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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15 作者: 丁邦文

  連續幾天的高度緊張與高速運轉,真是苦不堪言,黃一平感覺自己累得快要撐不住了。

  見他疲勞不堪的模樣,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說:「你看你,這是人家馮開嶺當市長,又不是你當市長,忙得這樣屁顛顛的,與你有什麼關係啊。」

  黃一平對汪若虹的這種婦人之見,非常不以為然。他心想,我是市長秘書,秘書和市長是什麼關係,這還用問嘛!他又想起馮市長當年對秘書與領導關係的表述:唇與齒,唇齒相依,唇亡齒寒。當時,黃一平對馮市長的比喻特別感動,也感覺特別溫暖。所謂唇與齒,就意味著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想,跟在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這麼多年,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自己從一個吃粉筆灰的老師變成了政府公務員,汪若虹由一個上三班的護士進了科室,家裡住的房子比別人層次好、花錢少,他的姐夫王大海從一個破產企業會計成了明達集團的財務主管。尤其是跟在馮市長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走出去人家拿你當回事,你想辦的事都能辦成。當然啦,這時候幫馮市長,還有一個潛在的好處,就是他將不再需要在科級秘書職位上苦撐苦熬了,也不只有副處級調研員這樣的單項選擇,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機關、縣區,隨便選擇一個自己滿意的部門,先副職後正職,不消三兩年就會成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時,就會有別人跟在自己後邊拎皮包端茶杯撳電梯開關,就會有人幫自己寫重要指示,自己就會像馮市長一樣大權在握、隨心所欲,至於汪若虹想進衛生防疫站啦,家裡一大幫親戚需要找工作、調工種、上名校啦,等等之類,統統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話下。

  正因為有這種理念的堅強支撐,這些天,一介秘書黃一平始終顯得日理萬機,行動詭秘,日夜處於高度亢奮狀態。白天,他悄悄穿行在一些冷點部門間,針對不同對象的性格、心理特點,或是專程拜訪,或是佯裝順便路過,於那些一向門庭冷落的官員們萬分驚訝之際,適時送上他所希望表達的話題,直到那些人對其來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則分頭約一些人出來吃吃飯、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經意間就把有些話遞到了,某種意圖透露了,而此意圖又恰恰與在場者的未來官運密切相關。

  那天深夜,黃一平獨自驅車到家鄉陽北縣夜訪縣長,那位素有「大炮」之譽的性格直率之人,明白黃一平來意後,當時就說:「你小子這個說客可不好當哩。」

  黃一平問:「縣長大人,怎麼個不好當法?」

  縣長洋洋得意道:「你拉了我這一票,實際上相當於拉到四五票,我會幫你把陽北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一併拿下,還有市委黨校校長、外辦主任也都是我的人哩。」

  黃一平馬上來了精神:「這是大好事呀!」

  縣長笑笑,說:「好事倒是好事,可這些票也不白給。將來馮市長上去了,萬一這些人有個什麼要求,也都得還債,到時可不許耍賴喲。」

  

  黃一平一聽,這票果然不是白拉。轉而想了想,又應允道:「這個你放心,馮市長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領導。再說,今天小弟我找到你縣長大人這裡,有什麼吩咐我一定會盡力。」

  話說到位了,縣長又逼黃一平把面前的大半玻璃杯白酒喝了。黃一平知道,縣長所言說客不好當,既有剛才說的那層還債的意思,也包括面前這杯酒。

  一杯酒下肚,加上疲勞過度,返回途中,黃一平差點把車撞上護欄,幸虧腳下剎車踩得夠狠。

  這次歷險記,黃一平回家後半個字都沒敢對汪若虹說,他不願給睡眠本就不好的妻子再添新憂。經過認真思考,他也決定不告訴馮市長,那樣會讓領導感覺你在邀功請賞,那不應當是他這種「不俗」秘書的作為。然而,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一看到汽車,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依然如故,甚至經常會做些惡性交通事故的夢。

  緊趕慢趕忙到最後,還是百密一疏,差點丟失了一塊特別重要的陣地。

  「陽城師專那邊,應該做做工作。」黃一平想起時,年處長帶領的工作組已經進駐陽城,幸好還沒搞大規模測評。

  「哦?」馮市長一楞怔,說:「師專是省管院校,不在範圍。」

  「可是,組織部門可以主動去那邊了解呀,畢竟您在那裡工作好多年。另外,我統計了一下,現在陽城正處級以上官員里,大約有超過百分之二十的人是師專畢業或在那進修、培訓過。」

  「哦,是這樣!」馮市長腮邊的小老鼠瞬間快活得像要蹦出來。他說:「我馬上給那邊打幾個電話。」

  事後的事實證明,黃一平的這個提醒實在是太重要太及時了。馮開嶺根據黃一平提醒打出的那幾個電話,起到的作用之大超過預期。

  按照目前組織部門考察、測評幹部的基本套路,評價一個幹部是否德才兼備,不僅要看其眼下的狀況,還要關照其過去的表現,要把其歷史、現在與未來綜合起來考量。雖然黨內一直強調重視現實表現,自從文革結束後,確實也不再糾纏於某些歷史問題,可那只是對於普通幹部和一般考察而言。像時下這種地市級政府大面積換屆,涉及的又是馮開嶺這樣的中高級領導幹部,歷史表現往往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小節。而且,如果大家現實表現都不俗,政績也都卓著,衡量下來並無高下之分,那麼,歷史上的過往表現,可能就會成為一個決定性砝碼。更為關鍵的是,任何一個制度性的東西,無論其制定得多麼嚴格、完備,哪怕像電腦程式那樣編製得滴水不漏,可終歸它是由人制定、編寫出來,最後還得由人去操控,說到底人的意志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別忘記,陽城市的考察可是由年處長親自組織,關鍵時刻馮市長一隻電話,考察路徑還不是隨機應變。熟悉組織部門內部操作規程者都知道,對於民主推薦、民主測評這樣的程序性行為,雖然範圍、對象、內容都是有一定的規範性,可那畢竟不像法律一般死板,如果年處長有意強化或者弱化某個環節,有意無意在這個環節上多花些時間、人力,或是淡化某個環節的影響力,那情況就完全可以為馮市長所掌控了。

  黃一平提出的陽城師專,就是年處長可以任意強化或忽略的一個環節。

  陽城師專雖然是省教委的直屬院校,與陽城市並無任何隸屬關係,推薦陽城市長一類的事項與該校也無牽扯,可是,馮開嶺曾經在這所學校工作數年,又是從此步入仕途。早年,馮開嶺在這個學校里表現上佳,留給領導與同仁的印象良好,學校里甚至將其如今的成就與進步,作為光榮校史的一個重要亮點。這樣一來,情況就完全不同於一般了。馮開嶺電話打過的數日之後,年處長親自帶人來到該校,名義上是順便聽聽意見,實質卻是專程而來,果然就聽到一片對馮開嶺的誇讚之聲。

  不僅如此,陽城師專里還有幾個老教授,不經意間幫了馮開嶺大忙。上邊說到,陽城師專在這座城市地位獨特,與陽城政界因緣頗深。這種因緣,往遠處追溯,可以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說起,那時,高考剛剛恢復,很多本地學子填報的第一志願便是這所陽城地區的最高學府。後來,全社會時興自學考試熱,夜大、函授、刊授等參考種類繁多,陽城師專舉辦的這類學歷培訓,便成為很多機關幹部的最佳選擇,擁有師專畢業證書者不計其數。及至再後來,師專辦了本科班,這種進修、培訓的名堂更是數不勝數。如此幾十年下來,由師專畢業進入公務員者,或從機關事業單位進入師專進修、培訓者,隊伍龐大,其中不少紛紛步入各級領導崗位,有些已經位居部、委、辦、局、院、行、社的要職。熟悉教育行業的人都懂,教師這個職業苦也很苦,貧也很貧,卻有一樣值得自豪與驕傲——桃李滿天下。特別是有些終身熱衷於此職的老教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觀點根深蒂固,對學生抱有非常深厚的舔犢之情,並以學生事業有成為至高榮譽。譬如師專中文系那幾個老教授,當年馮開嶺在校就常聽他們吹噓,別看某某、某某如今身居要職,可在路上遇見我這從前的老師,照樣趕緊讓汽車靠邊,下來向老師鞠躬問好。更有甚者,竟然當面故意給某官員打電話,高聲朗調地與對方寒喧師生情誼,甚至像模像樣地一通批評,表示老師永遠是老師,學生永遠是學生。據說這次馮開嶺幾個關鍵電話一打,年處長又到學校走過一遭,校園裡馬上喧嚷開了,都知道從前師專中文系年輕教師馮開嶺要提升一級,成為主管這座城市的行政一號。尤其是那幾個頭髮、鬍子皆白了的老先生,正好憋在家裡閒得發慌,馬上奔走相告、興奮異常,頻頻給官場上那些學生打電話,有的還顛兒顛兒找到機關里,打聽消息是否屬實,同時又不忘鄭重叮囑一句:都是陽師出來的同門兄弟,關鍵時刻要相互照應,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別看這些老者囉里囉嗦不怎麼受人待見,對那些主意既定的官場油子算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正是他們的多此一舉,卻也感化了另外一些人,無形中對馮開嶺幫忙不小——有些原本就可二可三的官員,心想反正這票投給誰也是白投,既是老師這麼大年齡出面了,也就算賣給老人一個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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