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2024-06-12 04:48:34
作者: 丁邦文
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內容,三天後就得到了印證。
周六,省委楊副秘書長回陽城老家辦事,傍晚準備回省城時給馮開嶺打了個電話,算是打聲招呼問候一下。
「這怎麼行!不吃飯就走,要麼顯得我這個父母官沒有人情味兒,要麼顯得你這省里下來的首長架子大。」馮開嶺一句話就把楊副秘書長攔下了。
楊副秘書長是本市陽東區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後一直在省委機關工作,現在省委辦公廳主管信息、法規和理論研究,是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的主編。雖然長期在省委機關工作,職級也不算低,可是因為從來沒有在陽城工作過,又屬於位高權不重的那種虛銜,所以每次回來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過公共管道,也不主動驚動陽城官方,洪書記、丁市長們即使知之也就裝作不知。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卻是個例外。
當年馮開嶺初到省城,雖然是跟在老書記後邊,可畢竟還是一介毛頭青年,形單影隻,環境生疏情況不熟,難免會多受到一些白眼與冷落。楊副秘書長其時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長馮開嶺五六歲,在辦公廳里算是有了些資格,對於這個初來乍到的陽城老鄉,自然格外加以關照。那時,馮開嶺經常應邀到楊副秘書長家裡做客,以大魚大肉中和機關食堂里的清湯寡水,逢年過節更是多有叨擾。兩人算是結成了一對忘年交。後來,楊副秘書長升任現職,馮開嶺接替了政研室主任位置。兩人在省里前後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廁所、食堂里時有碰面,也同在一個支部過黨的組織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個處室里共事過。熟悉中國官場的人都知道,像他們這種幾乎從來沒有同時在一個鍋里搶過勺、爭過羹的幹部,一般就沒有什麼利益上的直接紛爭,如果再有些類似的同鄉之誼,那就極易做了朋友,至少不會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也因此,遠交近攻一詞,最適宜用處其實不在戰場,而在官場。馮開嶺與楊副秘書長之間的良好關係,始於彼時,持續至如今。
這次楊副秘書長回來省親,馮開嶺照例要親自招待,兩位老朋友把酒言歡一番。地點還在明達集團的休閒中心,陪客只有黃一平、鄺明達以及規劃局長於海東等幾個親近的人。
舊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重要的是一份真誠與熱情,其中最直觀的考量標尺就是交談的流暢與熱烈程度。
酒席開始,馮開嶺雖然和往常一樣談笑風生,笑容滿面,可是卻時常有瞬間的走神與愣怔。對此,別人也許不怎麼看得出來,黃一平卻是一目了然。箇中原因,還是因為年處長電話里透露的那些內容,讓他感覺不是很踏實。省委龔書記的那幾條原則,如果真是確定下來,他這個常務副市長轉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確定性和偶然性。
從主人到客人,包括幾個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間說話就沒有什麼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傳聞,中到省城的趣聞軼事,下至普通百姓間流行的葷故事黃段子,知無不可言者,言無不盡興者,一時聊了個痛快淋漓。說著說著,難免就碰到來年地市級政府換屆的事。楊副秘書長畢竟久居省里,聽到好多信息,有民間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到什麼人的,統統拿出來一一說了。說到陽城方面,楊副秘書長一口咬定,未來幾年陽城政府,必是馮氏天下無疑。
馮開嶺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說最近省委龔書記對換屆選舉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馮開嶺問得很隨意。
「是啊,本來組織部拿了個方案,但是龔書記不滿意,又親自定了幾條原則。據說組織部的部長、處長們為此沒少挨罵。」楊副秘書長回答得也很輕鬆。
馮開嶺和黃一平對視一下,心裡都有些吃驚。關於年處長電話的內容,近幾天馮市長也陸續透露一些,畢竟有些主意需要兩個人商量著拿,很多具體事要通過黃一平來辦。再說,像馮開嶺這樣相對謹慎、性格內向的官員,平時遇事並無多少人可以訴說、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此類機密大事若總是一個人憋在心裡,畢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楊副秘書長大略說到龔書記定的那個四點原則,語氣里卻充滿調侃的味道。
「這麼說來,這次換屆,方針政策真是要有質的改變了?」馮開嶺問。
「哪裡啊!那不過是做做姿態,主要是防止組織部門弄權。」 楊副秘書長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龔書記從北京來省里工作雖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換屆還是第一次,當然要體現出足夠的重視。前一陣,可能是主管組織的領導有些事沒辦好,在用人方面領會書記意圖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興,這次發火主要是在表現一種強硬的姿態。」
「呵呵,堂堂省委書記也要通過這種方式表示強勢?」馮開嶺笑笑說。
「倒也不是。龔書記來省里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機構任職,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歷和氣派,也因此,省里有些人剛開始就不太買帳。可是,你看這兩年,他把省里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政績卓著,頻頻得到高層的讚揚,大家也就服氣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歡太多人七嘴八舌。」楊副秘書長進一步介紹道。
「可惜,我對龔書記不熟悉,估計他也不認識我。」馮開嶺說。
「是啊,你離開省里六七年了,書記也換了兩任。其實,龔書記還是個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裡頗有些文人情懷,與你我這些人容易拉近距離。」楊副秘書長道。
「哦,是這樣?」馮開嶺驚訝。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讓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對你一點都不了解,可能不是什麼好事。若是一般層級的幹部還好說,像討論到市委書記、市長這個層面的幹部,其他人說話都沒用,關鍵時刻還是要靠這個拍板定奪。」楊副秘書長說著,豎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里工作那樣,可以近水樓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這般隨時聽命於近前呀。」馮開嶺的話,既有玩笑,也是實情。
「其實機會還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運氣如何了。如果閣下有興趣,不如近期給我們《理論前沿》雜誌寫篇文章。」楊副秘書長略一思考,便當場獻了一計。
原來,龔書記曾經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職多年,對理論研究情有獨鍾,特別關注事關重大國計民生的應用性理論問題。他到省里第一件事,就是視察社科院、新聞單位、高等院校等理論文化部門,並特別重視楊副秘書長主編的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這幾年,他不僅親自給《理論前沿》出題目,而且還聘請了一幫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機構的專家擔任雜誌特邀編委,同時兼任省委理論顧問,其中又數N大學哲學系主任最得信任。據說,龔書記當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擔任副院長時,方教授曾在該所進修,兩人結下不錯的關係。
「《理論前沿》上掛頭的重點文章,龔書記一般都會認真閱讀,還經常有指示哩。怎麼樣,你也來一篇,或許會讓他注意一下,或者乾脆重點批示?現在省委黨校的校長,就是通過發表在《理論前沿》上的兩篇文章,讓龔書記產生了深刻印象,一下從副廳調提拔為正廳職。」楊副秘書長滿臉得意。
不用細想也能掂量出,楊副秘書長的這個主意確實很夠分量,也很夠交情。不知底細者,絕對不會朝這方面考慮。馮開嶺抑制不住興奮,馬上帶領黃一平、鄺明達、於海東幾個人,敬了楊副秘書長一個「三盅全會」。
「有幾個選題哩,可以提供你參考一下,新農村、現代製造業、新興服務業、傳統產業升級換代、文化大省、環境保護、城市化進程等等都是龔書記關心的課題。除了角度要新穎、言之有物、論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關鍵是要有學術氣,理論性強,站得高一些。」楊副秘書長的這番點撥,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而且,他還和馮開嶺當場約定,再下一期的《理論前沿》掛帥位置給他留下,一萬五千字左右。馮開嶺當然滿口答應。他一算,那期《理論前沿》的出版時間,剛好距離換屆還有四個月左右,時機恰當。
「不過,這篇稿子分量不輕,不知是否能寫好哩。」馮開嶺有些擔憂。
「嗨,區區一篇稿子,對你這種文章大家還有什麼為難?從陽城上下到省委機關,誰人不知你馮老弟的一段佳話——一支筆,不僅寫出了千鍾粟、黃金屋,而且還寫出了顏如玉呢!」楊副秘書長調侃道。
「你楊兄就別尋我開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關。」 馮開嶺語氣真誠,並非假裝謙虛。
「不能,不能,萬萬不能指望我。」楊副秘書長連連搖手道。「說實話,平常弄點一般化的稿子倒還湊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論文章,是要經過龔書記這樣大家的慧眼,必須確保足斤足兩,方能取得奇效。這個,我真的力不從心。不過,剛才我說過的那幾個理論顧問里,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可是,若非你我這樣的至交,人家又豈肯幫如此大忙?畢竟,這種文章勞心費神,不是那麼好弄的哩。」馮開嶺操筆多年了,對文章中事自然心裡有數。
這時,坐在邊上一直忙著倒酒遞煙的黃一平,瞅了領導們談話的一個空檔,問:「請問秘書長,您說的N大哲學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麼,你認識?」楊副秘書長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豈止認識,當年我在N大讀書時,與他是鐵桿棋友,也算是一對忘年交,關係非同一般哩。」黃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幫忙嘍?」馮市長迫不及待,顯然來了興趣。
「我想可以試試。」 黃一平答。有一句話,他想了想卻沒有出口——畢業之後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經疏於聯繫了。
「呵呵,只要他肯幫這個忙,此事妥矣。」楊副秘書長語氣相當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