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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16 作者: 丁邦文

  在離開政府辦到黨校報到之前,馮開嶺請黃一平一家吃了飯,是由朱潔出面通知。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情況會這樣。我都感覺自己無顏見你了。」朱潔的電話直接打給黃一平。聽得出來,她很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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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關係,大姐,不要這麼講,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和承受能力。」黃一平努力平靜自己的語氣,內心裡還是有些激動。

  「好在他已經平安無事了,只要有他在,不會讓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過些時候我會和他說,讓你還回到市府,還做他的秘書。」朱潔安慰道。

  黃一平知道她說的那個他,是指馮市長。有她這句話,他原本已經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動起來。不管怎樣,這話對他總算是個安慰。況且,他也完全相信,她會說到做到。

  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這樣一個電話,這樣一句話。原本以為,在處分和調動決定下達之前,馮市長會先找他談一談,和他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或者,即使事先不談,事後也會馬上找他,至少給他打個電話以示安慰。又或者,馮市長本人無暇、不便親自找他,哪怕讓鄺明達、於海東之流代為安撫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樁也沒有發生,黃一平難免感覺失望。現在,馮市長終於出現了,而且要邀請他一家吃飯,這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飯地點就在陽城大酒店,放在一個相當豪華的小包間。

  黃一平不明白的是,馮市長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請他。平時,這裡是陽城市級機關接待、宴請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領導,就是下屬的那些部門負責人,但凡招待檔次稍微正規、高級一些,也都喜歡放在這裡。

  馮市長請黃一平那天,正好是周末,酒店裡的人很多。黃一平領著汪若虹、小萌走進去的時候,不少在那兒應酬的領導、秘書、機關幹部都看見了。

  好多天沒見到馮市長,黃一平握著他伸出來的手,忽然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好象一個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經歷了種種恐懼、撲騰之後,終於抓住了岸邊一棵樹。馮市長依然滿面春風談笑風生,就像此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上了桌就不停給汪若虹和小萌夾菜、加飲料,還特地吩咐黃一平:「你也多喝點,不要客氣,今天我們是家宴,放開一些不要緊。」

  吃飯的時候,本來以為馮市長會主動說點什麼,可是除了敬酒、讓菜,還是什麼也沒說。黃一平幾次站起來敬酒,說到謝謝馮市長信任、栽培之類,底下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馮市長以哈哈一笑給擋在半道。加上,不多一會兒,周圍包廂里很多人知道馮市長在這裡,就不停有人進來敬酒,飯桌上因此就無法有更多語言上的交流。

  前來敬酒者,多數都是熟人,敬過馮市長夫婦,照例順便也敬黃一平全家。黃一平明顯感覺到,那些敬酒者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與惋惜,這讓他非常不舒服。丁市長秘書小吉,還把黃一平悄悄拉到包廂外邊,摟著他肩膀安慰說:「人都有走背字的時候,不要過於放在心上。你看,你這次雖然這樣了,可馮市長照樣請你吃飯、為你送行,說明了什麼?既說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義的好領導,再就是說明你到黨校不過是走個過場。眼看馮市長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哩。」

  黃一平聽了,心裡馬上就有些發酸。他知道小吉話里的意思,與別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樣。他們一定以為他犯下的那些錯誤,樁樁都是事實充分、證據確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換個位置,倘是黃一平處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會是同樣想法嗎?

  接下來敬酒的人越來越多,很快便沖淡了這邊酒席的主題,成為馮市長接受朝拜的聖壇,也是黃一平接受憐憫的受難地。黃一平的耳朵里,被強行灌注了很多吐沫與語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麼也沒說,可那目光里的內容照樣無比豐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時的恨鐵不成鋼。

  漸漸地,黃一平領悟到馮市長在這裡請客的真實用意。他猜想,馮市長是希望在這樣的場合,通過製造熱鬧、繁華的環境,避開與自己的單獨面對,尤其避免冷靜、深入的對話。同時,他也要向人們表示,自己是一個多麼重舊誼、重情義、具有人情味兒的領導,雖然部下犯下這麼大的錯誤,給自己惹了這樣多的麻煩,可他依然寬懷大度、不以為忤,努力做到仁至義盡。

  明白了馮市長這樣一番苦心,黃一平心底反而輕鬆起來。他想,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馬後服侍了馮市長四五年,既然幫他扛下那麼大的事兒,今天就算再為他最後效勞一次吧,乾脆幫他把戲演到終場落幕。於是,一不做二不休,黃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換成大杯,主動給自己倒滿,只要有人進來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懺悔、表白說:「來到這個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師長、領導裡面,馮市長是最好的一個。我所犯的一切錯誤,都有愧對於馮市長對我的言傳身教。我很慚愧!」

  不僅如此,到後來,黃一平還拎著酒瓶和酒杯,主動出擊到周圍的包廂,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複著同樣一段陳詞:「你們看,我現在都這樣了,馮市長還請我吃飯,夠意思吧。遇到這樣的領導,是我黃一平之福,也是陽城全體人民之福。來,為我們尊敬的馮市長乾杯!」

  喝到最後,黃一平漸漸眼神散淡、舌頭滯重,腳步踉蹌得厲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勸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來奪他的酒瓶與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個勁說自己沒有醉,還是堅持與人碰杯、乾杯。最後,朱潔和汪若虹都不讓他再喝了,強行把他攙扶出去,送上一輛計程車。

  離開酒店回到家,黃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廳沙發上。汪若虹趕緊打來一盆熱水,卻看見丈夫渾身顫抖如篩糠一般,剛開始還沒有聲音,漸漸就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抽泣,繼而轉為放聲大哭。

  黃一平哭的時候,不停地揪扯著自己的頭髮,連聲斥罵:「傻!傻!真他媽傻!」及至後來,聲嘶力竭一樣,聽了令人汗毛倒豎。

  汪若虹雖然並不明白黃一平話里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來發生的那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有一點她卻看得真切,黃一平今晚其實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這樣,貌似已經醉得不行,可他的頭腦卻依然非常清醒。作為一個與之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妻子,他比別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看著丈夫痛苦不堪的樣子,汪若虹除了嘆息與難過,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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