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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10 作者: 丁邦文

  接到調查組約談的通知,黃一平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煩躁與緊張。畢竟是常務副市長的秘書,對方算是給了面子,同意給他一點思考時間,第二天再談。

  當天下午,黃一平原本想先和馮市長談談,得到他的指點或授意,當然,也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讓他明白,此時為他馮開嶺赴湯蹈火者不是別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書黃一平。可是,進到對面辦公室,沒等他開口,馮市長就朝他擺擺手說:「這兩天我這兒沒什麼大事,你身體還沒康復,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顯然,馮市長不想這時候和他說什麼。

  黃一平回到自己辦公室,眼淚含在眶里,努力了半天才沒有掉下來。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感覺到委屈的滋味。

  說實話,對於這次由自己出面,說服姐夫王大海承擔挪用公款的責任,又讓他攬下鄭小光那一攤破事兒,雖然嘴上認下來了,可心裡卻不是沒有顧慮,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鄺明達那邊的問題,肯定不是個小事,人家既然舉報了,就是希望把幕後的馮開嶺揪出來搞臭。現在由一個王大海出來頂罪,也許真如鄺明達承諾的那樣,一切不過是應付個場面,並不會真讓王大海鋃鐺入獄。可是,萬一不是這樣呢?假如那些反對派因為王大海的出現而惱羞成怒,打擊馮開嶺不成反把氣撒在王大海身上,豈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里整。這樣的風險,除了黃一平本人,又有幾人能幫他想到?還有,王大海原先雖然只是個普通的下崗工人,可人家也是從農村考上大學,一步步奮鬥走到今天,祖祖輩輩本來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實實做人,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偷雞摸狗的勾當。如今,憑空讓他站出來,攬下一個挪用公款犯的罪名,一生的清白從此葬送,這種做法對他公平嗎?

  他在鄭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風險不小。鄭小光在陽城狂攬工程,又是違反招標投標規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隨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協議提前支取費用,這些事情認真追究下來,沒有一樣可以輕鬆放過。作為市長秘書的黃一平,未經領導同意,私自打著馮市長旗號,幫助鄭小光營私舞弊,這樣的問題一旦上升到紀律、法規的高度,又豈能當成兒戲!

  但是,擔憂歸擔憂,害怕歸害怕,黃一平卻又只能硬著頭皮上。對他來說,已經完全沒有退路了。這麼多年來,就是因為馮開嶺那句唇與齒的比喻,令他飛蛾撲火般把自己交給了對方,一切唯其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里,馮市長成了一種信念的化身,為了這個化身,他願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聰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說到底,是他親手把自己同馮開嶺綁在了一起。現在,如果他不按照鄺明達、鄭小光們的旨意承擔下來,或者他原先承認了,現在再反過來反悔,那結果只能是更壞更糟。萬一馮市長倒台,他將死無葬身之地。假如他幫馮市長扛過去了,或許對大家都還有些好處。

  正當黃一平內心煎熬難耐時,黃一平接到馮市長夫人朱潔的電話,約他晚上出來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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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會的地點選在遠離市區的江邊。

  深秋之夜,江風已經很涼了,幾點光亮在夜空里孤獨地閃爍,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漁火。遠處,不時有輪船的汽笛鳴叫,聲音裡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涼與悽愴。

  朱潔開著那輛單位配的紅色廣本,黃一平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子沿著濱江大道緩緩前行。窗外,一邊是大江拍岸的驚濤,一邊是燈火斕珊的城市,兩人一時無語。

  在江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車子慢慢停下來。朱潔掏出兩支煙次第點上,一支遞與黃一平,一支留給自己。朱潔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來,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盤上嗚嗚咽咽哭起來。

  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說:「朱姐,不要這樣。」

  朱潔一把抓住黃一平的手,先不說話,只是盡情地流淚,過後好久才開口問:「你告訴我實話,問題真的非常嚴重嗎?」

  黃一平猶豫一下,還是點頭道:「是的,有些麻煩。」 又問:「你聽到些什麼?」

  「其實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但是,這幾天鄺明達、於海東他們每天都到家裡來,關起門來一談就是大半夜,就連那個鄭小光也來過兩次。通過他們的臉色我能感覺出來,問題可能不是那麼簡單。還有,現在社會上議論也很多,有些說法簡直駭人聽聞。」朱潔說。

  「那些傳聞都是小道消息,純屬瞎說,你不要相信。」黃一平安慰她。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到家裡來和他們一起商量?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呀。你不會——」朱潔雖然有些吞吞吐吐,可意思還是表達得很清楚。

  黃一平明白了她約自己出來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說:「你是以為我會背叛馮市長?哪裡會呢。我只是最近身體不好,馮市長夜裡不忍心叫我罷了。」

  其實,黃一平通過剛才朱潔的一番話,還是明白了一件事:馮市長最近頻頻與鄺明達、於海東、鄭小光幾個閉門商量,獨獨扔下了自己,說明他們商量的內容或者與自己無關,或者是要避開自己,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呀。也許,除了幫馮市長和鄺明達、鄭小光他們承攬下那些責任,他已經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了。如此一想,黃一平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只是希望在這個時候,你不要拋下他不管。畢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畢竟我們還有個兒子在國外讀書,我想,你能幫就幫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緩過來就還能再翻身。」朱潔的語氣很誠懇,這讓黃一平聽了有點心疼,畢竟,這是個曾經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

  「我知道,這個你完全放心。如果僅僅為了說這些,其實你只要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了。」黃一平儘量想把語氣放平和,可連他自己也能聽出其中的某種怨氣。

  朱潔好久沒有吱聲,但黃一平感覺她在流淚。

  這時,黃一平忽然有一種衝動,身體也像快要爆炸似地反應強烈。可是他知道,此時,欲望背後隱藏著的已然不是感情,而是惡作劇,甚至有某種更為強烈的報復欲。他的手緊緊握著朱潔的手,朱潔的手也在用力。然而,黃一平什麼也沒有做,他努力克制著自己,儘量驅趕著腦子裡的邪惡,後來甚至連正視朱潔的勇氣也沒有了。

  「你要記住,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也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心中最親近的弟弟!」朱潔說這話時,緊盯著黃一平。

  黃一平一聽,心中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轟然垮塌下來,原本非常矛盾、混亂的心緒瞬間平靜。他更緊地握著朱潔,兩人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剛才朱潔一言,就像一陣狂風暴雨,傾刻就將黃一平心中的那堵牆擊倒,原本躲藏於牆後的猶豫、後悔、擔憂、害怕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這幾天雖然已經答應了鄺明達、鄭小光,做好了獨自赴死的準備,為此,他給自己尋找了不下一千條理由,可他依然在期待一個更加有力的支撐。現在,這個支撐終於等到,那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一直需要、並且始終把自己視作弟弟的女人!就為了她剛才那句號話,他即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由是,黃一平又想起那天在醫院的一幕。當那場景如電影般再現眼前,他忽如醍醐灌頂,原來一切只是天意,是死是活,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上帝早已安排妥當。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一平輕輕鬆開朱潔的手說:「大姐,我們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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