過,聽起來沙沙的:「沒必要,你好自為之。」
我剛嚷了一聲別掛電話,聽筒里就傳來一陣靜音,我摔下電話就把花子喊了進來。花子見我臉色鐵青,問我出了什麼事情?
我推著他往外走:「你去打聽打聽陳廣勝在哪裡,我要見他。」
不大一會兒花子就回來了:「他好幾天沒去上班了,好像請了病假,我想讓花子帶人去他家裡把他拖來見我,想了想又忍下了,我不想再牽扯到他家裡的人。
抽了一陣悶煙,我對花子說:「這幾天多留心留心小廣的動向,有什麼消息趕緊告訴我。」
花子很納悶:「遠哥,你沒弄錯吧?小廣現在很老實……」
我摔了他一菸頭:「閉嘴,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不該打聽的你少打聽。」花子訕訕地說:「我覺得咱們最好還是別惹他,老虎死了虎威還在呢。」
我拉開他,側身擠出門去。
從那五攤上拎了兩條魚,又去大昌攤上撮了一袋子蝦,我發動車就走,我要去找胡四。胡四的小飯館擴大了,他把旁邊的一家糧店盤了下來,跟原來的飯館連成一體,變成了一家中等檔次的飯店,名字也改了,現在叫「食為天大酒店」,門口擺放著兩排碩大的花籃,門頭上掛著一溜紅彤彤的大燈籠,喜氣洋洋,像一個暴發戶的庭院。沒變的是,門口還支著那個汽油桶改造的炸油條的工具,那個村姑依舊在高聲叫賣:「包子、餡餅、油條,胡四牌的啦!」
進門的時候,胡四正拿著個雞毛撣子在前廳溜達.我喊了一聲:「土財主,忙著吶?」
胡四連忙丟了雞毛撣子,自我解嘲:「啥叫土財主?我這人不喜歡閒著……剛要去找你呢,你竟然自投羅網。」
我坐下打開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抹著嘴把剛才小廣打電話的事兒說了一遍。胡四把眉頭皺得像一座小山:「不會吧?前幾天他還來這裡跟我好一頓聊呢,他說他剛承包了他們商場裡的一個裝潢材料部,正準備大幹一場呢……他還把你好一陣表揚,說你人很仗義,出來以後也沒找他的事兒,等有機會跟你談談,將來交個朋友。這不都挺好的嘛,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誤會,小廣那個人我知道,別人不去惹他,他是不會主動去惹別人的……怎麼回事兒呢?楊遠,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沒找他的茬兒吧?或者你的朋友,比如金高啦,花子啦,他們也沒去惹小廣?」
我想了想,語氣十分肯定:「絕對不會,這幾個哥們兒天天跟我在一起,他們幹了什麼我還能不知道?四哥你不清楚我們的關係,我的這幫弟兄絕對夠義氣,他們是絕對不會瞞著我去干任何事情的,這一點我敢打保票。」
胡四嘬著牙花子自言自語:「那就奇怪了,難道有人故意給你們挑事兒?誰這麼下作?」
我把那瓶酒一口氣幹了,砰地暾在桌子上:「我不管了,你跟小廣熟悉,你去打聽。」
胡四拿起瓶子,小心翼翼地插到身邊的啤酒筐里,回頭說:「交給我吧,抽空我去找他。」
「哈哈,說蝴蝶蝴蝶就到,」林武像一頭狗熊那樣橫著身子闖了進來,「剛才我跟芳子還在路上說你呢,芳子說要去市場拿你兩條魚回來燉著吃,我說,別去,蝴蝶這小子淨賣假魚,他的黃花魚和紅頭魚都是上了顏色的,蝦是撒了尿的……」我—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一抹陽光里的芳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嫩紅的陽光斜打在芳子的臉上,讓她的臉泛出熟透了的蘋果那樣圓潤的光澤。「遠哥,你可真老實,」芳子抱著膀子倚在門框上,沖我直樂,「他那麼損你,你也不揍他?」芳子用眼角瞟著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走一步,我的心緊一下,幾乎都要暈厥了。
林武去廚房裡拿了兩根黃瓜,喀嚓喀嚓地嚼:「真他媽奇怪,芳子好像看上蝴蝶了呢。」
芳子把嘴巴撅成喇叭狀,大大咧咧地說:「就看上了怎麼著?人家遠哥多穩當?哪像你,猴子似的。」
我說不出話來,臉燙得厲害,連忙點根煙掩飾自己的尷尬。
林武好像並不在意,傻笑著遞給芳子一根黃瓜:「那好啊,有空我給你們拉拉皮條。」
胡四笑眯眯地轉圈打量芳子:「嘿嘿,我妹妹是越來越『拿人,了,瞧這腰兒,瞧這屁股。」
芳子推了胡四一個趔趄:「滾蛋,再這麼流氓我告我姐姐去,休了你。」
胡四正色道:「休了好,休了我找你……好了,談點兒正事吧,林武,你跟楊遠說。」說完瞥了芳子一眼。
芳子很知趣,水汪汪的大眼睛轉了幾圈,小鳥一樣飄了出去。
林武說的事兒讓我吃了一驚,拿煙的手禁不住有些哆嗦。
「如果你自己沒有車,出門怎麼辦?」林武把滿嘴的碎黃瓜吐在地上,瞪眼問我。「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呀,」我一笑,「怎麼,想打我車的主意?」
「你那還叫車?」胡四邊收拾著地下的黃瓜邊說,「哥哥我的車可比你的氣派多了。」
「別打岔,我跟楊遠說,」林武繼續問,「除了公交車你還坐過什麼?」
我想了想:「還能再坐什麼?你以為這是在香港啊,出門還坐的士?」
林武哈哈大笑:「你以為不能?四哥的車跟的士也差不到哪兒去。」
胡四瓮聲瓮氣地說:「是這樣,我和林子倆湊錢買了兩部麵包車。」
我明白了,前一陣我就發現街上跑了不少小公共,車窗玻璃上寫著5路、7路什麼的,好像有點兒錢又急著出去辦事兒的人才捨得坐那車,票價比大公共要貴許多。莫不是胡四也想幹這行?我笑道:「明白了,四哥想當司機。」
「他連油門在哪裡都不知道,當什麼司機?」林武插話說,「算了,不跟你繞彎子了,咱們實打實地來吧。我們倆湊錢買這兩輛車都好幾個月了,一直讓夥計們在長途站那裡拉私活兒,前幾個月掙了點兒銀子,眼看要掙出下一輛車錢來了,車就被交管大隊給査封了,老四沒辦法就去打點關節,這一下子把剛掙到手的那點兒錢全折騰進去了。好歹把車贖回來,還沒等繼續上路呢,孫朝陽就開始找麻煩了,要讓老四消失……對了,你應該認識孫朝陽吧?」
我的頭皮一麻,怎麼不認識?那可是個大哥級的人物!記得我剛開始在社會上混的時候跟他見過一面。那天上午,牛玉文臉色蠟黃地在宿舍里喝悶酒,我問他為什麼事兒這麼悶悶不樂?牛玉文說,一直跟著他玩兒的一個弟兄被人打了,很慘,腿都打斷了,那夥計家裡又窮,住不起醫院,一直在家躺著。沒辦法,牛玉文就帶著幾個弟兄,去找打人的那個人要醫藥費,結果走到半道上就被人家給打散了,那幫人凶得很,擎著菜刀一路攆牛玉文,揚言要把牛玉文砸服了……
我問,是誰這麼瘋狂?來明的不行,咱們背他的「死狗」去。牛玉文說,那多沒勁?今天你背了他,只要他死不了,明天他再來背你,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因為這事兒跟我沒多大關係,我就不再打聽了,只是安慰他,別怕,他們再來找麻煩,我跟他們拼。下午有人給牛玉文捎來了話,讓他晚上帶人去後海,那個人要跟他火拼一場。牛玉文唉聲嘆氣了一個下午,最後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騎上自行車就走了。牛玉文回來的時候好像變了一個人,笑呵呵地對我說,沒事兒了,晚上跟我一起去,這架不但打不起來,那幫小子還得給我磕頭。晚上,一個披著黑色風衣的人來了,這個人一言不發,甩頭讓我和牛玉文跟他走。
我們三個人行走在去後海的路上,很孤單。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我怎麼有點兒畏懼他?這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這個人站在海風的當口,風鼓起他的風衣,讓他看上去威風凜凜,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我們三個人站了沒有多長時間,一群黑影就從幾條破船上跳了下來。一個黑敦敦的胖子,用一隻手電筒沖我們亂晃:「呦!很猛啊,就來了三個?」晃著晃著,他突然像被魚鉤甩了一下的魚,猛地丟了手電筒:「朝陽哥,是你?!」
後面的人一下子散了,唧喳一陣,跑了不少,剩下的也不敢靠前,遠遠地往這邊偷看。
穿風衣的大哥站著沒動,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從鼻孔里發出來的:「過來。」
胖子戰戰兢兢地往前挪,手裡拿著的一把斧頭噗地掉在了沙灘上:「朝陽哥,原諒我……」
穿風衣的大哥沒有看他,把腳踩在礁石上,胳膊肘支著膝蓋,用手托著的腮冷漠地轉向了烏蒙蒙的大海,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伴在柔和的海風裡猶如來自天邊:「吳胖子,出來混要講一點江湖道義,不要以為沒人壓著你,你就可以飛到天上去。你想活,我兄弟也想活,他的腿斷了,活得就不自在了,可我發現,你的腿還好好的,我覺得,這很不公平,你覺得呢?」吳胖子噗地一聲跪在了滿是淤泥的沙灘上:「朝陽哥,放過我,我會把這事兒處理好的。」
穿風衣的大哥把皮鞋在礁石上磕了兩下,轉身就走:「那好,別再讓我找你了。」這位大哥就是孫朝陽。想起他,我的心一陣發涼,四哥,你怎麼會惹上他了呢?林武見我沒說話,急吼吼地又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你不認識孫朝陽?」我回過神來,沖林武啞然一笑:「認識,不過沒什麼交情,他怎麼了?」
「他在找咱們的麻煩呢,」林武接著說,「在咱們東邊三區公交線路上跑的小公共全受他的控制,也就是說,他在吃這些人的保護費。老四一開始去找過他,想讓他幫忙弄個營運,『抽頭』該給他多少就給他多少。可他對老四說,你最好別插手我這一塊兒,我沒工夫陪你玩兒。我倆直接急眼了,就偷著拉點兒私活兒,其實那
時候孫朝陽也知道這事兒,還派人砸過我們的車,老四找了梁超,費了好多勁才把這事兒壓下了。有一次喝酒的時候,孫朝陽還開玩笑說,四膘子也是後起之秀,有飯大家吃,只要別騎在我的頭上拉屎,大家會相安無事的。你想想,咱四哥是個寄人籬下的主兒?沒理他,這不就來事兒了?」
「四哥,」我拉了正在沉思的胡四一把,「我覺得你還是通過車管所,正式辦個營運好。」
「辦個屁,姓孫的跟我來這套我還不辦了呢,我要把他砸跑了,取而代之。」
「呵呵,」我無奈地笑了,「四哥,孫朝陽可不是黃鬍子啊。」
「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胡四?」胡四的眉毛豎了起來,「誰大誰小扔碗裡滾滾再說。」我沉默了,心裡很亂,眼前老是浮現著孫朝陽站在海風裡的鏡頭。海風將他的風衣吹得嘩嘩響,他面色冷峻,猶如一尊矗立在冰冷月光下的青銅雕塑。我該怎麼辦?幫胡四把他砸下去?我有這個能耐嗎?萬一失手了,我剛剛創下的這點兒基業豈不是要毀於一旦?我甚至聯想到我被人在街頭追殺,忽忽的冷風從耳邊掠過,我如喪家犬一般穿行在狹窄骯髒的胡同里……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黃鬍子,當初黃鬍子是否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呢?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沒頭蒼蠅一般失去了主張。怎麼辦,硬著頭皮幫胡四一次?我猶豫著,心像煮了一鍋熱水,咕嚕咕嚕翻騰……看著胡四的眼睛,我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穿過一些破碎的影像,胡四勾著身子坐在一個比他還瘦的馬紮上沙沙地幫我寫著申訴;胡四推著滿是污垢的飯車,沖在滂沱大雨里沖我喊,兄弟,申訴寫好了;胡四坐在接見室昏暗的房間裡,呆呆地看著我,兄弟,好好干,早點兒出去;胡四刷刷地掰著閻坤給我的那沓鈔票,堅定地說,你別管了,看我的。我的心像打氣的輪胎一樣慢慢膨脹,猛地站起來,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芳子在外面唱歌:「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岡,靜靜的小村莊……」三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坐在了孫朝陽的對面。這是一家在當時來說最豪華的酒店,我跟胡四和林武來到這裡的時候,樓下的餐廳里正在吃早飯,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我的槍用一隻護腕別在腳腕子上,這讓我上樓的時候看上去像個練摔跤的,那隻腳老是往裡扣。在樓下,胡四給孫朝陽打了個電話,孫朝陽在那頭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不用催了,我馬上就到,相信咱們會談出一個結果來的。胡四笑得很輕柔,像個剛結婚的小媳婦,朝陽哥,我相信你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的。放下電話,胡四讓林武把帶來的夥計全部散開,混雜在吃飯的人群里,然後沖我一笑:「蝴蝶,看你的了。我估計,一般他不會發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掏槍,甚至萬一他的人動了手,你也先別著急,看我的臉色行事。」我笑著點了點頭:「呵呵,我還真成你的打手了,別囑咐了,我有數。」
坐在金碧輝煌的單間裡,我問胡四:「你確定孫朝陽知道我也來這裡嗎?」胡四說:「就是因為他知道你來這裡他才來的,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你找他是早晚的事兒。」
林武好像是在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緊張:「他這也是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話音未落,外面就有人敲門,胡四沖林武使了個眼色:「問問是誰?」
林武剛站起來,門就被推開了,孫朝陽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橫掃一眼:「都來了?」
我坐著沒動,冷冷地打量他。幾年沒見,他老了許多,除了那雙眼睛依舊放射著鷹一般的寒光以外,他跟一個在工廠里上班的中年工人沒什麼兩樣。心裡不由得一陣沮喪,這還是當年我心目中的那個英雄嗎?胡四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朝陽哥這麼守時啊,我還以為我們哥兒幾個還得再等你個把小時呢,快請進快請進,林子,給朝陽哥看座。」孫朝陽伸手拍了拍胡四的肩膀,沙啞著嗓子說:「不及時能行嘛,我兄弟來不及了都。」胡四訕笑著摸了摸頭皮:「朝陽哥真能笑話人,我是那樣的人嘛。」孫朝陽把臉轉向了我:「這位就是蝴蝶兄弟吧?」我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淡然一笑:「是我,四年前我跟哥哥見過一面。」孫朝陽猛地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
「咳,瞧我這記性,對,我想起來了。」
剛才悄悄出門的林武回來了,站在門口做了個搖頭的動作。我知道,這就表明孫朝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心裡一凜,好膽識!這才是做大哥的風範。我不由自主地沖孫朝陽齜了齜牙:「那時候我還小,哥哥可能對我沒啥印象。」
「老四,先喝點還是先談事兒?」孫朝陽沒接我的話,轉頭問胡四。
「邊喝邊談,」胡四沖林武努努嘴,「招呼上菜。」
上菜的時候,胡四跟孫朝陽聊得很融洽,甚至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我想,好啊,你們先調著情,呆會兒就該我唱黑臉了。正琢磨著怎麼才能一下子讓孫朝陽給我下跪,孫朝陽突然把口氣變了:「老四,說吧,想在我的身上割哪塊肉?」胡四—愣:「朝陽哥,別這樣說話呀,什麼叫割肉?」孫朝陽悠然點了一根煙:「咱們還是別玩兒那套娘們兒把戲了,明說,你想要哪條線?」胡四的表情很尷尬:「朝陽哥,其實我沒想跟你爭飯吃,就是想讓你把飯碗稍微歪一歪……」「老四,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換了別人我連見都不願意見他,」孫朝陽豎起一根指頭沖胡四晃了晃,然後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說實話,蝴蝶呢,是咱們這一帶的後起之秀,我很敬重他,他剛出來,我也沒什麼見面禮,我知道你跟蝴蝶的關係很鐵,所以呢,這事兒就是算我跟你們哥兒幾個交個實在朋友。一句話——景山、河城這兩條線歸你,其他的免談。同意的話咱哥們兒握手喝酒,不同意我走人,至於以後咱們怎麼玩兒,各自心裡都有一桿秤。說話吧,我喜歡痛快人。」我瞥了胡四一眼,胡四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
房間裡一時很沉悶,我不清楚孫朝陽的這個條件是否符合胡四的心愿,遲遲沒有說話。
孫朝陽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同意了?那就干一杯。」
我和林武都舉起了酒杯,胡四沒動,眯著眼睛看孫朝陽。
孫朝陽幹了這杯酒,不小心把一個盤子蹭到了地下。
「來人,把地收拾收拾!」孫朝陽沖門口咋唬了一聲。門外呼啦湧進了三個穿酒店服務員衣服的年輕人,我赫然發現他們每人拿的抹布里都露出了一根烏黑的槍管。我一愣,下意識地彎下腰,想去拽別在腳腕子上的槍,胡四一把拉住了我:「哈哈,朝陽哥真痛快,就這麼定了,乾杯,我的好哥哥。」
「我的已經幹了,」孫朝陽撣撣衣袖,把一張名片拍在我的面前,「哥兒幾個,就這樣吧,我先回去。」 .
「不急啊哥哥,再喝點兒。」胡四站起來想去拉他,他已經走到了門口,門被輕輕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