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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20
作者: 丁邦文
「今天晚上醫院去不成了。省城那邊有個活動,非去不可。」說這話時,馮開嶺明顯心事重重。
「沒關係,食堂的那些菜我送到醫院就是了。」黃一平知道馮市長的意思。
「可是你朱大姐不能理解,剛才在電話里大吵大鬧,還把所有陪同的人都趕走了,好象有些歇斯底里了。」馮開嶺的眉頭還是不能舒展。
「也難怪,一個住院病人,心情不好是常事。你放心去吧,不行的話,我讓汪若虹晚上到病房陪她。」黃一平說。
馮開嶺用感激的眼神看著黃一平,道:「讓你和小汪辛苦了。我們家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我也難哪。」
黃一平點點頭,卻不敢亂接下言。他心裡想,馮市長說的他們家裡情況,指的是什麼呢?是他和朱潔的夫妻關係,還是他在家裡所處的境況?他的難又是什麼意思?是指與朱潔相處難,還是指他夾在朱潔和那個叫鄒蓉蓉的女人之間,那種三角關係的難?
作為秘書,黃一平對馮開嶺的家庭情況自然相當熟悉,對他們夫妻之間那種有些特別的關係也是一清二楚。在他看來,馮開嶺與朱潔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問題,而這種問題又像很多同樣的夫妻一樣,當事人很難自決,別人也無法斷出個是非與結果。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十分幸福美滿的家庭。丈夫馮開嶺雖然出身貧寒,卻憑藉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闖蕩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當今貴為這座中等發達城市的常務副市長。夫人朱潔,長相漂亮,氣質高雅,原本不過是陽城中學的一名普通會計,現在也已位居主管後勤、財務的副校長,不用管人家是否藉助了丈夫的官位權勢,方才夫榮妻貴,畢竟人家放在那個位置好幾年了,總算幹得也頗像模像樣。一個獨生兒子,長得人高馬大,學習成績也是差強人意,高中讀了一年就送在澳大利亞留學。陽城市委、市府機關的那些長舌婦,平時閒來無事就喜歡擺弄領導幹部家庭,三擺兩弄就不由得對馮開嶺、朱潔夫婦嘖嘖稱道起來。也難怪,就機關大院幾套班子裡那些家庭而言,能夠像他們一家這樣稱作圓滿的沒有幾家。洪書記夫人,是從農村裡帶出來,當年據說還是男追女,可如今,洪書記紅光滿面、西裝革履往那兒一站,夫人怎麼看都像他一個小媽,根本找不出半點夫妻相。前些年,洪書記與陽城大酒店那幾個美女勾搭得緊,夫人還經常到酒店大吵大鬧,簡直把人丟盡。丁市長家庭也差不多少,表面上看,丈夫是市長,妻子是婦聯副主席,兩人都是陽城檯面上的人物,可骨子裡哩,丁市長在機關里像只吃腥的饞嘴貓,據說夫人在省里也搭了個當廳長的老同學。至於副書記張大龍兒子離婚,還有些常委、副市長或是家裡婆媳不和,或是子女判刑坐牢,等等之類,基本上很少有稱得上完美的家庭。
馮開嶺家庭的完美,那是一幅公開展現在人們面前的風景畫。夫婦倆就像一對高明而默契的演員與畫師,夫唱婦隨、琴瑟和諧,你一筆我一畫,總是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陽城機關有個好傳統,市婦聯、機關工委和事務局等單位,每到三八、國慶、春節總要組織幾次活動,或是專門慰問一下機關幹部們的賢內助,或是搞個拖兒帶女的合家歡,總之就是唱歌、跳舞、表演節目外帶聚餐,也順便發點慰問金、紀念品之類。凡是這類活動,市委、市府領導自然大都是一個組織單元,十幾個常委、副市長加上秘書長、秘書,也是幾十口子好幾大桌。別看這種娛樂性活動,唱唱跳跳嘻嘻哈哈好象沒個正經,其實裡面的講究大得很,一點也不比官場上的那些詭秘差多少,甚至直接就是官場遊戲的一種自然延伸。委府之爭也好,正副較勁也罷,平常大家比拼的是地位、權勢與能力,這時則比試家庭與配偶,高下優劣一目了然,自我安慰感成就感以及給對手的羞辱與打擊,同樣效果顯著。每逢這種場合,洪、丁二位夫人就要擺開擂台,主要形式是相互飈歌。農村出來的洪夫人嗓門好,當年搞過鄉村宣傳隊,唱得一嗓子老派民歌,特別是那「一條大河波浪寬」更是堪比郭蘭英。丁夫人也不示弱,畢竟在婦聯機關廝混多年,歌舞廳里整天浸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兩位夫人一旦上了場,熱烈的氣氛里馬上就充滿了火藥味兒,聯歡會就變得讓人揪心起來。這時候,洪、丁二人也早已失去對局勢的控制,只好眼睜睜當起看客。
馮開嶺夫婦則不同。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從不坐在顯眼處,也不做任何顯山露水的動作。兩個人就那麼靜靜地依偎著,嗑瓜子、吃葡萄,相互不時你剝只桔子分給我,我撕根香蕉遞給你,彼此交談溫情脈脈,與人交流也是笑意吟吟。夫妻倆都是跳舞高手,三步、四步、探戈、華爾茲樣樣來得。兩人身材相當,馮開嶺略顯發福,朱潔依舊腰如楊柳,一旦隨著音樂跳起來,那真是人隨樂舞、樂隨人動,節奏絲毫不差,步法紋絲不亂,男女渾然一體,完全給人以陶醉其中的美感。他們的歌喉也都不錯,尤其擅長於合唱男女愛情歌曲。馮開嶺偏好中音,渾厚深沉,朱潔高音敞亮,音域開闊,非常適宜合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康定情歌》一類的曲子。可是,能歌善舞如他們夫婦,卻從來也不像洪、丁夫人那樣,刻意賣弄才藝或與人鬥法,而是盡力低調內斂,不事張揚。雖然每次活動他們都難逃主持人法眼,一再被點將邀請上台,可總要經過三邀四請,而且必定是在洪、丁夫人表演之後,他們才攜手上場,稍展歌喉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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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樣聯歡、聚會的場合,平時,有些接待任務,比如來了重要外賓,或是上邊領導節假日來陽城度假,也有像楊副秘書長、年處長這樣的朋友類官員非公前來,等等,如果對方也帶了女人,而馮開嶺又是主人,那朱潔就一定也要出場。到了這種場合,無論是作為市長夫人,還是作為馮開嶺妻子,朱潔總是恰到好處地把份內角色做到位,從不讓丈夫分心、擔憂甚至難堪。
這樣的機會一多,人們對馮開嶺、朱潔夫婦的觀感與印象自然就慢慢定型,再加上,他們夫妻二人從來沒有傳出過半點緋聞醜事,清正廉潔方面也無什麼閒話,因此,投向他們的幾乎全是羨慕的目光。每年評比文明、五好家庭以及賢內助、廉內助之類,他們家總是榜上有名、一次不缺,有時社區和單位還常常重複表彰哩。
剛才所說,都是很多人眼裡看到、心裡感覺到的,屬於表面印象而已。而秘書黃一平看到和感覺的,卻似乎有些不同。
由於工作的關係,黃一平每天要隨司機老關的車,專門到馮市長家接送他上下班。一般情況下,老關呆在車裡,黃一平會上樓迎、送馮市長,進到家裡是常事。在家裡,朱潔對黃一平是客氣的,可對馮開嶺則不是那麼客氣,更加不見在公開場合的那種親熱。比如吃早飯,馮市長牛奶、麵包、煮雞蛋老三樣,都是自己動手從冰箱裡拿到微波爐上熱一下,吃好後馬上親自動手把碗、杯、碟洗了。有時黃一平上去早了,就由他幫馮市長做。而朱潔也是自己動手,熬一小鍋稀飯,煎一隻荷包蛋,煮些銀耳、蓮子、百荷之類,獨自坐在桌子一頭慢慢吃。晚上回來時,考慮到朱潔在家穿衣、洗漱方面的不便,黃一平一般只送到門口,看著馮市長進去了就打轉。也有些時候,馮市長在外邊喝多了,黃一平則一定要把他送到家,甚至幫他洗漱上床了再走。而每遇這種局面,朱潔照例冷眼看著喝醉了的丈夫,鼻子裡輕輕哼一聲,任他吐也好鬧也罷,聽任黃一平忙乎,她該做什麼還做什麼。而且,黃一平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馮、朱夫婦上班、下班從來不打招呼,單獨面對時除了一聲「餵」也無什麼稱呼,全然不像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甜蜜溫馨。
也許正因為如此,黃一平便儘量少地介入馮市長的家庭生活,甚至能不上門則不上門。可是,很多情況下,你越想避免的東西卻越是避免不了。這幾年,隨著馮市長公務繁忙,會議多、應酬多、講話多,電話也是多得接不過來,很多電話就只得讓黃一平幫著接聽,其中有些就是朱潔打來。比如,馮開嶺老家來了親戚、朋友或鄉里鄉親,朱潔無暇接待;或者,兒子在澳大利亞那邊遇到什麼麻煩,憑朱潔的能耐並不能立即解決問題,等等,遇到這種情況,就要先經過黃一平這裡中轉。也有另外一些突發性事件,比如,朱潔不小心把鑰匙拉屋裡了,站在樓下進不了家門;或者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家裡煤氣可能沒關,單位又有急事需要處理,這樣的事情,黃一平馬上就向馮市長要了鑰匙,自己跑腿解決了。還有一些應急類的事務,有時黃一平上門接、送馮市長,遇到家裡沒有醬油、鹽、味精一類,朱潔正想出門去買,黃一平也會搶著到樓下超市代勞。
如此幾年下來,黃一平發現,朱潔與馮市長之間的關係,依然是公開熱、私下冷,或者說是表面熱內里冷,可朱潔對他這個秘書,倒還一直比較客氣,也相當信任。有幾次,朱潔情緒不錯,甚至還當面和黃一平開玩笑,說:「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可惜我父母只生了我這一個。」
黃一平發現,有時朱潔說這話時,神情有些落寞,也似乎有點傷感。他知道,像她這樣的獨生女,其實都有此情結,機關里好幾個情況類似的女幹部,都曾經和他說過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