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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39 作者: 丁邦文

  託了陽北警方一位朋友,黃一平找到當地派出所管段民警,連夜來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那個名稱小先生的瞎子家果然排場很大,把見過些世面的黃一平還是嚇了一跳。一溜三座樓房,全是歐式風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築考究、裝潢精美。民警介紹說,三座房子分屬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邊妹妹家負責發號排隊,右邊父母家是解難釋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場,中間是瞎子算命的場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層,以及周圍鄰居的眾多人家,都辟出房間用作客房、飯店、銷售部,全部服務於瞎子算命這一主業。據說,前來算命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鄰省浙江的達官巨賈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碼標價,瞎子本人每算一個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來,僅這一項收入每年就達到兩百萬元之巨。如果遇到命運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兒購買祭神、謝仙的消災用品。區區一隻小掛件,說是從香港或東南亞某國批發過來,專門請高僧大師級人物開過光,價格少則數百,多則數千上萬元,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驚人。還有,隨著瞎子名氣越來越大,前來算命者可謂蜂擁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後門,因此就出現了掛號排隊的泱泱景觀,掌控排序大權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干起插隊賣號的勾當,加塞一次是上百元,藉此又發足橫財。

  「那當地政府部門,包括你們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麼不管?」黃一平悄悄問。

  民警馬上樂了:「連您這麼大領導都親自來了,我們能管、敢管嗎?」

  對測字看相一類,學政治的黃一平早先並不相信。在他看來,不論是披著易經八卦之類的外衣,還是打著儒道傳人、太白後裔的旗號,包括民間那些裝神弄鬼的巫婆神漢、故弄玄虛的算命瞎子,但凡號稱能測算別人命運者,統統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學性、偶然性極強的事。試想,一個男人身體內有數以萬億計的精子,一個女人一生中也會孕育無數卵子,生命的創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男女之間的結合,無論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還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戀,也不管是充分醞釀預有準備,還是一時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為因素多多,隨機性很強,怎麼就能肯定地說,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經由老天先行決定了?還有,對多數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區、貧窮農村本就註定了一生勞碌艱辛,而出身城市寶貴之家,怎麼說命運都差不到哪裡去。既然生在那裡了,縱使你運氣再好,自己撲騰得再厲害,也還是無法改變很多,或者說終究得到改變的也只能是極少數人。再說,一個人的過去、當今、未來,完全是一根難以把握與確定的曲線,很多有意或無意、人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間決定或改變其走向,又豈能掐著指頭提前推算出來?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黃一平始終堅持他在大學課堂里學到的馬列主義唯物史觀,保持著無神論者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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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動搖。

  那陣子,黃一平剛由陽城五中借調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幫助編寫教材。一次隨局長出差西安,參觀兵馬俑出來,局長等人內急找衛生間去了,他一個人蹲在路邊休息。這時,一個道士裝扮者上來,非要幫他看相測字,死纏爛打就是趕不走,並且號稱看不准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談舉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無賴,黃一平就依了。那人對他面容、手相左觀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況、性情脾氣說了七不離八,接著話鋒一轉說:「你這人生著師爺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個領導秘書。」豈知,心高氣傲的黃一平此前對秘書向無好感,覺得什麼幕僚師爺之類不過是些蠅營狗苟之徒,電影電視裡總是充當出餿主意、使壞心眼的訟棍角色,即便當今的那些領導秘書,也多是一副為虎作倀、吹拍逢迎嘴臉,沒有幾個正大光明形象。於是,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說:「就你這眼力,居然也想吃這碗智慧飯?」道士搖頭訕訕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卻是含意明確——不信走著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陽城沒幾天,市府就來教育局挑秘書,全局那麼多人恰恰就選中了自己。而且,在秘書崗位上幹了不多久,黃一平竟然無比熱愛上了這個職業,感覺過去的幕僚、師爺也好,如今的領導秘書也罷,憑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腦門智慧,不僅前途光明,而且頗具成就感。由此,黃一平開始相信命運一說,每到外地出差,總要探詢當地有無測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歡與這類人討論職業、前途之類。倒也奇怪,遇到過無數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職業,十之七八要往秘書里靠。這樣的情況多了,黃一平又有些感覺彆扭,心想難不成老子就天生是個秘書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較勁,就回家諮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說:「這種算命先生說起來神乎其神,其實也不過是察言觀色、拿話套話,看你模樣聽你語氣可不就是一副秘書相。」黃一平聽了,顧自對著鏡子照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只在心裡罵一句:放屁!

  黃一平被瞎子家人領到樓上一間密室里,包括民警在內的閒雜人等統統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隻紅木龍椅上,金黃座墊,一身唐裝,手捧一隻年代古老的水菸袋,一邊咕嘟咕嘟吞雲吐霧,一邊招呼黃一平先喝點茶吃些水果,讓他休息一下。據剛才領黃一平上樓的瞎子家人介紹,瞎子算命也有規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個命其實有一個大約定數,不是別的什麼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會感覺疲勞,難免出現思維混亂、張冠李戴的現象。黃以平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小先生,但見其人身材矮小,鬼頭鬼腦,形容相當猥瑣,若是放在從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賣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餐風宿露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聲名遠揚,居然一身華麗衣裝,坐在家裡輕鬆掙大錢,倘遇達官貴人專程請了上門,代價不俗自不待言,據說還非寶馬、奔馳之類豪華轎車不坐,檔次低於奧迪就會找出種種藉故拒絕出行。而且,這個瞎子還有一特異功能,只要遠遠一聽汽車行駛的聲音,大致就能判斷是何種檔次轎車,有時居然連牌子、車型都說得七不離八。

  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黃一平這次請來管區民警,算是找對了人。瞎子一聽民警聲音,竟然彈簧般從龍椅上躍起,口裡連稱主任,態度謙恭有加,與傳說中的神奇形象判若兩人。事後黃一平才知道,這瞎子當年還沒什麼名氣時,雖說也有人上門算命,可畢竟道行不深、名氣有限,加上年輕氣盛、嘴風不嚴,每每把話說滿以求語出驚人,渾不似如今話說半句、欲說還休,因此導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尋死自殺、家破人亡。那年頭,封建迷信還是社會公敵,為專政機關所不容,瞎子先後數次被公安機關傳喚處理,最厲害的一次差點判刑吃官司,因此對公安民警、特別是當地派出所最為敬畏。

  稍頃,瞎子煙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開始進入工作狀態。黃一平也不多言,上來只報馮市長個人生辰八字、妻兒年歲等等,瞎子並不多問,只是手指頻頻捻動,嘴裡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這才很慎重地連連搖頭說:「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運通達,時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機會,可是遇到一道很難跨過的坎,怕是不妙。」

  黃一平一聽急了,忙問:「是怎樣的坎?」

  瞎子說:「通常官員不外乎權、錢、色三樣,這位先生最為關鍵卻是小人算計。」

  黃一平又問:「有解嗎?」

  「解倒是有。」瞎子欲說,卻又止了。

  這時,驚慌失措的黃一平好象忽然醒悟,急忙從包里掏出一隻盒子,遞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帶來的客人,哪能要你東西呢?」嘴上說著,卻又接過盒子。

  別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卻無比靈巧。只見他輕鬆打開盒子,手摸、鼻嗅、指擊一通後,很肯定地說:「是上好的一塊和田玉,比黃金貴哩,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黃一平驚訝之餘,馬上說:「應該的,應該的,放心吧,我不會告訴那個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這才話入主題:「祛此小人暗算,無外乎上依貴人,下賴死黨,恐怕還要用些偷梁換柱、暗渡陳倉的辦法。」

  黃一平細一思量,馬上聯想到剛剛過去的黃光明事件。於是又問:「先生說的這道坎,是過去了還是沒有過去?」

  「還沒過去。剛剛過去的只是小溝小坎。」瞎子語氣非常肯定。

  黃一平心裡頓時就有些亂。他無暇細細品味瞎子的話,又生怕口袋裡的錄音筆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讓小先生將剛才的話再詳說一遍,且原封不動把所有對話全部記錄在案。當然,黃一平自己還無法預知,瞎子此時竟一語成讖,自己未來命運已在其中——這是後話。

  臨了,瞎子也不敢亂用妖術,只給黃一平一塊玉珮,一包香灰,幾張黃表紙,吩咐說:「玉珮最好常年戴於頸上,也可逢陰曆五、十佩戴;香灰於下月農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沖水服下即可;黃表紙用在冬至祭祖時一併燒化。」

  黃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記錄下來。

  事畢離開時,瞎子親自送至樓下,並悄悄塞給陪同民警兩條軟包中華煙。民警笑笑,當著黃一平面稍作推辭,說:「總是客氣,不要又顯得警民關係緊張。」

  黃一平心想,你這警民關係也太融洽了吧。

  連夜回到市里,馮市長居然沒睡。黃一平趕到馮宅,讓馮市長當場聽了錄音,看了筆記,又把當時場景、氣氛等環境背景作以詳細描述,尤其對瞎子的語氣、神態作了一番繪聲繪色的重現,令馮市長臉色終於慢慢放鬆轉晴。

  很顯然,馮開嶺對黃一平此行非常滿意,甚至夾雜了些許感激。

  當黃一平轉述瞎子收下那塊玉的種種細節時,馮市長笑得很開心。他說:「上帝在對一個人關閉一扇門的時候,一定會同時為他打開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靈,嗅覺、觸覺就特別靈敏,甚至身體周圍的氣場也比常人奇特。再說,算命這事本來就應當十分虔誠,沒有不給錢物的道理。」

  其實,黃一平有數,馮市長的那塊和田玉,是於海東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價買來,現在用來換取對未來命運的預測,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著馮市長小心翼翼地把從瞎子那裡帶回的東西收藏起來,黃一平懸著很多天的一顆心,終於又咚地一聲落回原處。這一夜,馮市長該睡個好覺了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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