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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玉簫聲遠憶驂鸞

2024-06-12 04:06:39 作者: 青枚

  當朝陽從地平線下一躍升起的時候,焉賚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出現在南邊。平宗興奮地嘬唇長嘯,早有焉賚派出來的斥候過來向平宗行過禮後上馬飛奔去報告。焉賚帶著兩名軍醫先行縱馬過來。

  小白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躲在葉初雪的身後不敢出來。

  葉初雪看著它皺眉道:「你可是要做眾狼之王的,怎麼這麼膽小?」

  平宗笑道:「你別嫌棄它,當初赫勒敦比它還膽小。」

  

  一時焉賚馳近,離著十幾丈就躍下馬背,飛奔到平宗馬前跪倒:「將軍,可算找到你了!」

  他們自當日遭玉門軍突襲被打散之後便音訊不通,一直到了如今才算重聚,這其中經歷了無數回生死之戰,無數次的絕境逢生,此時再見到焉賚,即便是平宗也突然感慨了起來。他嘆了一聲:「辛苦你了,快起來吧。」

  焉賚這才起身,將平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的腿上,連忙招呼身後的軍醫:「快,快給將軍看看傷。」

  那兩人過去,將平宗攙扶下馬,在一旁地上鋪開氈毯,解開葉初雪給他包紮的布查看傷口。

  葉初雪一直側立一旁,一言不發。當初平宗的賀布軍譁變對她的種種羞辱還深深銘刻在她的心頭。她對這群人仍然心有餘悸,並不願意太過惹人注意。

  焉賚卻來到她的面前,撫胸單腿跪地,問候道:「葉娘子,你這一向可好?」

  葉初雪笑了笑:「托福,還沒死。」一邊說著,卻側身不受他這一禮,「焉賚將軍大禮我可不敢當。」

  平宗一邊讓軍醫查看傷勢,一邊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看著他們倆笑道:「焉賚行的是丁零人見主母的禮節,你就受了吧。」

  葉初雪吃了一驚,連忙將焉賚扶起來:「焉賚將軍,折煞我了。」

  焉賚站起身,看著她善意地笑了笑:「我這一路遇見不少人,都說起晉王身邊有一位天仙一樣的美人,全身雪白宛如天女,我一猜就一定是娘子。他們說白衣仙子為他們療傷,送他們乾糧,將他們從屠刀下救了出來……」

  平宗哼了一聲,卻繃不住笑了出來。

  葉初雪向焉賚微微一笑:「你這一路北來,天氣還這麼冷,定然吃了許多苦。」

  焉賚豪爽地一笑:「我們人多,一路上收拾了不少看著惹眼的人。吃苦嘛,我們賀布軍不怕吃苦。」他一邊說著,一邊仔細打量著葉初雪,只覺眼前這女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

  他對葉初雪的記憶還停留在龍城晉王府中那個冷若冰霜、心機深沉的南朝公主身上。他明白平宗對她的戒備,卻看不懂他對她的沉迷。

  但如今焉賚卻發現自己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她的美來。仍舊是那個葉初雪,卻仿佛是一個冰雪融化了的葉初雪。她以前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看著他的時候盈滿了笑意。她仍然矜持地立在那裡,與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但聲音言辭卻令人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仿佛與人隔著一整個天涯。

  她依舊美麗潔淨、獨立自矜,卻溫暖了許多。

  焉賚向平宗說起了這幾個月來的種種變故:「當日將軍攻下金都草原後留我帶隊駐守掃蕩賀蘭部殘餘勢力,只帶了鐵衛去迎接玉門軍的人。我們在金都草原等了三日,卻只見到玉門軍趕到。玉門軍說將軍與鐵衛在半途中遇到了反叛的忽律部被殲滅。我與眾人自然不信將軍會陣亡,卻都信了他們所說忽律部反叛的事情。」

  「而實際上反叛的是玉門軍。」葉初雪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這些事情在她腦中已經過了無數遍,有些是她耳聞目見的,有些是根據當日情勢推導出來的,如今都要借著焉賚的話一一佐證。

  「沒錯,反叛的是玉門軍!」焉賚說得咬牙切齒。焉賚朝平宗望去:「將軍,我隨你征戰十多年,賀布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慘敗!」

  平宗點頭:「不怪你,誰能想到玉門軍會反叛。」

  葉初雪黯然。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雖然一開始誰都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後果。但當初如果不是她為了吸引平宗的注意而刻意露出行跡,導致琅琊王得到消息派人縱火的話,至少嚴若涵不會死。而嚴若涵不死,嚴望就不會反叛,之後的一連串變故都不會發生。

  她嘆了口氣,話都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其實嚴望所做的一切卻正是她一開始想要達到的結果。只不過是被意外的人以意外的方式達到而已。

  然而當龍城被攻陷的消息傳來時,葉初雪卻並不感到興奮解脫。她知道自己沒做錯,也知道平宗絕不會就此沉寂,卻仍然有一種鑽心的痛。那種痛令她無法不正視自己的情感,無法不考慮以後該如何選擇。

  焉賚將之後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當日被打散之後,我就與幾個手下撤往山中。好在玉門軍並沒有追殺,他們似是有別的事情要做,將我們的營地燒乾淨後便匆匆離去。我便留在原處尋找被打散的兄弟們。當日戰況慘烈,我本以為能找到個三五百人就是大幸,不料也不知是因為玉門軍無心戀戰,還是因為天都馬跑得快,最後居然找回了三千多人。」

  平宗眼睛一亮,推開正在給他包紮傷口的軍醫:「扶我起來!」

  平宗感慨地拍了一下焉賚的肩膀:「好樣的。你們這些人,就是我奪回龍城的本錢了。」他到了這時才問:「楚勒在哪裡你知道嗎?」

  焉賚點頭:「知道。我從金都草原出來後就與他取得聯繫,我們倆商量著,我統領賀布軍來漠北尋找將軍,他則在各州郡府鎮暗中聯絡將軍的故人,以備不時之需。」他說到這裡突然抬頭望向葉初雪:「對了,有件事情葉娘子也許會想知道。」

  葉初雪一怔,隨即猜到了些許:「是南朝,還是龍霄?」

  焉賚笑起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葉娘子。兩個都有。龍使已經找到,如今在昭明鎮堯允將軍那裡。」她見葉初雪皺起眉頭像是要發怒,趕緊說出下一條來:「鳳都那邊也出了大變故。琅琊王被羅邂殺了。」

  葉初雪一驚:「什麼?」

  平宗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替她將想要問的話說出來:「羅邂殺了琅琊王?確切嗎?」

  焉賚點了點頭:「多方證實過了。」

  「知道原因嗎?」

  「事發突然,說是琅琊王密圖謀逆,被羅邂查知,兩人當面對質時,琅琊王狡辯不過,欲使龍馭校尉對羅邂動手,羅邂早有準備,以羽林軍精銳將琅琊王當場斬殺。」

  平宗皺起眉頭:「當場動手斬殺?這也太難看了。」他說著這話,目光卻向著葉初雪看去。

  葉初雪垂首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一旁,望著天邊的山影出神。

  平宗拄著刀站起身,抬手制止焉賚和軍醫,不讓他們起身相扶,自己朝葉初雪走過去。他的腿被重新包紮後略能受力,比之前行動要敏捷一些。葉初雪直到他站到了身畔,才有所察覺。

  「你……你的腿……」

  「不妨事。」他笑了笑,「你怎麼想?」

  「我在想,羅邂此舉莽撞倉促,龍馭校尉都是絕頂的高手,絕非普通羽林軍所能應對的,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平宗的目光和她的望向同一個方向:「羅邂此人心機深沉,性情內向,即使是我也很難看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葉初雪略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羅邂是他們兩人心頭的一根刺,即使他們之間最舒緩平和的時候也都不會提及這個名字。所以他此時突然說起羅邂來,令葉初雪詫異之餘還有些微感動。

  「就因為內向深沉,所以這樣莽撞無謀的事情絕不會是他的主意。」葉初雪緩緩分析,「皇帝年幼,皇位岌岌可危,而龍霄又不在鳳都,這種情形下,琅琊王突然被殺只有一個可能。」

  平宗挑起眉毛,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后?」

  葉初雪點頭:「看來是琅琊王威脅了皇帝的位置。」她冷峻地笑了笑:「有一種人,出自山鄉僻野,一輩子全部的心思就是如何往上爬。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念舊情,只會對有助於她的人笑。樂姌,不巧就是這種人。」

  「對了,她是你的侍女,你很熟悉。」

  葉初雪緩緩地出了口氣:「樂姌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依附於人。她自己沒有本事掌控朝堂宮廷。所以當初我能輕易將所有權柄握在手中,後來她也必須要仰仗琅琊王才能穩定局面。如今琅琊王既死,下一個會為她所用的,你猜是誰?」

  「羅邂?」

  「只能是他了。」葉初雪長嘆了口氣,「南邊多年來政務廢怠,諸臣百官熱衷遊冶玩樂,服丹清談,只在意天人相交,目下卻無黎民百姓,放眼朝野都沒有能夠出頭統率群臣的人物。宗室,樂姌是放心不下的,何況還有我另外兩個叔父,萬一他們要為琅琊王出頭,樂姌母子就只有死的份兒。所以能選擇的只有手握兵權的人物,也就只剩下羅邂了。」

  「以他的手段,只怕這時已經將龍霄的勢力接管過去了。」

  「那只是表面。」葉初雪嗤笑了一下,「羅家倒了那麼多年,僅存的那點兒勢力還是我幫他們保存的。龍家卻是趁著羅家失勢收成不少。何況龍家在朝堂上群臣間的風評不如世族羅家,但這些年龍家老侯爺慷慨布施扶助鄉里,卻遠比羅家有聲望得多。」

  「這麼說羅邂最大的敵人是龍霄?」

  「是。」葉初雪點頭贊同,隨即突然醒悟,向平宗瞥了一眼,轉過身去,心中驚疑不定,知道自己還是說得太多了。

  平宗問:「如果讓龍霄回去呢?」

  葉初雪迷惑地看著他:「什麼?」

  「葉初雪,我想送你個禮物。」他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招手喚來焉賚,「你傳訊給堯允,讓他將龍霄放了,讓他們回鳳都。」

  焉賚並不多問,只是點頭答應了,騎上馬飛快地向大隊那邊飛馳過去。

  葉初雪怔在原地,思慮良久,沉默不語。平宗問:「怎麼了?」

  「為什麼?」她百思不解地看著他,「羅邂是你派回鳳都去的,受你的節制,如果他掌權對你來說不是正合心意嗎?為什麼要讓龍霄回去,那不是掣肘羅邂嗎?」

  平宗看了她一眼,高深莫測地說:「你猜。」

  葉初雪氣結,索性瞪他一眼不再理睬。她心中其實十分明白,平宗所說送她一個禮物,就是用龍霄去掣肘羅邂,令羅邂不能毫無障礙地將南朝政局把持在手中。但她更明白就如同她處心積慮要讓平宸自立與平宗相爭一樣,只有南朝局勢動盪了,對北朝才是最好的消息。

  葉初雪看著他走開的背影,心中開始盤算起來。

  一行人休息了一段時間,平宗便去與大隊會合。他知道葉初雪對賀布軍仍有懼意,並不令她相隨,而是讓焉賚親自守候在她身邊。

  葉初雪眼望著平宗縱馬向大隊過去,那邊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聲音一直傳到這邊來,振聾發聵。

  焉賚笑道:「弟兄們得知晉王安好,都十分欣慰。」

  葉初雪的語氣中充滿艷羨:「我一生所見都是各種心機算計權謀制衡,從小如此浸淫長大,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當日離開鳳都孤身隻影,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直到跟著你家將軍,眼見他一敗塗地卻並無半分氣餒,原先以為是他天性不怕摧折,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有這樣一群忠心耿耿生死相隨的屬下,難怪他無所畏懼。這樣的情意定然是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定然強過所有的制衡利誘,實在是難得得很。」

  焉賚神情充滿了自豪:「那是自然。連娘子這樣的人都對將軍心悅誠服,何況旁人。」他說這話純出自本心,並沒有多作思量。話出了口才恍然醒悟,連忙向葉初雪望去:「是在下口無遮攔了,娘子請勿往心裡去。」

  葉初雪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我對他的確是心悅誠服。」

  這倒令焉賚驚訝了。在他心目中葉初雪心高氣傲目下無塵,漫說承認對平宗敬服,即便是讓她略微流露一些自己的喜好都極其難得。

  葉初雪捕捉到了焉賚吃驚的表情,微笑了一下,問道:「你們一路北來,找到這個地方也挺不容易的吧?」

  「還好,並不太難。」焉賚掩下自己的驚詫,乾咳了一聲,儘量用平和的聲音回答。

  「你說這一路收拾了幾路人馬?」

  「是。晉王在這一帶的消息許多人都知道了,各方均派出了人馬來尋找。」

  「但只有你們到了這裡?」

  「此處比阿斡爾草原還要靠北,穹山廣大,並不容易找到。我們遇見的那幾路人馬,都是在這邊遊蕩了許久又迷了路的。」

  「很少有人能找到……」葉初雪唇邊又出現了那種冷峻的笑意,「焉賚將軍怎麼知道這裡的?」

  「以前將軍曾帶著世子到這裡來,都是由我和楚勒護衛。」他想了想,笑道,「想必將軍也帶娘子進日月谷了?那裡歷來就是賀布部首領的秘宅,即便是我與楚勒都不知道具體所在。每次將軍都讓我們在谷外附近等候,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山谷的入口處在什麼地方。」

  葉初雪留了心,轉過頭問他:「賀布首領的秘宅?也就是說只有他們家族的人知道嗎?」

  「是。」

  「長樂郡主知道嗎?」

  焉賚笑起來:「這麼說娘子和將軍果然已經見過郡主了?」

  「是。」葉初雪對他的反應有些無奈,但想想也就理解了。當初最早提到長樂郡主平安的就是焉賚,他們一起長大,自然情誼非常,只是平安離開後卻再也沒見過。她想了想,體貼地說:「她英姿勃發,統領漠北丁零,是個巾幗豪傑。」

  「我就知道!」焉賚讚嘆地點頭,「郡主走到哪裡都是人中英傑。只可惜……」他突然住口,有些心虛地向葉初雪看了一眼,轉回正題:「剛才娘子問長樂郡主知不知道這個地方?」

  葉初雪點頭:「正是。」

  焉賚仔細想了想:「有這樣的地方她肯定知道,卻從未來過。至少我隨將軍在漠北那些年裡,她從沒來過。」

  「也是。晉王說他只帶世子去過。」

  焉賚突然警惕起來:「娘子為何如此在意這個問題?」

  葉初雪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問:「你再仔細想想,還有誰知道那個地方的位置?」

  他卻不肯再有問必答,追問道:「請娘子明示。」

  葉初雪嘆氣:「我們剛從那山谷出來就遇到了襲擊。焉賚將軍,那伙人顯然沒有迷路也沒有被你們截獲,他們知道谷口所在,晉王就是在那裡受的傷。」

  焉賚怔了怔,脫口道:「莫非是世子?」

  葉初雪緩緩搖頭:「晉王非常肯定不是他。」

  「那還能是誰?」

  「是啊,還能是誰。」葉初雪望著遠方旌旗招展的大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焉賚將軍,請你替我保密,就當我從來沒問過這話。」

  「娘子你是想要……」

  「沒錯。」她目光像是染了霜色,帶著寒意,「不管是誰,能找到那裡都是他極親密的人。但對我來說,只有晉王才是親密之人。他也許不肯承認,不願面對,那麼就讓我來替他解決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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