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6-12 04:44:44 作者: 祁連山

  冬天很快來臨,坐吃山空的土匪們給養日益匱乏。當初敗退到亂石窩時馬鞍上捎著的那點炒麵、牛肉乾,眼看著像春天陽光下的積雪,一天天地沒了。峽谷里的野生動物根本沒有甄二爺說的那樣「數也數不清」,就是有一些,也在他們冒煙的槍口下倉皇逃命,半個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土匪們不得不到峽谷外去尋覓果腹之食。可解放軍和民兵自衛隊在峽谷口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消滅他們。

  幸虧甄二爺知道一條可直達峽谷外平羌溝的隱秘的羊腸小道,在那兒可挖到冬眠的哈拉(旱獺),打到大角盤羊以及藏羚羊、白唇鹿之類的東西。張子龍對甄二爺信任之極,因為好長時間以來,跟甄二爺出去打獵的土匪不是一無所獲,就是逃之夭夭,只有甄二爺每次出去定會滿載而歸。每次回來,甄二爺都抱怨說這天又打了好多東西,只是同去的夥伴不知跑哪兒去了,他一人背不動,只好挑揀能背得動的回來。還說今後打獵一定要張司令親自點將,派自己的鐵桿兄弟一塊兒去。

  「好吧!」張子龍吃著肥美的山羊肉說,「趕明兒去打獵,你點名要誰去,我就叫誰去……」

  這天,甄二爺起了個大早,點名叫韓四十九和雷占魁跟他去。

  這兩個好吃懶做慣了的兵痞,極不願意在這冷月寒天到那充滿危險的山裡打獵,他倆跟在甄二爺後面,日娘搗老子地罵著。甄二爺斜背著槍在前面默不作聲地引路,臉上掛著冷笑,心中被復仇的快意所充盈:「罵吧罵吧,趁還在世上活著的這會兒罵個夠,再過半天,你們就是想罵也罵不動了!」

  在乾隆溝當著他的面,強姦卓瑪和阿媽,殺害扎西阿扣,最後燒毀他們一家,他倆是最積極的也是最殘暴的。那天漫天的風雪中,甄二爺用婆娑的淚眼牢牢地記住了他倆,之後的日日夜夜,他心中無數次地設計著殺死他倆的方案,想像著各種各樣的死法。在他的想像中最理想的死法是:用他土銃槍擊碎他們的胯骨,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死去,或者活活被野狼、瞎熊、豹子活活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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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想法,在他們前幾天洗劫藥鋪家、又一次做出慘無人道的行徑時,變得更為強烈了。

  太陽出來時,他們三人到達了目的地——一個灌木長得異常茂盛的山灣。頗有打獵經驗的甄二爺成了三人中當然的領袖,他指使他二人從溝底往上摸,看見動物就開槍,「我在這兒守著,動物受驚後肯定要從前面這個埡豁經過。」

  雷占魁和韓四十九明白,憑自己的槍法守住山埡豁,面對受驚後快捷如風的野生動物,能不能撂倒一兩個,實在是沒有把握。如果因為自己的原因打不到獵物,回去後非挨張司令兩個耳光不可。無奈之下,兩人提著槍,鑽進灌木叢中從溝底往上摸去了。甄二爺看見他倆的身影沒入叢林,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

  昨天夜晚,甄二爺在張子龍面前點名叫雷占魁和韓四十九明天跟他去打獵時,他倆老大的不願意,但在張司令面前不敢表露。出得司令部(張子龍住的石洞),他倆便臉露兇相:「日奶奶尕娃,到老子的石洞裡來一趟!」

  甄二爺乖乖地跟著他倆到了石洞。他倆往鋪上一躺,破口大罵:「媽的,不是叫老子倆明天去打獵嗎?你尕娃先把槍擦了,好讓老子倆明天打得利索!」甄二爺唯唯諾諾,心中一陣竊喜。他正犯難明天怎麼收拾這兩個傢伙,想不到他倆卻將機會送上門來。也許是作孽太多,老天爺要他倆的命了。

  他倆都有一桿好槍,一個人的是漢陽造的老套筒,一個人的是三八大蓋,而且這兩傢伙都是行伍出身,槍法也算準,要想用土銃槍擊碎他倆的胯骨決非易事。甄二爺本打算今晚回去好好想一個萬全之策,想不到惡有惡報,老天爺給了他這麼個絕妙的機會。

  韓四十九就著如豆的油燈抽起了老旱杆,雷占魁躺在韓四十九的對面,興致勃勃地談論起女人。女人是他們永恆的話題,永遠畫餅充飢樂此不疲。甄二爺小心地擦槍,很細緻很有耐心。一邊擦一邊偷偷地從自己的老羊皮襖拔了兩綹毛,摶成團,塞進槍管,用土銃槍的「探杆」(一根較粗的鐵絲,用於捅實土銃槍的鉛彈)將兩團羊毛築進兩桿槍的槍管,小心地立在洞壁,然後誠惶誠恐地說:「二位大爸,我睡覺去了,中嗎?」

  「這麼早就想睡覺?脬蛋大的個娃娃,哪來那麼多瞌睡?給老子倆燒兩盆洗腳水去!」

  「好!好!」甄二爺溫順地答應著,趕緊燒了兩盆水端來,「大爸,你倆試試燙不燙,燙了我給你加涼水。」

  「滾,老子洗腳就喜歡燙!」

  甄二爺如遇大赦般地逃了出來。他知道,明天他倆一開槍,這槍准得炸膛。炸了膛的槍夠這兩個驢日的喝一壺的。炸不死也能弄個半死。何況沒了槍,老子慢慢收拾你倆,看你倆小子能鑽到地縫裡去?

  這經驗得自於一次非常僥倖的搶劫。浩門川有一戶姓韓的人家,三兒子喚作韓三爺。韓三爺是從馬步芳駐紮在甘肅的一支軍隊裡逃回家的老兵。民國二十五年秋天,這支軍隊受不了長官剋扣軍餉和非人虐待而憤然兵變,韓三爺是發動兵變的始作俑者。因為害怕受軍法處置,他就帶領一幫鐵哥們兒往家鄉逃竄。

  據說這幫傢伙個個都是神槍手,驍勇異常,韓三爺更是拔乎其萃出乎其類,打仗時任憑子彈在腳下盪起陣陣煙塵,也渾然不顧勇往直前,在這支軍隊裡威信極高。驍勇異常的韓三爺立下汗馬功勞,卻因性情耿直屢屢得不到晉升,威信極高的他,成了一夥士兵中的當然領袖。這讓他們的長官頗不舒服。長官到底尋了一個他的不是,一繩子將韓三爺吊了起來,原因是他在一次戰鬥中將繳獲的戰利品據為己有。

  那是一次收復前幾天被解放軍占領的堡子的戰鬥。在戰亂年代裡矗立了幾百年的藏族土司的堡子,經過主人長期的苦心經營,有著高大、厚實的黃土牆,宛如要塞城堡一般堅固。韓三爺同弟兄們潮水般地向土司堡子攻去,解放軍的機槍子彈像盛夏六月祁連山的冰雹一般,鋪天蓋地傾瀉下來,將他們壓在堡子前寬闊的黃土地上動彈不得。韓三爺趴在地上覺得太窩囊,於是便振臂一呼,帶領那幫弟兄們沖了上去。說來也真奇怪,子彈像長了眼睛似的,只在挺著身子衝鋒的人腳下「撲撲」亂竄,而那些趴在地下不敢抬頭的縮頭烏龜,卻沒來由地吃了「花生米」。弟兄們衝到堡子前,用幾束手榴彈炸開了厚實的大門,進去以後他們才發現,這是一座早已撤空的堡子,只有兩個不能撤走的解放軍傷兵趴在碉堡里,用機槍掃射著!韓三爺他們毫不費力地解決了傷兵,然後打劫了這座倉皇撤空的堡子。人撤空的堡子東西卻不空,大戶人家的箱子柜子里不乏金子銀子和花花綠綠的金圓券。韓三爺他們把這些錢悄悄藏了起來,為的是弟兄們能吃個飽肚子。這讓長官大光其火,喝令手下把韓三爺拿下,要軍法從事。這可惹惱了那幫鐵哥們兒,大家紛紛嚷嚷著聚攏在指揮部前,要求釋放韓三爺。長官看眾怒難犯,於是死罪可赦活罪難免,打了韓三爺三十馬棍放了。韓三爺早被三十馬棍打得怒火中燒,帶領弟兄們半夜裡圍住了長官的官邸,要長官把吃了的黑食吐出來。堅持不吐黑食的長官們便被韓三爺他們一陣亂槍打成了篩子底。死了長官的士兵們搶了軍需庫,樹倒猢獼散,韓三爺帶領著弟兄,往莽莽的祁連山麓進發,想橫穿祁連山回到坐落在山南的家鄉。

  他們行至一個叫青楊溝的地方時,一夥在此盤踞很久的土匪瞄上了他們。土匪們看見這幫騎馬背槍的傢伙行色匆匆行囊鼓鼓,料定是一夥趁火打劫滿載而歸的敗兵,敗兵往往無心戀戰,不堪一擊。如果找一個好地方打個漂亮的伏擊戰,這些馬匹、鋼槍和鼓鼓的行囊就是灶王爺手中的糖瓜兒——穩穩噹噹是自己的了。而這樣的地方在地形複雜、地勢險峻的祁連山里,是多麼容易找啊!

  韓三爺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隨著他們時,已然明白了這夥人的意圖,心中吃驚不小!土匪們人多勢眾,而且熟悉地形,之所以還沒有發動攻擊,除了憚於他們十多杆快槍外,是還沒有尋找到一個讓他們的鋼槍變成燒火棍的有利地形。

  必須儘快擺脫這股土匪!

  此時,一隻受驚的狍鹿從灌木叢中跳起,在他們前面很遠的地方飛奔。韓三爺抬手就是一槍,狍鹿在空中打了一個漂亮的魚躍,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一槍正中眉心,生生揭去了狍鹿的腦殼。土匪們看見這陣勢,暗暗咋舌:「嘖嘖,幸虧沒動手啊!這是一夥老兵,打不得打不得……」於是悄然而沒。

  韓三爺帶回來的那桿槍和銀子,一直是鄉親們談論的話題(據說是兩褡褳白花花的馬蹄銀),自然也成了土匪搶娃們覬覦的目標。有好幾次土匪煽動張子龍去搶,只是憚於韓三爺那手精絕的槍法,不敢輕舉妄動。那次他們在彈盡糧絕無可奈何時,決定鋌而走險去偷襲韓三爺。同樣是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三十多個土匪悄沒聲息地圍住了韓三爺家的土屋,準備把他消滅在被窩裡。可他們剛剛爬上牆頭,就聽見土屋牛肋巴窗戶里傳出了「哧——刺——砰」的聲響,接著便是一聲慘叫。土匪們先是嚇得趴在牆頭上,大氣也不敢出,後來發現毫無動靜,便大著膽子挪開擋門的破木板,進入低矮的土屋,發現韓三爺躺在光溜溜的土炕上,滿臉是血,右手的四根指頭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原來,之前睡在土炕上的韓三爺伏地聽音聽到了土匪們的馬蹄聲,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行伍出身的韓三爺常常枕戈待旦。他跳起來安排家人藏到了蘿蔔窖里,而他一人則守在土屋嚴陣以待。槍林彈雨中滾爬過,你幾個毛賊能奈我何?可惜他在忙亂中忘記了將塞在槍口裡的牛毛塞子拿掉,兩槍過後,槍炸膛了。

  今天,甄二爺將這個經驗移花接木到這兩個土匪的頭上,期待著驚天動地的一幕出現。果然,兩個土匪鑽進灌木叢後不久,他就聽到了兩聲異常的槍響。只見一隻香子從槍響的地方跳出來,朝他守候的山埡豁里奔過來。他抬手就是一槍,放倒了香子,背起來急忙向山下尋去。

  在山溝的灌木叢中,韓四十九的右手被炸飛了,左手托著右邊鮮血淋漓的半截斷臂,痛苦地哆嗦成一團。雷占魁仰面朝天躺著一動不動,炸得粉碎的木槍托碎渣長短不齊地扎在他的臉上,活像一隻刺蝟。

  「日你倆先人,」甄二爺一改平日的溫順,破口大罵起來,「老子用土炮(土銃槍的俗稱)打了兩槍,你倆個驢日的拿的是快槍,怎麼才打了一槍?」

  「甄二爺,你看……我……我倆的槍炸膛了……」韓四十九扭曲著臉,焦黃的大板牙在外面一閃一閃的。

  「你倆的槍都炸膛了?」甄二爺故作驚訝,「你倆壞了天良吧?不然槍怎麼會同時炸膛?」他譏諷道,「老漢們常說,『白天裡殺人人不肯,晚夕里殺人天不肯』,是不是你倆晚夕里殺人太多,老天爺報應了?」

  「甄二爺!我……我求你了,給我包紮一下吧!」韓四十九跪在地上,齜牙咧嘴幾乎要磕頭了。

  「我可不敢!我怎麼能違背天意呢?我幫了你,老天爺怪罪下來,有朝一日把我的槍也給炸了膛,我咋辦?」甄二爺誠惶誠恐一副無限敬畏上天的樣子,「若在平時,這事兒好辦,那裡,」他指指皚皚雪峰下面的不毛之地,「有的是雪蓮,摘幾朵下來,你那胳膊上的血立馬就能止住,就是斷了的那半截兒,接在一塊兒,興許也能長得好好的!」說著他故意貓著腰,用土銃槍撥弄著灌木叢,「你看見了嗎,你那半截兒炸飛到啥地方了?……接在一塊兒說不定會長上哩,不然,以後人們得叫你李沒爪兒了!」

  「甄二爺……我叫你一聲老祖宗……老太爺!求求你趕緊給我包紮一下吧。」韓四十九拉著哭腔哀求。

  「用啥包紮呀?」甄二爺抖抖老羊皮皮襖,「連一點布頭也沒有……」

  「……用我的襯褲吧……」

  甄二爺走過去,脫下了四十九的褐褲,脫下裡邊的藍士丹林襯褲——這是一條女褲,也不知這傢伙從哪兒劫來的——撕成布條,「等等……我去弄點兒草藥敷上!」說著,鑽進灌木叢不見了。

  他去尋找一種能致幻的興奮藥。這種草藥一般生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牛馬一旦誤食,便會嚎叫狂奔,將樹木、岩石當成狼和豹子,又踢又用角牴,最後常常精疲力竭而死。儘管是冬天,甄二爺仍然撥開厚厚的枯草,沙裡淘金般地尋到了幾株。他將草藥一半敷在韓四十九的斷臂上,一半叫他嚼碎了吃下去,「很快就會止疼了。」他說。然後他背起那隻香子優哉游哉地走了。翻過一道山樑時,他看見韓四十九藥性發作,光屁股在灌木叢中跳躍狂奔,搬揀起一塊大石頭,一下下地向雷占魁頭上砸去,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最後揮舞著血淋淋的半截斷臂哈哈大笑著,跑了不遠,便摔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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