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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00
作者: 丁邦文
按照方教授確定的題目與思路,黃一平花了整整半個月時間,熬掉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終於以瘦掉四五斤的代價,寫出文章初稿。
馮市長反覆看過幾遍,改了一些文字,囑咐黃一平還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審定。
「帶上鄺明達,方教授那兒不妨再加把力氣。」馮市長叮囑道。
黃一平會意,又攜鄺明達三度來到方教授府上。
這次進了門,黃一平先奔師母那兒。他從包里掏出一隻精美的首飾盒子,打開了,是一條鑲了鑽石的項鍊,雙手呈上,恭敬道:「記得師母馬上過生日,今年應該是六十大壽,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氣,接過項鍊小心戴上,對著身邊的鏡子左照右看,剛剛還神情慵懶的臉上馬上如盛開的秋菊一般堆滿笑意,連聲呼喊方教授:「老頭子,老頭子,趕快過來!」
方教授應聲過來,拿了項鍊看了兩眼,並無過多驚喜。黃一平馬上遞上發票,說:「在第一百貨買的,如果不合適,說好包退包換。」
發票在教授夫婦手上傳遞一遍,兩人神色立時多了莊重。黃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這八萬元標價的發票,也足以讓他們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過來,怎麼不來家裡吃飯?」方夫人悄悄收起項鍊與發票,嗔怪道。
「怕影響老師、師母午睡,所以沒有打擾。」黃一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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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以後到了省城不要客氣,還把這裡當家。」方夫人以長者口氣吩咐說。
「一定,一定。以後我會經常來看老師和師母,專挑吃飯時候來。」黃一平儘量顯得隨便而親熱。
「來吧,說說你們市長那個稿子。工作第一嘛。」 方教授進到書房招呼弟子。
黃一平趕緊進去,從包里掏出那篇馮開嶺的署名文章,恭敬攤放在方教授面前,一個看,一個等,師生二人再無多話。
進入狀態了的方教授, 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文章,一邊用紅水筆在文稿上做著標記,不時還念念有詞,目光里復歸學者的嚴謹與專注。
一旁的師母,以無比虔誠的眼神看著教授,悄悄與黃一平耳語道:「你老師一般不輕易動筆,只有他認為十分重要的東西,才會這樣認真。看來十多年不見面,他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得意弟子的哦。」
黃一平頻頻點頭稱是,同時努力在臉上作出感激狀。其實他心裡非常明白,要不是後來那套紫砂壺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這根項鍊,哪裡會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才看完那篇將近兩萬字的文章。稿紙的空白處,做滿了各種各樣的記號,也有些提示性關鍵詞。看得出,老師的態度相當認真。
「總體不錯。」方教授的這句話,足以讓黃一平歡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風格還是沒變,十幾年前就這樣,先肯定後否定,有時抑是為了揚,有時揚則為了抑,關鍵是看後邊有無否定之否定。對於一個哲學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後結論沒出來,千萬不要輕易欣喜或失望。黃一平知道,眼下對他來說,「可是」後邊的評價,才最重要、也最具實質意義。
黃一平掏出本子,準備洗耳恭聽、認真記錄。
緣於情緒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對黃一平與鄺明達,就像當年站在偌大階梯教室里那樣,聲音宏亮,目光如炬,講到興起不僅口若懸河,而且站起身來,配以豐富多彩的肢體語言。從標題到觀點,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數據,都一一提出修改、補充、完善的意見。不是從學術角度,而是從政治角度;不是單純就文章說文章,而是拋開文章本身,有時站在一個地級市長的中觀角度,有時又站在省委龔書記的宏觀立場,甚至完全模擬龔書記的眼光與口吻。從老師的侃侃而談中,黃一平看到十幾年來,政治與時世是如何改變著一個大學老師,使之遠離了象牙之塔,徹底落入了滾滾紅塵。也因此,書齋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傳統意義上的書齋,而是和時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體了。
「突出陽城是不錯,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國,又是理論文章,就不能太過拘泥於本地,視角不能太狹小,否則就沒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試想,一個具有遠大政治抱負的市長,其文章應當與他的胸懷、視野相仿佛,大氣磅礴,高瞻遠矚。」
「知道龔書記來省里幾年了?三年半。這個時間概念對這篇文章意義極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應該懂得這個意義吧?所謂政治家,其實不在於他腦子裡裝了多少政治書籍,也不在於他口頭上掛著多少政治術語,而恰恰在於細節問題上是否有足夠的政治敏銳與眼光。我剛才說的這個三年半,看似一個細小數據,卻蘊含著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會因小失大。因此,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層面的東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儘量選擇近三年半以來的數據、事例作論據,反面的例證則應避開這個時段,否則,就容易出問題犯錯誤。」
「陽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隨意選擇。江南那幾個發達城市固然不錯,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寫文章選事例,只是為了說明、佐證論點,不是表揚先進。為什麼不選北邊的A市、T縣呢?呵呵,這裡面有大有學問了。A市雖然是本省的一個落後地區,經濟總量還不及江南一個縣,與陽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個聯繫點,也是龔書記親自抓的一個跨越式發展典型,那裡不寫你還寫哪裡?!還有那個T縣,則是龔書記的老家,他又是從那裡起步走上政壇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裡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報,一年裡有那麼多頭條是A市與T縣,說明辦報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黃一平寫了十幾年文章,嘴上不敢張揚,內心裡卻自認是一個高手,在陽城市級機關里也算數得著的筆桿子。方才聽了老師一席話,他才終於見識什麼叫小巫見大巫,什麼叫高人面前相形見絀,又什麼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黃一平感覺到,老師講話時的神採風流,還隱約是當年課堂上那個年輕的講師,有些當年棋盤上你廝我殺相互不肯謙讓的風采。可是,老師講的這些內容,卻已經完全遠離了課堂,遠離了棋盤,也遠離了自己的記憶。
「要不,我把文章帶回去,再按照老師的意見修改一下?」黃一平徵詢老師意見,同時悄悄把一隻信封塞到稿紙底下。其實,那隻信封原本是黃一平、鄺明達手裡的一支預備隊,用來相機行事。可是,方教授這一通知心貼肺的點撥,已經讓黃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鄺明達興奮不已。兩人交換一下目光,黃一平就毫不猶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趕緊把信封抽出來,下意識地掂了掂,復又還給黃一平,說:「這個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類屬於玩物,不存在賄與不賄的問題,鈔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黃一平一時就難住了,不知老師是掂著信封太薄,感覺嫌少,還是出于謹慎自律或考慮師生關係,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意思,不過區區一萬歐元,給你以後出國時買點小東西,就算我們兩個在您這兒的聽課費吧。」坐在一旁的鄺明達倒是見多識廣,頗多機智,馬上笑著插言,並示意黃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裡。
教授眼裡有亮光一閃,楞了片刻,果斷接過信封,笑說:「恭敬不如人命。既然是學生孝敬老師,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還是一平懂事,凡事考慮得仔細。」
聞聲而來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條絲線,用肉嘟嘟的手在黃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說:「那還用說嘛,這麼多學生里數一平最懂事,以後要經常來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說:「算了,這篇文章你放下不管了,讓我那幾個研究生代勞吧,反正他們也是閒著。」
黃一平但覺「咚」地一聲,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接下來,方教授主動問起文章發表方面的事宜。《理論前沿》是省委機關刊物,在全省的權威無人能敵,楊副秘書長已經同意下期掛帥,方教授自然是滿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滿意的是,黃一平與馮開嶺他們僅僅只是希望文章發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萬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語。那怪異的發音與表情,黃一平在家和女兒小萌遊戲時也經常會玩到。
「這篇文章要想讓龔書記看到,引起他足夠的重視,那很簡單。發表後,我只要給龔書記打個電話、遞張便條,或者乾脆帶著刊物上他辦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僅僅做到這些,就太可惜了這篇文章。為什麼不讓文章發揮更大作用,產生更大的反響呢?」講著講著,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氣了。其實,黃一平知道,這是老師激動的表現,而激動過後往往會有更精彩的發揮。
「我想,憑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響,應該可以組織一批專家、學者,召開一個專題研討會,組織一批有質量的評論稿件,再在雜誌上發表一下。同時,還可以利用報紙、電視這些新聞傳媒炒一炒嘛。市長改選,社會輿論也很重要,在群眾中知名度高了,代表們才會投你們馮市長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這方面並不外行喲。」方教授說著,還頑皮地朝黃一平、鄺明達眨了眨眼。
「如果召開一個專題研討會,時間是否來得及?會很麻煩嗎?」畢竟是臨時動議,黃一平心裡沒有底碼。
「時間不是問題,一點也不麻煩。可以由我們N大哲學系和省社科院哲學所聯辦,你們陽城方面實際出面組織,或者你們乾脆只出錢不出面,一切由我們哲學系來幫你們操辦。可能的話,儘量請龔書記到個場,如果不能出場,以他名義出一份書面發言或賀信之類應該問題不大。」方教授滿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連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鄺明達也驚喜萬分了。
「那還會錯!我方某人說話辦事向來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證,是不是?」方教授情緒大好,不僅沒計較鄺明達的唐突,而且還和學生開起玩笑。
「當然!當然!」黃一平一聽,激動得不行,握著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動。他想,果真能做到這個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錢真是物超所值了,這也加重了自己在馮市長心目中的法碼,對於將來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說話的分量,甚至多了討價還價的餘地。
剛才老師說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師生間恐怕再無對弈的機會了。問題不在時間,而在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