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06-12 04:45:08 作者: 祁連山

  冷龍海冷龍嶺——甄二爺默念著,虔誠地跪倒在那個祭海台旁,磕了幾個頭後合掌而退。然後繞過海邊,順著一條極為隱秘的通道越過冷龍嶺達坂,引領著荷槍實彈的民兵朝嶺後邊的高山草甸走去。

  到達綠草如茵的草甸後,他回望直插雲霄白雪皚皚清絕挺拔的冷龍嶺,一直急劇勃動的心才平緩下來。這時他們的頭兒謝隊長不答應了:「甄二爺,你尕娃說狼在冷龍嶺的雪山下,你又把我們引到這兒來幹啥?你說狼到底在啥地方?出來這麼長時間,連一隻狼也沒打到,我回去咋向王區長交代?」

  「有腳的牲口沒腳的地,狼也是長了腿子的,難道等著我們去打?」甄二爺沒來由地頂撞了謝隊長。對冷龍嶺冷龍海的敬畏以及對祁連山麓里一切有靈性的生物的敬畏,在甄二爺的心底里根深蒂固。作為一個獵人,他曾射殺和捕獵過無數的動物,但每一個生命的終結在他心中無不引起一陣陣的歉疚,每一個生命在他槍口下終結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靈性無不讓他震動。自從那隻狼讓他和尕花兒成為恩愛夫妻,自從那隻瘸狼捨生取義救親人的事兒發生後,甄二爺的心底里對祁連山麓和它腳下這片廣袤而豐美草原上的一切生物有了憐惜之情。若非不得已,他的槍口常常會不自然地偏移目標。

  「甄二爺,人們都說你是神槍手,怎麼打三槍打不到一隻兔子呢?」民兵中有人譏笑他。

  「那都是人們瞎說的,我的子彈又沒長眼睛,能百發百中地打中嗎?」甄二爺滿臉愧色,一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模樣。

  「甭管咋說,尕娃!」謝隊長點著甄二爺的額頭說,「明天你無論如何把狼群給我找著,不然狗日的我饒不了你……」為了打狼工作取得成效,縣裡下了文件,規定「打一隻狼、獎一隻羊」,所以謝隊長立功受獎的心情格外迫切。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中期新中國準軍事組織長官的最高命令,甄二爺不得不服從。第二天早上他便翻過對面的一條埡豁,逆風而上,爬上一個水草豐茂的山樑,向對面悄悄望去。憑他的經驗,他知道對面丘陵狀起伏的高山草甸中肯定有狼群在憩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透過草叢他看見對面十幾個饅頭般隆起的草甸上,分別趴著一隻或者兩隻壯碩的灰狼,在朝陽的照耀下它們安逸而舒適地休息,仿佛征戰歸來的士兵到了他們固若金湯的兵營。有幾隻狼崽在母親的教導下正在練習捕獵的技巧,看那騰挪撲剪的姿態真如一群剛入伍的新兵蛋子。

  甄二爺正看得出神的時候,突然覺得身後有響動。憑著獵人的敏感知道自己後面有東西,他悄悄地側轉頭,發現在不遠的草叢裡有兩隻灰黃的尖尖的耳朵在聳動,接著他發現有一隻似乎渾身雪白的狼伏在草叢中悄悄地監視著他。他悚然一驚,突然想起了他家族那個神秘的詛咒!吃驚之餘,悄然掉轉槍口準備一槍置它於死地。但它頭一低,快速溜下山坡不見了。等他回過頭來察看前面草甸上的狼群時,發現它們也在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收起槍站起來,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在監視狼的行蹤,而自己卻被狼監視了,看來這個神秘的白狼已經窺探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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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隊長聽了甄二爺的匯報後將信將疑:「他驢日的狼娃子就那麼奸?我就不信。」

  「謝隊長,這次一定要滅了這群狼啊!」甄二爺別有用心地懇求道。

  謝隊長決定採用堅壁清野、誘敵深入的辦法消滅它們。

  他要求轉場到這個高山草甸的樺樹灣的放牧員晚上照例將羊收入圈內,也將那些平時不收圈的黃牛氂牛以及騾馬等統統收攏到帳房周圍,並拴在接鏈里用三腳絆絆住,不讓它們越雷池一步。其他村社的放牧員紛紛效仿,一時間,冷龍嶺下那片廣袤的草原上一到晚上便一片岑寂。謝隊長白天故意叫放牧員趕著牛羊到甄二爺發現有狼的地方去放牧,晚上收牛羊歸圈後,放開那隻兇猛壯碩的叫「火焰焰」的藏獒後,他們便聚在帳房裡喝一塊錢二斤的青稞散酒。

  那隻藏獒是一隻盡職盡責且神勇異常的狗,如同祁連山麓里每一隻純種的藏獒一樣,它們是牧人忠實的助手和親密的夥伴。放開後的藏獒不停地有節奏地吠叫著,警覺地巡邏在圈窩周圍,以它們特有的靈敏的嗅覺和敏銳的洞察力監視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如果是單個的孤狼襲擊羊群,它們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與之搏鬥,直至將狼趕走或者殺死;如果是群狼來圍攻而自己應接不暇,它們會以急切的吠叫示警,告知主人敵情。

  起先的幾個晚上,火焰焰的叫聲散漫且心平氣和,從第四天晚上開始,它的叫聲時而急切時而平緩,只是時而在東時而在西,時而在南時而在北。謝隊長知道狼們耐不住飢餓,開始窺探羊群。火焰焰也在快速遊動,加強了護衛力度。第五天晚上,火焰焰叫聲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謝隊長叫甄二爺他們在外邊轉悠,不時地放幾個鞭炮,嚇唬嚇唬狼。

  鞭炮在空中炸響的聲音不亞於半自動步槍,所散發出來的火藥味遠遠濃於甄二爺的土銃槍。狼們聽見槍聲不斷而自己卻毫髮無損,於是便知道這是人類玩弄的一些雕蟲小技,於是便在鞭炮聲中肆無忌憚地進攻羊群。有天後半夜,狼們終於在鞭炮聲中火線擄走了一隻游離於羊圈外的瘦母羊。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謝隊長察看著被狼群吃了瘦母羊的那片狼藉的草叢,「看你驢日的今晚我怎樣收拾你!」這隻瘦母羊是謝隊長下的誘餌,從狼們撕吃瘦母羊的痕跡看,這群狼已餓得忘乎所以了。晚上,謝隊長叫大家每人灌了二兩青稞酒,藉以掩蓋人類特有的「腥氣」,然後叫大家荷槍實彈埋伏在羊群中,「狼的眼睛晚上像兩隻紅燈籠兒,你們給我瞄準了,在兩隻紅燈籠兒中間打,叫它驢日的一個個兒腦袋開花!」

  後半夜時,群狼果然如期而至。它們小心地潛伏在羊群周圍的草叢中,貼著草皮小心翼翼地滑行。藏獒火焰焰依然在巡邏,鞭炮依然在炸響,火藥味依然在清新的晚風中濃濃地瀰漫,一切如昨晚一樣前方無戰事。看到這個情形狼群中的頭狼跳起來,盡直朝火焰焰撲去,火焰焰早就察覺到了狼群的到來,只是憑它從牧近十年的經驗,狼們是不敢如此膽大妄為的。今日這匹狼公然敢跟自己較真,這讓它不禁怒火中燒,不由朝那匹頭狼撲去。頭狼只與它較量了兩個回合,便轉身逃走。激怒了的火焰焰如同被賊娃子激怒了官兵,不顧一切地尾追而去。

  聽到火焰焰遠去的聲音,狼們驟然從灌木叢中跳出來撲向羊群。而就在它們接近羊圈時,羊圈的石牆空隙中竄出了一股股火苗,讓它們的大部隊頃刻間土崩瓦解。

  「哈哈哈……」謝隊長和民兵們端著酒碗仰天狂笑。「狐狸奸,狐狸的皮子叫人穿!你狼娃子今晚吃了大虧了吧?」謝隊長用腳踢著那七八匹狼的屍體高興得滿臉通紅,「社員們——不不——同志們!殺一隻肥羯羊,我們好好慶賀慶賀!」

  這一年,謝隊長和民兵們騎著馬背著槍穿梭在祁連山南麓和北麓豐茂的草原上,同其他公社的民兵們一道,將世代生活在這裡的狼們清剿得雞飛狗跳幾乎消失殆盡,也將棲息在這裡的岩羊、白唇鹿、熊、豹子打得到處亂竄。民兵們抱著槍心癢手也癢,看見野生動物有意無意抬手就是一槍,惹得世居在這裡的藏族牧人們不停地煨搡念佛口誦六字真言,直叫「罪過啊罪過!」

  「罪過個屁!」起先謝隊長不以為然,「動物歷來就是人們的菜蔬,就是供人們吃喝用度的,打個把野獸有啥罪過?」可有一天,他回來後黑著臉對民兵們說,「今後除了改善改善生活外,一律不准隨便打野獸!誰要是違反命令,看我不收拾他……」說得民兵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只有甄二爺心中明白,謝隊長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源於早晨的一次打獵。

  在他們帳篷後邊一個向陽的山坡上,住著一個哈拉家族。哈拉,學名旱獺,是廣泛分布在天山山脈、祁連山脈和藏東草原的鼠科動物,其肉鮮嫩可口,肥而不膩,脂肪是治療燙傷燒傷的絕佳良藥。其皮柔軟光滑可與水獺皮相媲美,如果剛剝下的皮子裹敷在關節處,遊牧民族長期以來風裡來雨里去落下的關節炎、風濕病就會神奇地痊癒。「鄭人無過,懷碧其罪。」哈拉因此成了門源川漢民土民們爭相捕獵的目標。謝隊長的老阿奶患類風濕關節炎多年,現在幾乎癱在炕上起不了身。謝隊長準備打兩隻哈拉趕明兒帶回去,一方面改善改善家人的生活,一方面想用哈拉皮裹敷治療老伴那些日益粗大的關節。

  可打哈拉比不得打其他野獸,其他野獸只要一槍打中了,你就可以靜靜地蟄伏不動,直至它流血過多而死,或者循著血跡覓蹤而追,就會手到擒來。但這哈拉如果你不能瞅准要害一槍斃命,它會掙扎著逃進洞裡,讓你勞而無功。哈拉的洞簡直是一座地下迷宮,有耍洞、老洞還有偏洞。除臨時躲避敵害的耍洞外,其他洞洞洞相連,且深入石崖沙礫深處。哈拉一旦鑽進洞,那你就是白費一顆子彈了。

  謝隊長深知這一點,於是他拿了甄二爺那杆威力巨大的土銃槍,老早就趴在那哈拉老洞的背後,支好槍靜靜地等待著。按照常規,太陽出山時,壯年哈拉便會出來覓食,這一方面是因為此時最安全,更重要的是早晨草叢中有濃重的露水,它們需要採擷足夠的露水來補充身體所需的水分——除了霜降白露過後冬眠前夕,它們才跑到河邊大量喝水洗淨體內殘留的糞便,否則一年四季是根本不到河邊喝水的。儘管早晨相對安全,但它們仍然是非常警覺的。它們出洞後,會迅速地直立起來並轉身查看身後是否有捕獵者。如果後方安全,它們才會站到高高的「望鄉台」上——那是它們精心選擇的、能夠居高臨下地觀望四面動靜的瞭望台——觀看,確保沒有危險後,才會安心地爬上山坡覓食。獵手們趴在洞後等待,為的是在哈拉剛出洞站立起來尚未轉身的瞬間近距離地打中它的腦袋,直接一槍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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