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2024-06-12 04:08:38
作者: 青枚
燕然山的雪一點兒也不比龍城小。
睢子他們所寄居的是半山一處荒廢了的古廟。廟中大殿後面東西廂各有三間屋舍,睢子命人打掃乾淨,讓葉初雪居住在西邊的第一間。賀蘭頻螺來後,又騰出東邊第三間來,讓她住下。
賀蘭頻螺卻十分心急,找來睢子商量,要儘快動身離開此地。睢子打開房門,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面的風雪一下子就尖嘯著撞了進來,屋裡登時風雪瀰漫,寒氣逼人。
睢子用力把門關上,衝進屋的雪花失去了依持,這才飄飄蕩蕩地墜落到地上,化成一片淺淺的雪水。
睢子看著賀蘭頻螺,用意不言而喻:「這種天氣,走不出去的。」
賀蘭頻螺十分焦躁,在房中不斷來回踱著步,低聲道:「可是不能在這裡乾耗著,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的?」睢子覺得好笑,「雪這麼大,咱們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再說,我這一路隱藏行跡,從雲山繞了上千里到這裡來也沒被人發現過。」
賀蘭頻螺搖頭嘆息,一個勁兒說:「你不懂!你不懂!」
「你到底怕什麼?那人已經在龍城做皇帝了,哪裡還顧得上來找她?這不是一直都沒有什麼動靜嗎?」
「你不明白。」賀蘭頻螺嘆了口氣,「你不知道那個人,他不會輕易放棄的,而且如今他已經是皇帝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全天下懸賞,即使不是刻意去找,但只要有人看見了咱們,都有可能讓他知道。不行,必須馬上出山,渡過太倉河到雒都去。只有到了雒都,才能真正安全。」
睢子皺眉看著她,心頭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賀蘭頻螺一下子站住,想了想說:「我看她的肚子,大概再有一個月就該臨盆了。無論如何等到孩子先生下來再做打算。」
這回答卻不能令睢子滿意:「什麼叫作再做打算?你當初讓我將她綁來,難道就沒有打算清楚嗎?」
賀蘭頻螺突然閉上嘴,看了睢子一眼不吭聲。
他卻突然明白了:「當時你並不知道她有身孕,想要的只是她。為什麼?你讓昆萊襲擊她,本意也不只是讓昆萊對她施暴,其實你是想要殺了她。」他震驚地看著賀蘭頻螺:「你是打算等孩子生出來就殺了她?」
賀蘭頻螺冷冷地說:「你不覺得她活在這世上,對所有人都是威脅嗎?」
她語氣陰冷,神色間更是殺意沉沉,就連睢子看見也不禁心頭一沉:「威脅?她威脅到你了?威脅什麼了?」他幾乎立即就有了大致的猜想:「你是說她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你要殺了她滅口?」他倒吸一口冷氣,「是了,你怕她將昆萊那件事的真相說出去,到時候龍城裡那個人只怕又要剿滅其他人。這回是誰?金都草原的賀蘭部還是雒都?」
賀蘭頻螺卻完全沒有理睬他的話,又開始來回踱步:「如果真讓他發現就晚了。我本來還覺得那孩子有點用處。但如果實在不行,也就只好不要了。」
睢子耳邊一炸:「你說什麼?你要做什麼?」
賀蘭頻螺看向他的目光帶著狂熱:「你辛辛苦苦幾個月,終於把她帶了出來,我不能讓你白辛苦。即使得不到最好的效果,也不能讓她添亂。」
睢子吸了一口涼氣:「你是想在這裡殺了她?」
「萬不得已的時候,只好這樣了。」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殺了她會是什麼後果?」他聲音冷了幾分,「你可別忘了步六狐部是什麼下場。」他強按下焦慮,放緩聲音勸道:「我知道你是怕萬一他找來咱們一切謀算就前功盡棄,只是你就不怕殺了她更加激怒龍城嗎?」
賀蘭頻螺突然抬頭看著他質問:「怎麼?你不希望我殺了她?你不是也要給你的族人報仇嗎?你改主意了?你是不是也被她給迷住了?那女人就是狐狸精所變,只要是男人近身,一定會被她迷了心竅。我就知道不該手軟,當初讓你直接殺了她就好,不該讓你將她帶來見我。」
睢子見她情緒漸漸失控,連忙安慰道:「你別亂想,她那樣挑撥你我之間的信任我都沒有相信,我們可不要反倒自己反目,讓那女人從中占了好處。」
賀蘭頻螺怔了怔,漸漸平靜下來:「你說得有道理,只怕這也是她故意設計的。這女人最會趁人不備,玩弄人心。」
睢子繼續安撫她:「所以千萬別被她給騙了。只怕她此時巴不得咱們頂風冒雪地下山,萬一龍城的人真的尋來,撞個正著可怎麼辦?」
賀蘭頻螺一怔,低頭尋思:「也是,她那樣出言恐嚇,只怕也是想讓咱們自亂陣腳。咱們可真不能被她騙得團團轉。」
睢子忍住沒有點破其實她才是亂了陣腳的那個,繼續勸道:「我知道你是擔心她所說的誘你出面的話,但你放心,她一路都是我帶來的,根本沒有機會跟旁人接觸,所以這話肯定是她在虛張聲勢。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咱們要冷靜應對。再說了,我手上有三千人呢,晉王真的追來,也不是不能一戰。你也不要怕成這樣。」
他慢慢將賀蘭頻螺勸得平靜下來,又安慰了幾句,這才退了出去。
屋外大雪仍舊漫天下著。
睢子的鼻頭被凍得通紅,冷風迎面一吹,倒是讓他的頭腦冷靜了下來。他站在風雪中想了想,便朝葉初雪的房中走去。
葉初雪將窗戶打得半開,一任寒風大雪往屋裡嗚嗚地鑽,自己守著炭盆,手腳被凍得冰涼。但她不肯去關窗,也想借著這寒風保持心頭清明。
睢子進來見她凍得渾身發抖,吃了一驚,連忙將身上的狐裘脫下來給她披上,低聲問:「你做什麼?不要命了?」
葉初雪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比屋裡的空氣還要寒冷:「你跟她商議完了?」
睢子一愣,朝窗口望去,果然透過打開的窗戶,能夠看得見賀蘭頻螺的房門。想來他從那房中出來,都被她看在了眼中。
葉初雪又問:「她是打算立即下山離開此處呢,還是就地在這裡殺了我?」
睢子微微一愣,勉強笑了一下:「你現在知道擔心了?當時為什麼那麼嚇唬她?明知道她不是經得起嚇的人。」
葉初雪嗤笑一聲:「說得好像我有別的辦法似的。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那種地步,若不壓制住她,不定她會怎麼整治我。」
睢子沒料到她竟然會毫無隱瞞地與自己坦率地這樣說,仿佛他們並不是仇敵,她也不是他的囚徒,反倒他們倆才像是同謀一樣,有商有量地討論著對付賀蘭頻螺的策略,絲毫不隱瞞自己面對賀蘭頻螺時的劣勢。
睢子突然發現這個女人的另外一面。她的確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只是這樣短短兩句話,已經令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從她的角度去思考,並且不知不覺間與她站在了一條線上。
睢子赫然醒悟,瞪著葉初雪,半天問道:「你就不怕?」
「怕她殺我嗎?」她像是覺得好笑,「我這一年多來,時時都在生死之間遊走,最不怕的大概就是這個死字了。雖然我那樣說是在嚇唬她,但也不全是虛張聲勢。事到如今,我就是你們的保命符。我活著,一切好說。我死了,他一定會將你們剝皮拆骨。」她盯著睢子,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他如今已經不是逃亡漠北的流寇,而是龍城裡的皇帝。你那兩三千人,在阿斡爾草原上或許尚能橫行,但一旦是龍城的朝廷對你全力圍剿,那麼你們步六狐人最後的一支血脈也存續不下去了。」
睢子皺起眉頭來,一時不吭聲。
燕然山深處北朝腹地,山勢不算陡峭,也算不得大,若是平宗真的要將他圍困在這山中,只怕連三個月都堅持不了,就會被對方強大的軍力壓垮。
他突然懊惱起來。
當初設伏偷襲平宗不成,他知道平宗定然會搜遍雲山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樹,於是當機立斷帶著葉初雪下山投奔賀蘭頻螺,不料龍城局勢變幻莫測,一轉眼他就發現自己被困在北朝腹地無法脫身了。
本來還指望賀蘭頻螺能帶他們渡過太倉河去雒都,但眼下看來,就連賀蘭頻螺也是自身難保。
葉初雪說得沒錯,那些話不純是虛張聲勢。在所有人里,她第一個意識到平宗登基給他們的處境帶來的變化,而賀蘭頻螺竟然還考慮要在這裡就殺了葉初雪。
睢子心頭一陣寒意掠過,轉頭朝葉初雪看過去,卻見她靜靜看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出神。
「你在想什麼?」他問,心中好奇這女人心中到底有多少成算,此時此刻又在謀算些什麼。
「我在想……」葉初雪轉過頭來盯住他,壓低聲音說,「這樣的大雪天氣,很適合掩藏行跡逃跑。」
「你……」睢子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熱切的懇求,心頭一震,直覺地搖頭,「不行,我不能放你走。」
葉初雪不吭聲,只是看著他不語。
「就算我想放你走,你也沒辦法活著下山。你這肚子,你不要命了?!」他走過去將窗戶關好,藉以躲避她的目光,「你就這麼怕她對你下手嗎?你放心,我會保護你,不讓她動你分毫。」
葉初雪吃力地站起來,在他身後低聲說:「你說過想帶我走。」
「我那是要你跟我走,不是要讓你回到他身邊。」
「我回去,你們才有生路離開。」葉初雪一針見血地指出關鍵所在,「現在能說服他放過你們的,只有我。」
睢子冷笑:「我不需要他對我網開一面,我們之間的血仇還沒算呢。」
葉初雪聽出了他話中虛弱的一面,明白其實眼下局勢他也清楚,問道:「你是不需要,可你們步六狐需要。」
睢子沉默了片刻,還是搖頭:「不行,你活不下去。」
「你說過,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野外。大風雪裡我活下來過無數次,這一次也沒有問題。」
睢子終於轉過頭來看著葉初雪。
她眼中一亮,知道自己終於等來了這一刻。
睢子仍在猶豫,葉初雪知道他還需要進一步推力,於是說:「你今日放我走,便是我的救命恩人。睢子,我雖然不能答應跟你走,卻會一世銘記你的情誼。」
睢子卻仍然踟躕:「這麼大的風雪,你這個身子,你會死的!萬一驚動了胎氣,你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太危險了,不行,我不能答應。」
「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在這裡把孩子生下來,賀蘭頻螺會如何處置我們母子?」
睢子自然知道。他之前已經親耳聽賀蘭頻螺說過。如果葉初雪分娩,只怕就會殺了她搶走孩子。他心頭十分猶豫,總覺得無論如何都無法周全。他無意識地踱了兩步,腳下踢到一塊已經燒過的炭塊,發出一聲悶響,殘餘的火花飛竄起兩三朵火星,他驀地頓住,轉頭去看葉初雪,心頭登時一片澄明:「你早就有辦法了是不是?」
葉初雪不出聲,目光中所透露出來的決然卻已經明白說明了一切。
睢子仍覺不可置信,試探地問:「他來了?」
她並不直接回答,只是說:「到時候你往燕然山的西邊去,那邊沒有埋伏。」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跟他有聯繫?這不可能!」
葉初雪走過去,將窗戶打開,風雪一下子又撲了進來,風勢格外兇猛,裹挾著嗚嗚的銳響。她回頭看著睢子問:「你聽見了嗎?」
睢子一愣:「聽見什麼?」他走到窗邊側耳凝神細聽,半晌搖著頭:「只聽見風聲,難道還有別的聲音?」
「是啊,還有狼的聲音。」
睢子登時覺得似是有一根冰線從頭頂一路戳到了腳心,渾身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重複:「狼聲?」一片冰寒中,他後背冷汗涔涔而下:「自從雲山之後就沒再見過有狼……」
「看來你們山裡的確狼不多,你竟然還不如我對狼熟悉呢。」葉初雪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在滿室的冰雪風暴中顯得格外鎮靜安詳,「我聽見了小白的嗥叫聲。在不遠的山裡。它已經這樣嗥叫了一宿,從南邊到北邊,只有西邊沒有去過。當初我沒能死在你兄長的手下,就是因為小白去報信帶人來找到我。」她確定地看著睢子:「我知道一定是他來了。」
睢子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而葉初雪仿佛也偵知他心中矛盾之處,寸步不讓地迎視著他的目光。兩人站在窗前,也顧不得風雪扑打吼叫著衝進來,彼此瞪視,無言地較量著。
葉初雪明白睢子心頭此時也在經歷著一場劇烈的暴風雪。以他的驕傲,在得知平宗可能就在附近時,最先想到的大概會是絕不能將她交出去,而是要與死敵一較高下。這是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兒自然而然的想法,越是在不利的情形下,越是鬥志高漲,越不肯服輸。
如果是別人,葉初雪絕不敢將這樣的消息告訴他。但眼前是睢子,是葉初雪平生僅見唯一一個在心智計謀上能處處搶得先機壓制她的人。葉初雪眼下賭的就是他的心智能夠戰勝他的熱血,讓他在最初的亢奮之後,冷靜判斷出如何做才最有利。
「如果他真的來了,你知道我更不可能放你走。」他沉聲說,「有你在手上,我才能安全。」
「那只是暫時的安全,一天?兩天?然後呢?他是有備而來,你拿我做擋箭牌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連這個都料想不到,你以為他憑什麼能夠威震江北人人服膺?這種想法也許那屋裡那個女人能當作是好計謀,但我知道以你的眼光胸襟一定會明白,只有我才能阻止他對你們步六狐部趕盡殺絕,放了我是你們唯一的勝算。」
「勝算?」他抹了一把臉,將落在面上又被體溫融化的雪水擦掉,冷笑了一聲,「我若膽小畏戰到連你都放掉,還能有什麼勝算?」
葉初雪氣得幾乎要吐他一口唾沫,但知道他眼下定然還在左右搖擺,知道不能與他撕破臉,只得耐著性子道:「審時度勢,在什麼位置說什麼話。什麼是勝?在他就是救我出去,在你就是保全你這一族血脈。你放了我,你們二人都是贏。」
「難道沒有輸家?」
「當然有。」葉初雪朝賀蘭頻螺的房間看去,「她想要殺了我,達不到目的,不就輸了嘛。」她見睢子面色漸漸平靜,輕聲道:「輸贏並不是你死我活,達到目的就是贏。」
睢子仍舊不甘心,咬牙切齒地說:「我的目的是為我的族人報仇!」
「不,你的目的是不讓步六狐部死絕。」葉初雪伸出手指落在他的額頭上,「還想不明白嗎?」
睢子一怔,抬起眼看著她,良久終於長嘆一聲:「他在什麼地方等你?」
葉初雪一直到這個時候心頭才微微踏實了一些,長長地舒了口氣,說:「狼在什麼地方,他就在什麼地方。」
睢子側耳又努力聽了聽,仍舊不得要領。葉初雪指著東南方向:「那邊。」
睢子用重裘披風將葉初雪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帶著她從廟中出來,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大雪密不透風,很快將他們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掩蓋掉。
葉初雪不時停下來聽著風聲中若隱若現的狼嗥,指點著睢子調整方向。他們什麼都看不見,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睢子從始至終牽著她的手,小心護持,不讓她磕絆、打滑摔倒。每一步都由他當先試探,確定安全之後才拉著她向前走。
這卻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順從配合地跟在他身邊。他即將將她送出去,卻又驚訝地發現在風雪中,他們前所未有地親近。這種與她相依為命的感覺讓他心頭狂亂的焦躁漸漸平靜了下來。
任風雪吹打,任強敵環伺,睢子卻感受到一種從未有的踏實和滿足。他突然停下來,手臂微微用力,將剛邁出步子去的葉初雪一扯,拉回到自己身邊。
葉初雪猝不及防,驚呼了一聲,幾乎就要摔倒,卻被睢子有力的手臂護住,整個人都不得不倚靠在他的胸前。
「你……」她有一絲慌亂,「你做什麼?你不能反悔!」
「我不反悔!」睢子脫掉貂皮手套,用自己的手指拂去她臉上的雪,戀戀不捨地感受她的面孔在他指尖下的觸感,「葉初雪,我等著你,等哪天你不願意留在他身邊了,你就來找我。」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塞進她的手中:「給你,拿好了。如果你想離開了,就讓人把這個送到龍城太安坊的胡鐵匠家,我會來找你,帶你走。」
葉初雪呆住,過了一小會兒才想起來拒絕:「我不需要,我不會跟你走……」
「葉初雪,話別說得太滿,你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他不容她拒絕,放開她繼續向前走,「你是聰明人,聰明人都懂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我就是你的退路。你為了自己的退路也得保我的安全,對不對?」
葉初雪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他走,一邊低頭看著掌心他塞進來的東西,還是那把無比熟悉的匕首。
當初她用匕首切斷鐵鏈想要逃離,卻在發現睢子的埋伏後眼睜睜看著平宗離去。睢子找回她後就將那匕首收走,沒想到兜兜轉轉,到底還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葉初雪心頭流過一陣暖意,仿佛三月的楊柳春風,蔓延到四肢百骸,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舒服。
她停下腳步:「好了,就到這裡。」
「這裡?」睢子一怔,展目望去,眼見著前面是一處緩坡,坡下一馬平川已經到了山腳下。他問:「就在這裡?人呢?怎麼一個都沒看見?」
葉初雪無比確定:「就在這裡。不能再往前了,不然你就沒有機會離開了。記住,向西邊走,那邊沒有埋伏。」
「可是你怎麼辦?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頂著風雪走。」
「不要緊,有小白在,我不會有事。」
睢子要靠了她的提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費力地從密密的雪幕縫隙中,看見一雙血紅的眼睛就在不遠處的前方凝視著這邊。因為渾身雪白,小白幾乎隱身在大雪之中,根本無法令人發現。
睢子與它的眼睛一對上,就被其中森森的殺意震懾,不由自主放開葉初雪:「好吧,那你千萬保重,去吧,我在這裡看著你。」
葉初雪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
「快走吧,別等我改主意就晚了。」他板著臉將心頭湧上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壓下去,冷靜地後退兩步。
葉初雪便轉身向山下走去。
睢子一直站在遠處,眼看著她步履蹣跚地向山腳下走去。看著一隻巨大的白狼緩緩走到她的身邊,穩重地舔了舔她的手,在前面帶路,還回頭示意她跟著走。
小白似乎又長大了。葉初雪把手搭在小白的背上,撫摸著縱貫了它整個背部的傷疤,以及傷疤周圍再也不會生出毛髮的粗糙皮膚。葉初雪想,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它那一塊皮膚會不會凍壞?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睢子還立在原處,遠遠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她不敢多做停留,生怕節外生枝,只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低聲問小白:「他在哪裡?小白?你到底有沒有把他帶來?」
小白朝她望過來,血紅色的眼睛此時看上去充滿了渴慕。但它也跟葉初雪一樣,知道這不是該慶祝重聚的時候,只是悶聲哼哼了兩聲,快跑兩步,到她身前引路。
突然一絲金屬破空的聲音從身後飛快接近。葉初雪只覺得頭皮一奓,在她意識到出事之前,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的反應,飛快地側身一避,一支箭穿破雪幕狠狠釘在了她的後背上。巨大的衝力將她推得一個踉蹌,猛地摔倒,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葉初雪尖叫了一聲,死命護住肚子,只覺天翻地覆,一切都不受控制地翻轉起來。
那劫難仿佛無窮無盡,久到她已經絕望的時候,身體才終於停了下來。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天地一片寂靜。她要過一會兒才能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是因為耳邊嗡嗡作響,尖銳刺耳的血流聲充斥了全部的意識。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只有眼皮,而疼痛卻遍布了整個身體。她從未如此刻般絕望恐慌,張口想要呼救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傷在了哪裡,屏住呼吸努力去感覺肚子裡的動靜。
然後一陣從未經歷過的劇烈疼痛從肚子深處傳出來,仿佛一雙巨大的手狠狠地擠壓著她的肚子。
她的悲呼聲終於衝破喉嚨。大地震動了起來。有人來到她的身邊,將她的頭抬起來,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平宗的聲音衝破一切尖嘯雜鳴喧囂,進入了她的意識:「葉初雪,別怕,我在這兒,我在呢。」
睢子眼睜睜看著葉初雪從山坡上滾下去,眼看救援不及,飛身向箭矢射出的方向撲去,果然看見賀蘭頻螺手中端著一張弩正努力瞄準,還要再射第二箭。他衝過去一把將弩打掉,另一隻手揪住她的衣襟喝問:「你瘋了?!」
賀蘭頻螺咬牙切齒:「你居然放她走?!」
「那也是因為你要殺她。」睢子回頭看了一眼,山底離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很遠,大雪阻隔,只隱約看到一隊人馬朝葉初雪的方向飛奔過去。他放下一顆心,轉頭一手抽在賀蘭頻螺的臉上,將她打翻在地上:「你這女人怎麼這麼狠毒?」
賀蘭頻螺捂著臉,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我早就說過,絕不會讓她活著回去。人是我要的,你為什麼要放走?」
「人是我帶來的,我願意放走就放,你管不著。」睢子也懶得再跟她鬥嘴,壓下一腔怒火,拾起那張弩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射得倒是准。我跟你從此沒有任何關係,一刀兩斷!」
賀蘭頻螺驚跳起來,聲音因為驚怒而變得尖銳:「等一等,你要到哪裡去?你為我做事,別忘了!」
睢子回頭冷笑:「當初你養我為私兵,我為你做了多少事你心中清楚。到此為止,我欠你的也已經還完了。從此後你我再無瓜葛,各走各的路吧。」
「你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怎麼是一個人呢?你不是還帶來了幾十個隨從嗎?」睢子大步向後山走去,「你惹的亂子,你自己收拾。我勸你最好現在就向佛祖祈求,那女人的傷勢不傷及性命和胎兒,否則你的命就算晉王不要,我遲早也回來找你討回去!」
賀蘭頻螺目瞪口呆地看著睢子走遠直至被風雪掩藏,才突然回過神來,衝著他消失的方向大聲嘶喊起來:「你去哪兒?你回來!我花錢養著你們,不是讓你們這個時候背信棄主的!」
然而大雪茫茫,群山莽莽,她的聲音很快被風聲掩蓋,竟然再無回音。
一直到此時,賀蘭頻螺才開始驚恐起來。
平宗小心翼翼地將葉初雪護在懷中,顧不得去看她的面孔是不是有什麼改變,忙著上下查看她的傷勢:「你的手能動嗎?腳呢?你抬抬腳讓我看看……」
葉初雪幾乎懷疑這是在夢裡,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怔怔流淚。最初的那一波疼痛過去之後,她漸漸被他的體溫燙煨著,心中的恓惶孤苦仿佛乍然被暖陽照耀,登時間便融化成了一攤攤的水。如此一來,身體上的種種傷痛竟然都無法再影響她一般,也不管他問什麼,只是一味瞧著他,人像是著了魔一般,不言不語,連眼珠子也不轉一下,只是痴痴地流淚。
平宗的手捏過她的手臂和雙腳,知道至少沒有傷了骨頭,這才回頭再顧她背上的箭傷。箭射中在左後腰略向下的地方,好在來勢有限,穿透了重重衣衫,再進入皮肉也不過一寸光景,看樣子不會傷及臟腑。
平宗剛鬆了口氣,隨即認出了那支青銅箭。他「咦」了一聲,手敲了敲箭杆,發出金屬的聲音。他又問:「葉初雪,是誰傷的你,你知道嗎?這人跟在日月谷外襲擊咱們的是一夥兒的。」
等了一會兒,不見她的回應,平宗扳過她的臉低聲喚道:「葉初雪,葉初雪……」後面的聲音在見到她滿面的淚水時就消失不見了。
他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從身體深處向上蔓延著一陣後怕,就連剛才為她察看傷勢時都沒有如此真切鮮明的感受。他哽咽了一下,才能找到聲音,一邊伸手撫去她的淚水,一邊柔聲道:「沒事了,我在這裡,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別怕,別怕……」
她的淚水越發洶湧了起來,一時抽噎得無法呼吸,渾身微微顫抖。平宗小心地將她環抱住,親吻著她滿是雪泥的頭頂,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聲音中帶著哽咽:「都過去了,葉初雪,有我在呢,一切都過去了。」
她含著淚點頭,努力抬起手來,攀住他的手臂,張口微弱地噬咬他手臂上的皮膚,像是只有這樣才能將他的保證銘記於心,才能確認他真的在身邊,這一切不是夢。
平宗立即就明白她的用意,低頭吻去她面上的淚,讓自己的氣息籠罩住她:「好了,你忍忍,我要先幫你把箭拔出來,有點疼,我儘量快,忍忍。」
她想要點頭,突然腹中又是一陣劇痛。葉初雪失聲喊了起來,指甲深深掐進他的手臂,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
平宗吃了一驚,強忍著不抽出手臂,更加用力地將她擁緊,問道:「怎麼回事,哪裡痛?」
「肚子……」她掙扎著深深吸氣,磕磕絆絆地說著,面色變得蒼白,「孩子,是孩子……」話還沒說完,一股熱流突然從身體裡湧出,順著腿間蔓延。
葉初雪從未有過生產經驗,一時間驚慌失措,再也無法克制情緒,哭著問平宗:「我看不見,你看看是不是我又流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盡力不碰到他了,這個孩子不能沒有了。」
平宗飛快地朝她身下看了一眼,卻不見血,只是一股熱流將她身下的雪都融化了。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一下子將葉初雪抱了起來:「你不是流血,葉初雪,你要生孩子了。」
他說完就努力向山下跑去。
葉初雪被他的話驚得呆了一下,才尖聲叫了起來:「你說什麼?生孩子?怎麼生啊?我不會生怎麼辦?」
平宗跑得呼哧帶喘,一面咬牙警告她:「別喊了,把力氣留著一會兒用。你別怕,我陪著你呢。」
身後焉賚已經率隊趕了過來,見平宗抱著葉初雪,一路滴滴答答又是血又是水的,也吃了一驚,連忙招呼從人下馬,自己迎上去要去接過葉初雪。
平宗卻不肯鬆手,一連串地吩咐:「快去把御醫找來,搭個帳篷,她就要生產了。」
焉賚一聽又驚又喜,連忙去安排諸事。好在平宗從龍城出來之前,為了防備萬一將官醫館中最好的御醫一起帶了出來。
一時御醫被焉賚拉著一路小跑地過來,一見這情形立即明白。也不需平宗多說什麼,翻檢了葉初雪身上的傷勢,這才說:「傷勢不算嚴重,一會兒帳篷搭好臣就可以為娘子療傷。麻煩的是分娩……」
平宗登時心提到了嗓子眼:「怎麼了?有什麼不妥嗎?」
「娘子這孩子尚未足月,大人孩子都沒有到瓜熟蒂落的時候,只怕一時分娩會比較艱難,而最難的是娘子身上這傷,她用力時只怕會崩裂惡化。另外就是她的體力,只怕支撐不住。」
平宗瞪著他問:「那怎麼辦?」
情勢緊急,御醫也顧不得自己是在跟皇帝說話,說:「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去找一個有經驗的產婆來。臣治病救傷、產前安胎、產後保養都手到擒來,但婦人分娩有專門的產婆處置,臣卻沒那麼有把握。」
平宗只覺耳邊嗡的一聲,一把扯住御醫的衣襟喝問:「我養你們幹什麼吃的?為什麼連生孩子都處置不了?你……」
他還要再罵,忽覺懷中葉初雪輕輕拽住他的衣袖,便連忙低頭去看。
葉初雪又痛過一陣之後,這時精神反倒好了些,拉著平宗不讓他發脾氣,低聲道:「接生本就不是他們的事,你發脾氣也沒用,快去讓人找產婆呀。」
平宗連忙吼著讓人去找。底下人卻十分為難,推諉半天,還是焉賚過來匯報:「陛下,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家,更找不到產婆。」
平宗一呆,這才想起燕然山寒冬之際並無人居住。他低頭看了看葉初雪,見她也正向自己看來,兩人目光交會,一瞬間心境澄明,心意相通。
他們二人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早就無比熟悉對方的想法,此時久別重逢,竟似乎比以前更有默契一般。平宗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辦。」
他一把將葉初雪抱起來,往剛剛搭好的帳篷走去,吩咐道:「焉賚帶人去找產婆,無論多遠,都給我找一個來,要最好的。尉大夫你隨我來,你給她治傷補氣血,我來給她接生。」
御醫正要進帳篷,聽他這麼一說嚇得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陛……陛下,您接生……」
平宗頭也不回地將葉初雪放在帳篷中搭好的床上,說道:「我給牛和馬都接生過。你照顧好她的身子要緊。」
御醫也不敢耽誤,沉住氣點了點頭:「好,我需要熱水、匕首、乾淨的布巾、瘡藥……」他一邊說著,一邊從隨身藥箱中揀出幾顆藥丸一一塞進葉初雪的嘴裡:「這是送子丹,幫助產婦補血補氣,方便產門打開。這還有一粒九還丹,補氣益中,給娘子你補充體力。」他沉吟了片刻又道:「現下臣要將娘子身上的箭起出來,本應喝麻沸湯止痛,但這樣一來娘子就無法用力分娩,所以只能忍著痛了。」
平宗聽了這話比自己身上中了箭還疼,伸手緊緊攥住葉初雪的手,牙關發緊,一時說不出話來。
倒是葉初雪在陣痛的間隙反過來安慰他:「沒關係,那痛比起肚子疼差得遠,我受得了。」
平宗從懷中拿出一隻四指粗的千年老參來,對葉初雪苦笑:「我帶這個出來,本來是要找到你給你進補的。現在卻來不及烹煮了,葉初雪,我們丁零人也能生吃的,你也試試吧。」
葉初雪知道自己此時最需要的就是體力,點了點頭接過來,見那人參洗得白白嫩嫩,已經生成人形,四肢俱全,頭上仿佛還有彎彎兩道笑眼,愣了愣,一時卻下不了口。
平宗嘆了口氣,接過來自己咬了一口,在口中嚼爛,再俯過去送到她口中。葉初雪被他的氣息籠罩住,人參沖鼻的辛辣味弱了許多,被他一點點地哺餵著吃下一口去。她卻一時不肯放他走,唇舌糾纏,滿心依戀。
她一直到這個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生怕自己是太過想念他,又在夢中與他纏綿,醒來時面對的仍舊是睢子含意分明的探究目光。
御醫便趁此機會,飛快地將箭拔了出來,將調好的藥膏糊上去。
葉初雪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鬆口,平宗便趁機要後撤,她卻不肯放他走,只是糾纏著,沒出息地啜泣:「阿護……別走……我想你。」
一聲「阿護」幾乎將平宗的心絞碎,他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一時間連呼吸都覺得不順暢,只能在她臉上雨點般地親吻:「放心,我不走,我在這裡,接咱們的孩子到這世間來。」
又一陣劇痛襲來,葉初雪再也顧不得平宗,嘶聲痛呼,渾身一用力,御醫剛剛收拾好的傷口立時崩裂。
御醫嘆了口氣,拿過布巾來為她止血,對平宗說:「陛下,得儘快將孩子生下來,不然大人孩子都會有危險。」
平宗點了點頭,不敢大意。
長夜漫漫,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葉初雪覺得自己幾乎要死在這裡了。唯一支撐她不放棄的信念只有一個,不能丟下如此狼狽的屍身讓平宗抱著哭。為了他,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她必須咬緊牙關苦苦熬下去。
在疼痛的間歇,平宗會用熱毛巾為她擦拭額頭的冷汗。他一生出生入死都沒有這一夜這般煎熬。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身體被撐裂,看著她到最後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卻還不能讓她休息,還要一次次將已經合上眼睛的她喚回來,逼著她用力、努力。平宗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世間最殘忍的暴君,才會如此折磨心愛的女子。
但是不如此,他就會失去她。他又一次不禁想到,如果沒有了她,他留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好在葉初雪終于堅持住了。
當焉賚帶著疲憊不堪的產婆從七十里外趕回來的時候,當大風雪終於停下、太陽隱約露出身影的時候,當霞光鋪滿半邊天空的時候,葉初雪最後一次撕心裂肺地嘶吼著用力,終於將一個男嬰交到了平宗的手裡。
葉初雪突然覺得身體變得無比空虛軟弱。她已經顧不得所謂的狼狽還是體面,看見平宗捧著嬰兒泣不成聲,嚇得幾乎靈魂出竅,顫抖著聲音問:「還活著嗎?孩子還活著嗎?阿護,你別嚇我,孩子不會又死了吧?!」
平宗一個勁兒點頭,顧不得眼淚沾濕衣襟,也顧不得臍帶還連在孩子身上,起身將嬰兒送到葉初雪的懷裡:「好好的,活的,男孩兒。」
葉初雪長長地鬆了口氣,摔倒在床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平宗親吻她的額頭,與她的面頰緊緊相貼,不停地說:「葉初雪,你太偉大了,你太了不起了。」
「給他起個名字吧。」她到了這個時候反倒覺得一時不會昏過去了,將孩子交給趕到的產婆去處理,也不管平宗滿手血污,緊緊握住,仿佛完成了此生最艱巨的任務一樣,渾身都鬆懈了下來,「你的孩子,你給起個名字吧。」
平宗情緒仍然激動,哪裡顧得上想名字,只是一邊給她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又忍不住朝產婆懷中的孩子張望,一會兒看著哭聲響亮的孩子咧嘴笑,一會兒又抵著葉初雪的額頭默默流淚。
忽然聽見外面有人稟報:「陛下,山上已經清剿完畢,步六狐人都跑了,但是我們抓住了賀蘭夫人。」
平宗一怔,登時明白過來,看著葉初雪問:「青銅箭是她乾的?她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
葉初雪連忙牽住他,虛弱地說:「別殺她!帶她回龍城!」
平宗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皺眉道:「你剛生完孩子,就不能老實休息一會兒嗎?考慮這麼多做什麼?」
「就當是給孩子積德,別在今天殺人。」
平宗憤恨地哼了一聲,十分不甘心,滿心無奈,看著那孩子道:「好,今日不殺人。藏戈於庫,這孩子就叫阿戊吧!」
葉初雪苦笑,輕聲責備:「你這是賭氣。」
平宗將產婆洗乾淨包好的孩子送回到葉初雪的懷中:「葉初雪,你看看吧,咱們的兒子,阿戊。」
提前一個月出生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議,葉初雪捏著他幾乎是透明的粉紅小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油然而生。她輕聲地說:「阿戊?阿戊,你長得怎麼像只蝦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