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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57
作者: 丁邦文
第二天一早,郎傑克公司派出兩輛車,請來兩個精通英語的導遊,配備了專門的隨車服務人員,包括幫助表妹抱小孩、餵奶瓶的家政女工,陪同蘇婧婧一行外出遊玩。
黃一平本來也想陪游,卻被蘇婧婧攔下,說:「你們同學十幾年沒見面,今天就不要跟我們跑了,找個地方好好說話。」
黃一平來過北京多次,那些景點都跑爛了,正好順跛下驢,說:「既然婧姐美意,恭敬不如從命了。」
臨行前,郎傑克一再叮囑:「婧姐你別客氣,除了長城、故宮、天壇、頤和園這些傳統景點,你們還想到哪裡?在北京,別的牛皮我不敢吹,只要你們想玩,再難進的地方都有辦法讓你們進去。另外,途中有什麼要求,儘管和公司里的陪同員工講,保證百分之百滿足。」
送走了蘇婧婧,黃一平提出到郎傑克公司參觀。郎傑克猶豫了一下,說:「你這種級別的市長秘書,什麼樣的大公司沒有見過?我那公司,名氣雖大,不見也罷。這樣吧,明天我專門邀請蘇婧婧到公司看看,到時你正好一起去,今天咱們就不到公司看了,否則我一進去就會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纏住,話也說不成。不如我們找個僻靜地方,好好聊聊。」
黃一平說:「客隨主便,你說了算。」
郎傑克想了想,先打了一個電話,似是吩咐什麼人準備茶水之類,而後拉著黃一平出了酒店,打了一輛出租,三繞兩繞來到一處胡同口下車,又拐彎抹角步行一段,這才在一處四合院門口停住。
門鈴響了幾聲,裡面有人出來開門。原以為會是保姆、門房之類,沒想到竟是一位妙齡女子。
乍一見面前的女孩,黃一平眼不錯珠、腳不移步,定住了。
怎麼說呢,女孩年齡大約二十六七歲,個頭看著比郎傑克還要高,皮膚潔白細膩得烤瓷一般,身著一套色彩清雅、合身得體的職業裙裝。那種漂亮,不光是五官精緻、三圍標準之類,而是目光神色、舉手投足之間,絕對透著那種高貴優雅氣質,讓人一見動心,過目難忘。就在與她目光交會的那一刻,黃一平明顯有電灼般的驚悸。這種感覺,還是當年在N大讀書時,晚會上與初戀情人莊玲玲首次相遇時有過,此後即便同汪若虹戀愛也再未曾體驗。而那個女子的目光,也顯然瞬間被點亮,這從她慌忙躲閃中不難看出。
黃一平也算是見識過美女,所謂N大五大名媛、陽城十大美女之類,與眼前這女子相比,彼等皆不過爾爾。心下當即感嘆:畢竟皇城根前、天子腳下,養得出、裝得下此等尤物,區區僻壤如陽城之流,哪裡見識過這樣氣質不凡的女子呢。
女孩不等郎傑克介紹,馬上笑吟吟伸出手道:「您好,我是馬嬋。郎總的行政助理。」
說話時,女子眉眼間漾起清純、潔淨之色,並不遜色於豆蔻之齡的少女。尤其薄唇欲啟未啟時,腮底那一對淺淺的酒窩,更是盪著一汪令人迷醉的清波。
「什麼行政助理,是私人貼身秘書,和老兄你是同行,還請黃前輩多多批評指教哩。」 郎傑克說著,用力攬過馬嬋的腰,一把推到黃一平面前。立時,豐滿渾圓的胸脯結結實實貼了上來,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馬上包圍了黃一平。
黃一平沒有準備,竟然一個踉蹌,自我解嘲道:「你不介紹,我還以為是郎夫人哩。」
「黃大頭,哈哈,你還他媽這副酸德性,不就碰了一下嘛,居然臉紅如潑血!」郎傑克又把馬嬋推到黃一平身上,得意於剛才的惡作劇,嘴裡不依不饒。
其時,黃一平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天仙般的馬嬋,日後竟會和自己演繹一段浪漫情緣,成為了相交甚深的紅顏知己。
郎傑克領黃一平略作參觀。看得出,四合院年代不短了,剛剛經歷過翻建式整修,還有一股淡淡的油漆與木香味。院子面積不是很大,裡面的布置卻非常精緻,是家居與辦公相結合的格局。
「不要客氣,這裡是我發跡後置辦的一處房產,平時沒有人居住,偶爾才來此躲清靜。」郎傑克一邊介紹,一邊吩咐馬嬋泡茶、上水果。
馬嬋端了茶和水果上來,悄悄退到院子外邊。兩個老同學就在客廳里沙發上坐下,邊喝茶、吃水果邊聊天。
一對同窗四年的同學,又在一間宿舍相互嗅了四年的臭腳丫,自然有很多話要說。
先是簡要交流了這十幾年的別後景況。
黃一平的情況,三言兩語便足以交代了——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陽城,先在中學做兩年老師,後短暫借到市教育局編寫教材,中途參加市府辦秘書招考,迄今在秘書崗位上已然十年有餘,前後侍奉過三任正副市長,目前服務的市長,便是蘇婧婧的老公。至於在這十幾年間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尤其是大半年前的那場風波與坎坷,黃一平一時不想細說,其實也是不堪、不忍回首。畢竟,表面已經結了疤的創口,如果再動手揭開,不論多么小心謹慎,都難免疼痛與撕裂,甚至比原告更加難忍。何況,眼前的郎傑克,還是當年的那個無話不談、可以傾心的同學麼?
郎傑克的情況似乎稍顯曲折一些。
他的老家在陽城北邊,是N省的一個貧困縣。由於家境極度貧窮,當年報考大學時,他曾立志學經濟,希望通過自己的學有所成,來徹底改變家鄉與家庭的面貌。可惜,高考分數不夠理想,期盼中的經濟類專業沒錄取,只好服從了歷史專業。在校四年,郎傑克其實是人在曹營心在漢,整天鑽在圖書館猛啃經濟學書籍,有空時也到經濟系那邊聽課,或找老師、同學探討。畢業後,他不願回到農村做中學歷史老師,也還原在圖書館之類終老一生,乾脆扔下檔案獨自闖蕩京城,做了一名「北漂」。須知,其時中國還不像今天這般開放、容忍,「北漂」族在江湖上頗有些悲壯意味,特別像郎傑克這樣正規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加入此行列確需巨大勇氣。
「十幾年間,我在北京做過餐館配送工,開過複印打字社,客串過短期培訓班老師,可謂嘗盡人間艱辛,飽經世俗風霜,身無分文時差點露宿街頭,如今終於混出點人樣兒了。不瞞你說,現在我開的這家文化傳媒公司,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京城前二十里肯定有我,主營的文化藝術品、GG、中介、影視製作等十幾個項目,沒有一個不賺錢。更為重要的是,本總裁不僅生意做得紅火,而且在京城人脈關係豐厚,用宋丹丹大姐小品里的話講,那是玩得相當的轉、吃得相當的開。」 郎傑克說。
「瞧你這德行,這麼多年來,打聽了那麼多同學,大家竟然都不知道你的情況。」黃一平抱怨道。
「是我不對。不過,也請兄弟們理解,早些年混得不行,無顏見當日同窗,近年生意繁忙,國內國外頻繁跑,又沒顧得上聯絡。這不,正在考慮近期擇日殺回江東,專門向列位同學故舊負荊請罪,沒想到,設想尚在襁褓之中,你老兄就打上門來了。」 郎傑克嘴上嘻哈,眼神卻難掩落寞。
兩人聊到這裡,忽然就出現了一陣沉默,時間雖然只有短短一二十秒,彼此卻都感覺很長很長,似乎比分別的這十幾年還要漫長。一時間,空氣里瀰漫著一種濃濃的、難耐的尷尬氣息。
恰在此時,馬嬋進來,問:「快十一點了,午飯是出去吃,還是給你們買回來?」
郎傑克以目光徵求黃一平意見。
黃一平道:「怎麼方便怎麼來,最好就在這裡邊吃邊聊。」
郎傑克問:「這裡冰櫃裡都有些什麼?」
馬嬋答:「酒倒是齊全,洋酒和國內知名品牌全有,菜也很方便,胡同口滷菜、熱炒說來就來。」
黃一平說:「這樣吧,馬小姐你拿紙筆過來,我們兩個同學分別寫上酒菜名字,看看十幾年過去了,彼此是否仍然口味相投。」
郎傑克立即熱烈響應,說:「絕妙!」
兩人紙筆在手,背靠背寫下酒菜名稱,竟然驚人地相似:酒是北京紅星二鍋頭,五六個菜里倒有雞腳、豬頭肉、番茄炒蛋三個類同。這些酒菜,全是當年大學宿舍聚餐時的保留項目。
「英雄所見略同!」馬嬋嘆。
「臭氣依然相投!」黃一平道。
「好兄弟,難得!」郎傑克則語驚喜。
不一會兒,酒菜送來,馬嬋假言回公司處理緊急事務,郎傑克與黃一平兩個同學自斟自飲起來。
幾杯酒下肚,原本酒量不小的郎傑克,竟先有了醉意。
「媽的!黃大頭,你個狗日的,難道你不認為,我們這樣說話很吃力嗎?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裝了,有什麼屁想放就放吧。分別十幾年,難道我們就用這種官場、商場上的一套假模假式來應付對方?當年同窗四載,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在我們傾心交談中度過?這麼多年,你們讓我想得好苦好苦哇!」 郎傑克忽然跳起,一邊吼叫,一邊奮力扯掉領帶,脫去西裝,蹬掉皮鞋,乾脆赤腳盤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其情狀仿佛回到當年。
郎傑克神經質般的突然發作,一點也不讓黃一平感覺吃驚。假如郎傑克再不發作,或許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率先打破沉默,驅除尷尬。其實,這兩天大家表面假模假式,內里卻有滿肚子知心話要說。
「黃大頭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離婚了,是被老婆拋棄了,那個搶了我老婆的男人,不過是個普通的汽車修理工!」 郎傑克話一出口,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原來,郎傑克當年在京城做「北漂」期間,曾經與一位同樣漂在北京的女子結婚,兩個人齊心協力共同奮鬥,有過一段肩並肩、手拉手的創業經歷。可是,等到郎傑克事業有成,在京城混出了模樣,夫妻感情反而出現了問題,妻子甚至不惜拋下億萬家產,跟隨一個藍領工人去了安徽老家。
黃一平見郎傑克如此動容,心裡早就受到觸動。憑藉三分酒力七分真情,他也如法炮製褪掉衣鞋,緊緊摟住郎傑克的雙肩,說:「好兄弟!你還是那個狗日的屎殼郎!其實,我又何嘗沒有經歷過痛徹心肺的失敗呢?最難受的時候,我已經站到十八層樓頂,只是一念之差才沒有跨出那一步。」
一言未了,眼淚立馬也像水壩缺堤一般。
於是,黃一平詳細敘述了大半年前經歷的那場坎坷。事實上,關於差點自殺的那段細節,他一點也沒有杜撰或誇張。其時,他在黨校受到冷遇,加上周圍朋友的拋棄,身邊親人的埋怨,形成了一股極其強大的壓力,折磨著他原本就非常脆弱的神經。那段時間,他頭髮大把大把地掉,整夜整夜地失眠、做噩夢,幾乎毫無食慾,整個人迅速消瘦。萬般難耐之中,他想到以自殺尋求解脫,甚至連遺書都寫好了……當時,如果不是想到老家年邁的父母,以及未曾成年的女兒,也許那一步真就跨出去了。眼下,假如不是面對郎傑克,這個秘密也許永遠爛在自己肚子裡。可是,畢竟曾經的恐怖場景,時時蒙太奇般閃現眼前,且利刃般攪動著他的心,現在,終於尋找到發泄渠道,頓感一吐為快。
事後,黃一平多次回味過與郎傑克的這次談話。他想,在自己四十年的半世人生中,其實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友情。少年時,雖然也有不少玩伴,包括小學、中學的那些同學。後來參加工作了,也先後交往過不少同事,有些似乎熱乎過一陣。可是,隨著時間的淘洗,少年夥伴因年齡、閱歷的關係,或是記憶漸淡,或是無法繼續深交,單位同事又因利益掣肘不得長期維繫,唯有大學期間的同學友誼,既是心智相對成熟期的產物,又未受到塵俗、世故的污染,且少有利益關係的攪擾,才顯得格外純潔、真誠,如刀痕一般深刻在心底。因此,才有了彼此之間那通暢快淋漓的傾訴,既是發泄,又是自我淨化。哭訴過後,一對經歷了十幾年分隔的同學,似又回到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