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徒向君前作歌舞
2024-06-12 04:06:26
作者: 青枚
平若從宮裡出來,解了腰間的木牌遞給值守在宮門的內侍,命他們將自己的馬牽來,不料過了片刻卻過來一輛馬車。內侍說是晉王府派人來接,怕他勞累,所以用馬車換了馬。平若略怔了一下,但見那馬車的確是自己家的,也不疑有他,便上了車。
馬車慢悠悠地走了不多一會兒,卻停下來。平若大半日沒有吃過東西,正餓得心浮氣躁,便喝問道:「怎麼不走了?」
忽然車簾一掀,有人邁步進來,沖他笑道:「想跟世子商量些事情,耽誤世子一點時間,世子別介意。」
平若先是吃了一驚,待反應過來闖進來的是個男裝女子時,才略鬆了口氣,皺眉喝問:「你是什麼人?」疑問接連湧出,不等回答又問:「你為什麼能上王府的車?你就一個人嗎?同夥在哪裡?」
正問著,只覺車身一晃,又開始走動起來,便也明白了:「車夫也是你的人?」對方不答,只是微微笑著看他。平若只覺這舉止太過古怪,蹙眉問:「為什麼不回答?」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倒是頗學了幾分你父王的氣度舉止呢。」
「你見過我父王?你到底是誰?」平若再仔細打量她,只見這女子明眸皓齒,珍珠色的膚光勝雪,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有種年輕女子特有的俏皮,目光卻深沉若水,幾乎看不見底。
一絲記憶從平若腦中閃過:「等等!我見過你!」他努力回憶。當日在晉王府的廳事前當著全龍城的勛貴面,他父王要將他杖斃。他已經被打得快要失去知覺,六神無主,神志恍惚。事後卻隱約記得,似乎有一個女子突然出現,好像天女從天而降,從他身邊走過時,腰畔環佩叮噹的響聲仿如天音佛樂,無比美妙。
「我見過你!」記憶清晰起來,他越發篤定,「你就是那日出現在廳事前的那人。你救了我!」平若說完並不罷休,低頭繼續回憶:「我問過母親,你是那個葉娘子的人?」
「哎喲,小郎君還真是聰敏,不但記性好,還一下子就能想透好多事情。沒錯,我就是晗辛。那你再猜猜我找你什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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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若也是少年心性,聽她這樣說,也不禁起了好勝之心,努力將腦中所知關於她和葉娘子的消息過了一遍,說:「你是來找我打聽你主人的下落嗎?」
晗辛微微一笑:「你肯定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平若眉毛一動,幾乎就要反駁,隨即意識到差點兒上當,搖搖頭道:「你不用激我,我知道他們的下落也不會告訴你。」
晗辛笑道:「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可見他們還活著。」
平若一怔,只見對面的女子沖自己得意地擠了擠眼,不由問道:「你怎麼知道?」
「晉王好歹是你父王,他如果死了,顯然你不會這麼平靜,要麼大喜,要麼大悲,總之不會這樣。」
平若想想也有道理,問:「那麼你找我到底什麼事兒?」
晗辛笑道:「沒有別的大事兒,只是想請你跟我走一趟,我得向你借樣東西。」
「借什麼東西?為什麼還要我親自跟你走一趟?」話說到這個地步,平若在戒備之外,已經全然是好奇。這女子說話行事與他平日所見那些女人全然不同,倒像是幼年時的玩伴,一舉一動都令他急切想知道下一步究竟會面臨什麼。
晗辛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生怕他聽不明白似的格外清晰地回答:「你的臉。」
「我的臉?」平若一怔,隨即想明白了,「這果然需要我本人相隨。想來死人的臉你也不好用。」
「小郎君真是知情識趣。」晗辛拊手微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睛。
平若靜靜地看透了她的神情,問:「那麼,你是要出城,還是要探監呢?龍城最近並未戒嚴,出入雖然查得嚴些,你卻不在抓捕名單上。那麼就是要探監了?」
這幾句話倒讓晗辛真正刮目相看了:「難道除了探監就沒有別的事情要勞動你這尊駕嗎?」
平若終於放下心來,笑聲也就格外清朗:「你連晉王府都能隨意出入,除了戒備森嚴的監牢,怕也沒有別的地方攔得住你了。」見她一臉震驚,乘勝追擊:「怎麼樣,可以說說到底是要去見誰了吧?」
晗辛側目瞧著他,突然冷笑道:「既然你這麼聰明,不妨繼續猜猜,看我找你是要去見誰。」
「這我可就猜不出來了。龍城現在這麼亂,大理寺、宗正寺、龍城衛、禁軍營,各大關防處到處都關滿了人,我這張臉又太好用,哪裡都能通行,你好歹給我個提示。」
晗辛咬著嘴唇瞪著他,忽而淡淡道:「你也不用誑我,到了你自然知道。現在告訴了你,你若趁機泄露出去,豈不是壞我大事?你放心,我要見這人,你也熟得很。」
說話間馬車又停了下來。平若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距離,又仔細想了想她說的話,不禁更加好奇起來。
只聽外面有人敲了敲車身,晗辛拿出一把匕首抵在平若的腰後,低聲道:「得罪了,你這麼機靈,我還是要小心點兒才成。」
平若也不反抗,隨著她下了車,抬頭一看秦王府門楣上的牌匾,便全都明白了,舒了口氣嘆道:「原來是他!」
晗辛的匕首在他的玉帶上敲了敲:「走吧。」
平若笑道:「秦王府我熟得很,我給你帶路。」
「用不著,我比你還熟。」晗辛淡淡地給了他一個軟釘子,推著他上了台階。
自龍城城破後,平若早於平宸先期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將落入玉門軍手中的平衍提出來關入他府中的私牢。平若另外調了禁軍來看守秦王府,府中的諸般人等就地關押,卻沒有另行審問下獄。雲龍際會之際,平若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在這裡守衛的禁軍自然認得平若,很快便有人出來帶著他們前往私牢。
平若被晗辛挾持著,竟也面無異色,一邊走一邊輕聲地問:「你跟七叔什麼關係?你說對這府中比我還熟悉,可為什麼以前沒見過你?」
剛才的話一說出口晗辛就後悔了,果然被他抓住了話頭不停盤問。她懊惱之餘,對他的問題,晗辛一概不答。
平若見她不吭聲,也就不再追問,自顧自地說:「七叔比我大幾歲,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我跟他比跟父王還要親密。」
晗辛淡淡地說:「他對你父王忠貞不貳,跟你不一樣。」
「一樣的。」平若也不惱,靜靜地說,「我們是一樣的人,認準了一個主君便會不遺餘力地去效忠。可惜的是我的主君跟他的主君不是一個人。但這又不是我的錯,陛下是天子,我父王卻是個臣子。當初,是他要我去追隨陛下的。」
「那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你去追隨。」
「你又怎麼知道陛下不值得呢?」平若輕聲笑了一下,「做人臣子,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我七叔那樣,一輩子忠貞不貳,事君以誠;一種是我父王那樣,雄才大略,匡扶社稷,底定乾坤,執掌權柄。你不會以為只有我父王能做到這樣吧?」
晗辛被他的話驚呆,竟然一時間忘記了走路,直到平若走出去幾步,回過頭來等她,才反應過來,連忙追上去,仍將匕首抵在他的腰間,沉聲問:「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自然是想讓你轉告給七叔啊。」他說得理所當然,就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父王如何信任七叔,我便能如何信任他。你幫我問問七叔,肯不肯像幫父王那樣幫我。」
「他若肯,你就放他出來?」晗辛眼中一亮,終於猜透了他的用意。
「那是自然。」
「若是他不肯呢?」
兩人來到了私牢的門外,平若停住腳步,望著前面被鐵鏈纏繞鎖定的牢門:「若是不願意,你就告訴他,我父王現在在漠北穹山腳下,想必開春就會到阿斡爾草原去。他若肯去,我也可以送他去。」
晗辛真正驚訝了:「為什麼?秦王去了,你父王如虎添翼,你們在龍城可就睡不穩覺了。」
平若笑起來:「現在父王生死不知,我們又何曾有一天安穩覺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父王若要做有翼之虎,對龍城百姓來說是好事兒。」他從晗辛手中接過匕首,掂了掂,笑道:「這還是七叔的匕首呢,都交到你手裡了,果然我把這話交代給你是沒錯的。去吧,替我向七叔問好。」
晗辛此時方覺這少年遠比自己想像中要深沉複雜得多。她在江北闖蕩這些年,風霜雨雪什麼事情都見過,卻極少有人會令她生出由衷的敬畏來,這少年是除了葉初雪之外唯一一個這樣的人。
晗辛向少年躬身行禮,不再多言,轉身向私牢深處走去。
因為有平若的吩咐,一路上守備私牢的獄卒都不敢怠慢,為她擎著火把引路,一路向里而去。
私牢建在王府地下,一條長長的甬道一直向下,也不知走了多遠,只覺周圍牆壁和腳下的地都泛出潮氣來,終於走到了盡頭。這裡只有一間牢房,寬大幹淨,地上鋪著乾草可以抵禦潮濕的寒氣。
私牢四壁上都插著火把,晗辛一眼就能看見那人躺在乾草堆上,背對著外面。
他們一路行來,經過四道門,每一道門都要解開鐵鏈,聲響在甬道和地牢中迴響,他早就該聽到動靜。然而晗辛卻看不見他有一點兒反應,心中不由自主地揪緊,向領她進來的獄卒道:「麻煩你開門,我進去瞧瞧。」
獄卒有些猶豫,但想到是平若親自帶她進來的,自然也就不敢再多事,打開牢門,讓晗辛進去。
平衍一身青衣,安靜地躺著,像是一尊青色的石雕,連衣服的褶皺都沒有一絲波動。
晗辛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道:「喂,你還好嗎?」
他毫無反應,身體又冷又硬。晗辛察覺到手下肌肉異常的僵直,心一沉到底,連忙將他扳過來。
火光映在平衍的臉上,濃黑色的血從他的嘴角和鼻子裡流出來,滑過他蒼白的臉龐,顯得異常驚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