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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14 作者: 丁邦文

  談話後不到一個星期,對黃一平的處理決定就下來了。

  調查組認定,一方面,黃一平利用職權把自己的姐夫安插到明達集團,對王大海的違法犯罪負有一定責任;另一方面,黃一平憑藉市長秘書的職務影響,假借市長名義,幫助朋友鄭小光到下邊亂打招呼,干擾了有關職能部門依法按章辦事,且有輕微收受賄賂行為,損害了領導機關和黨員幹部的形象,也違背了國家公職人員的行為規範。鑑於上述錯誤,給予黃一平黨內警告處分,調到市委黨校後勤處,仍然享受正科級待遇。

  這樣的處理,還是讓黃一平吃了一驚。面對找他談話的市府副秘書長,他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這個處理也許只是暫時的,等馮市長到位了,一切都會得到糾正。」副秘書長安慰黃一平。

  黃一平腦子裡一片混沌,處理決定上的那些字一個也看不清楚。此時,有一點他很明確,市委黨校是事業單位,而市府秘書是公務員性質,兩者政治、經濟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即便日後還能從市委黨校再回到市府,可那個黨內警告的處分,卻是一筆污點,會一直放入檔案伴隨終生,對將來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響。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這個風頭吧。你這兒了結了,別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副秘書長還在尋找更合適的話勸慰他。

  黃一平知道,這個處理決定是省委調查組定下的基調,經過了陽城市紀委、機關黨工委等多個部門,肯定也徵求了馮市長的意見,甚至得到市委洪書記、丁市長的首肯。憑他的正科級別,自然無需如此麻煩,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則會把該走的的過場都走到。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就在處理決定上簽了名,算是認可這個結果。

  事後,黃一平從多個渠道獲知,對於自己的問題,馮市長表現出了驚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黃一平向省委調查組承認錯誤之後,馮開嶺第一時間就給省委調查組寫了一份書面檢查,接著又分別在市委常委會、市府黨組會上做了檢討,著重反省自己作為一名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在自我嚴格要求的同時,卻沒有管好身邊的人,自身清廉卻沒能使身邊人一起清廉,據說,其痛心疾首到幾近落淚的程度。

  談過話,黃一平自然就無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隨侍以馮市長左右。

  在等待辦理調動手續的那些天裡, 黃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發生了一場八級地震,面前是一仞齊嶄嶄的斷崖與溝壑,把過去和現在齊嶄嶄斷開,而未來則完全深不見底、一片茫然。

  黃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獨與寂寞,一時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往常跟隨馮市長的日子,黃一平早晨七點準時起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上廁所,每樣事情的前後順序、費時多少全部一絲不亂。八點鐘,司機老關準時在樓下摁響三聲喇叭,黃一平聞聲會在三分鐘內下樓、上車,八點二十左右到馮市長家樓下。一般情況下,司機老關在樓下等,黃一平上樓,幫馮市長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時甚至幫助做點洗洗涮涮的家務。機關九點上班,他和馮市長通常提前十分鐘進辦公室,在馮市長瀏覽當天報紙的間隙,他梳理當天需要處理的事務、會議材料、待簽公文等等,然後等待馮市長吩咐,或者隨同外出視察、開會,進入當天的工作時段。馮市長中午有午睡的習慣,一般是在辦公室裡面的那張小床,或在開會的賓館、酒店,偶爾也會回家。但是,不論春夏秋冬,黃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馮市長午睡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馮市長上午簽發、圈閱過的文件需要送回辦公室、機要室,馮市長的批示需要反饋給相關部、委、辦、局負責人,經過修改的講話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列印,等等,或者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間外邊,幫助馮市長接聽手機,防止領導被無端打擾,也防止錯過重要電話貽誤大事。等到馮市長午睡起來,黃一平又隨之進入每天的另一個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實才是馮市長最為繁忙的時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接待、應酬,常常從一家酒店轉到另一家酒店,一個宴席換到另一個宴席,陪不完的笑臉,說不完的笑話,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黃一平呢,照例拎著兩隻沉重的公文包,拖著比公文包更為沉重的腳步,小步快跑著跟在馮市長後邊,雖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卻要空著肚子一杯接一杯幫馮市長帶酒。也就在這幾年,黃一平的酒量被鍛鍊出來了,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他,現在可以對著酒瓶干「吹」進去一斤白酒。離開了酒席桌,卻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馮市長最興奮、黃一平最辛苦的時段。伴隨著馮市長酒後泉水般噴涌的文思,是黃一平永遠寫不到盡頭的材料與文章。有時,於馮市長不過是一言半語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縱即逝的靈感一現,可到了秘書黃一平這裡,則常常化作漫漫徹夜裡的苦思冥想。因此,難得有一天趕在半夜十二點之前進到家門,黃一平甚至養成了前半夜睡不著覺的毛病。

  現在,突然脫離了那種生活節奏,黃一平感覺很不習慣,很不適應。本來,早晨可以不那麼早起,可到了七點,生物鐘自會準時準點甦醒,再想把眼睛閉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沒事了,空閒了,他把自己關在家裡,從書櫥里找出很多詩歌、散文、小說,又在小區門口的報亭里買回大摞晚報、快報之類,試圖用讀書看報打發時光。為了增強讀書看報的氛圍,他還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龍井、巴西咖啡,甚至準備了除緩、柔和的輕音樂。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決心,也不管環境、氣氛營造得多麼安靜優雅,書報上的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打開電視機、影蝶機也是一樣,無論多麼生動的畫面、劇情都無法進入腦子。後來,他又找來菜譜,買來好多新鮮的菜,希望重拾當年的廚藝。結果,不是把鍋燒乾了,就是少放了油、鹽、味精之類。總之,他已經完全無法靜下心來,腦子裡裝著的還是平時那些事兒,感覺身邊還有一個馮市長,隨時會對自己發號施令,而自己也隨時需要聽從召喚、衝鋒陷陣。別的不談,就說自己那隻手機,過去整天響過不停,所有需要找馮市長請示、匯報、吃飯、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過他摸底、通報、預熱、溝通,讓他感覺不勝其煩,往往連吃飯、睡覺都不得安靜。那時,辦公室里有規定,馮市長也有交待,秘書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開著。有時,夜裡正和汪若虹親熱,手機忽然就響了,或者即便不響,腦子裡也有根弦緊繃著,搞得自己很緊張,汪若虹也興趣索然、十分惱火。現在手機忽然沉默了,有時一整天都不響,他卻又不習慣了。手裡空著的時候,固然總是不時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生怕有重要來電被錯過,有時聽到樓上樓下門鈴聲,或是走在大街上別人手機響,也會神經質地拿出來看一下。夜裡,手機放在床頭開著不是,關著也不是,後來乾脆扔到客廳卻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寧,旁邊的汪若虹同樣無法安睡。

  有天夜裡,黃一平實在睡不著了,就一個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達。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辦公樓。看看上邊沒有燈光,他同門衛打個招呼,說是過來拿樣東西,而後悄悄上樓打開自己的房間,溜進了空寂的辦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張熟悉的辦公桌前,腦子像放電影一般,盡情回味著在這裡幾年的點點滴滴,直到淚流滿面,外邊天色將亮。

  之後連續幾日,他幾乎每天夜裡都要過來,或是坐在自己辦公室,或是悄悄打開對面馮市長的門,靜坐那麼幾個小時,多數時候連燈也不打開。只有重新回到這種熟悉的環境,他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到這時,黃一平已經完全明白,經過幾年的秘書生活,尤其是在馮市長身邊這段時光,他已經被固定在某個生活軌道上,按照某種特定的頻率在運行,現在突然面臨改變,則很難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更難回歸正常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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