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歷劫何懼雪滿山
2024-06-12 04:06:13
作者: 青枚
葉初雪在夢中聽見一片駝鈴聲。
夢中仿若置身驚濤深處,他衝著她喊著什麼話,恍惚間被他緊緊摟在懷中,身體深處的疼痛抵消了他的體溫,只有他腹部滲出的血染在她身上有一絲暖意。她輾轉呻吟,每次因為驚痛睜開眼總能看到他眼中的痛惜。
仿佛他在用酒為她擦洗身體;仿佛他用氈毯將她裹緊靠在火邊取暖;仿佛他帶著她身體中的一部分離開,只留下他堅強背影后面一串血跡。
他搖醒她,說他們必須上路了,問她能不能堅持。她記得自己點了頭,隨即又失去意識。
她在他懷中衝風冒雪,在他懷中風餐露宿,在他懷中醒來又昏迷。
她以為這一切都是夢,卻記不起駝鈴的起點是在哪裡。
怔了一會兒,慢慢回神,才察覺出身下是鋪著波斯長毛毯的地面,行動時仍會有微微滑動,卻是因為地面柔軟,她能清晰判斷出這不是在駱駝背上。那夢中的駝鈴聲卻又從哪裡來?
空氣乾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這點不適對於她來說卻別有意義。葉初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長毛毯上,心頭微微一松,看來不是夢,看來還沒死成。
外面傳來人聲。葉初雪屏息細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天氣這麼冷,她又折騰成這樣,能留到這個時候已經很不容易了。怎麼不好好保養,把女人帶到戰場上做什麼?」
葉初雪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卻聽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詫異,聽見了平宗的聲音,登時鼻頭一酸。「女人上戰場這種事情別人都能說,你有什麼可說的?你自己不就帶兵嗎?」
他的聲音發虛,顯然是因為傷勢未愈身體虛弱,但只要聽見他說話,知道他還活著就好。她心頭盪悠悠地一緊,隨即鬆了下來,撐著長毛氍毹想要起身,身體一動才發現全身酸軟無力,竟然連坐起來都不能。
外面那女人與平宗針鋒相對:「我帶的是兵,又不是胎。當年我懷著阿延的時候連騎駱駝都小心翼翼,哪兒還有騎馬狂奔舉刀殺人的時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葉初雪怔了怔,這回算是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心裡猛地一痛,耳中嗡嗡作響。在石屋中,平宗最後對她說的話,她始終聽不見聲音,一直到此時,那聲音才仿佛追趕了上來,鑽進她的耳中:「葉初雪,你是不是,是不是懷了孩子?」
葉初雪猛地一驚,失控地「啊」了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隨即一陣頭暈目眩,兩眼發黑,幾乎又要摔回去。有人聽見動靜沖了進來,及時將她接住。
葉初雪以為來的是平宗,掛心他的傷勢,不肯將身體交過去,一味推拒:「小心你的傷!」觸手處卻是溫軟的女人身體。
只聽身後的人笑道:「你放心,他的傷死不了。」
葉初雪初聞一驚,愕然轉頭,才發現扶著自己的是個年輕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個三四歲,眉目輪廓與平宗有些像,都是高鼻深目、輪廓深刻,只是這樣的面相在女人身上就顯得過於硬朗了些。這女子皮膚白得耀目,笑容爽朗而明亮,身上有一種幹練而明快的氣質。
葉初雪細細想了一下,試探地問:「你是……長樂郡主?」
那女子愕然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抬頭望著帳子入口的地方駭笑道:「你跟她提過我?」
葉初雪順著她的目光扭頭看去,平宗正抱胸立在那裡。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光線從他的腦後射了進來,明亮刺目,令她眼睛發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惶然低下頭去。她聽見平宗說:「她就是這麼聰明,我可從來沒提過你。」
身後的女子親密地抱住葉初雪的肩,在她耳邊笑道:「沒錯,我就是他的妹妹,我叫平安,你別叫我什麼郡主了,我也不叫你公主。」言罷放開她起身向外走,「好啦,我留你們單獨說會兒話。咱們今夜就宿在這裡,明日一早出發。」
葉初雪腦中一片混亂。她的心突然變得很空,仿佛身體失去的那一部分將她的心也剜走了一塊,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卻頭一次令她倉皇不知如何應對。
她的頭深深垂了下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來,宛如天鵝般優美憂傷。平宗的目光落在那截雪白上,無法移開目光,仿佛那是世間最甜美的酥酪,令他需要用盡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過去狠狠咬上去,把自己的印記鐫刻在那上面。
他身體仍然虛弱,走過去幾步便覺得氣短,動作遲緩地在她身邊坐下,輕輕嘆了口氣:「平安每年正月十五會與我在紅柳樹下見上一面,今年真是巧了。其實我晚到了一天,但她一直在等。要不然還不知道咱們現在會在哪兒呢。」
她心不在焉地點頭:「是啊,真巧。」
平宗看了她一眼,繼續說:「咱們現在在瀚海大漠裡,我跟平安商議,眼下這個情形留在漠南太危險,我帶你去阿斡爾草原。眼下大雪封山,只能穿越大漠。好在平安帶著商隊,雖然不易,但不會有什麼危險。」他像是能測知她的心思轉到了什麼地方,不需開口問,自己就將她的疑問都解答了。
然而他越是這樣若無其事,葉初雪就越覺得雙肩後頸沉甸甸無形地壓著千鈞重擔,無力抬頭去看他,去與他的目光相對。
平宗一時也找不到話說,帳中一片尷尬的沉默。
帳外風聲呼嘯,他們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這一刻的寧靜竟是如此難能可貴,令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那些血腥殺戮生死掙扎才是真實的,而這一刻則是他們臨死前的幻象。葉初雪突然擔心起來,如果真是幻象,如果這只是他們魂飛魄散之前最後的一瞬間,那麼無論如何也應該再看上他一眼吧。
她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眸,看見他衝著自己微微笑了笑,笑容寧靜安詳。
葉初雪想,是了,一定是要死了,所以才能這樣平心靜氣。她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乍然散去,一直竭力維持的自尊和戒備轟然解體,似乎一切都不再有必要了,她只希望在這一刻全心全意縱情縱性地讓自己痛快地流淚。
她眼中落下的淚水重重敲在了平宗的心頭,讓他震動了起來。「喂,怎麼哭了?」他輕聲地問,想要笑,卻喉頭酸痛,聲音喑啞。他警覺地閉上了嘴,怕自己也會受她的影響,讓理智失控。
他伸出手去,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不料那淚水卻像是久枯的泉眼突然重獲新生,竟然源源不絕,怎麼擦也擦不淨。他起初只是用手指,見來勢洶洶只得換手掌,最後不得不將她拉過來把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衣襟吸去她的淚水。
她依偎在他的懷中,默默流淚,除了肩頭微微的抽動,不敢有任何劇烈的動作,怕碰觸他的傷口,怕一動就會打破這夢境。葉初雪驚恐地發現她變得有所畏懼,害怕回到那個真實血腥的世界裡。
「喂,葉初雪,差不多就行了,你流這麼多眼淚,會不會口渴?」他輕聲地說,不出所料嗓音乾澀,卻不是因為口渴。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激越震撼,這女人的眼淚比金子還難得,他覺得自己此刻富可敵國。
那聲「葉初雪」將她喚醒。
微微一怔,她向後微撤,拉開距離打量他。
「怎麼了?才發現我還活著?」他想開玩笑,微弱的笑容卻被她凝視的目光打散,說到後來自己的聲音也沉了下去。
「這不是夢?」她仍然不敢相信,惶然地問。
他輕嘆了一聲,湊過去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你覺得這像夢嗎?」
他的吻輕柔如蜻蜓點水,柔軟清涼,仿佛甘泉,滋潤她乾枯的唇。葉初雪認真點頭:「像。」
「喂!」
她終於抬起頭,目光迎向他的。
就像是天底下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的目光一旦接觸,便糾纏在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難以分開。她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感受手下皮膚的熱度,觸摸他面孔的每一個稜角,描繪他嘴唇的形狀,覆上他的眼睛感覺他的睫毛在她掌心下微微拂動時帶來的悸動。
他向她保證:「是真的。」
她信了,於是突然緊張起來:「你的傷……」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分說掀起他的衣擺查看。
他腹部的傷口還包紮著,也不知是何時又動得激烈了,隱隱有血跡透出來,卻並不多。她的手撫上傷處,惹得他腹部肌肉劇烈收縮了一下,痛得悶哼了一聲。
平宗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亂動:「等好了再給你看。」他哄著她,隨即又滿是嘲笑:「你都沒看你縫的那傷口,你們江南女子不是都擅長女紅嗎?怎麼你的就這麼蹩腳?」
葉初雪吸了口氣,這果然不是夢。她微笑了起來,卻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我從小就不擅針線,我的刺繡功課都讓晗辛代勞。你若是不滿意,下回見了她讓她重新給你縫一回。」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把將她扯過來摟緊,在她耳邊低聲說:「葉初雪,你醒過來就好。」
他的笑牽動傷口,又痛又喜,渾身仍然虛弱無力,心口卻漲得滿滿的。似乎失去龍城,身負重傷,與手下人失散,失掉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為懼了。「你沒事就好。」他倒在地上,將她困在自己的臂間,長長地鬆了口氣。
之後他們就再沒有分開過。
一路瀚海跋涉,風雪交加,悠悠駝鈴聲中,緊握著彼此的手,相互支撐,彼此溫暖,度過漫長的旅程。茫茫大漠很容易令人陷入恍惚境界中。葉初雪依偎在平宗懷中,也不知走了多久,經歷了多少個白天黑夜,也許是一剎那,也許是無數天。時間對她已經不再重要,只有無窮無盡單調綿長的駝鈴聲迴響不息。
這一段日子的所有記憶都濃縮成了駝鈴聲,以至於很久之後,當葉初雪想起斯人斯時,耳邊總是若隱若現地有駝鈴的聲音響起。
後來平宗告訴她,他們在瀚海中一共走了三日,葉初雪壓根兒不肯相信。在她的感知來說,這三日便已經是宇宙洪荒天長地久了。
他們都小心地避免談論到那個話題。葉初雪一直等著平宗跟她提起,他卻像是完全不記得那件事一樣,即使在照料她的身體時,也絕口不提。
然而他的舉動細節中會泄露很多的跡象。他不讓她碰涼水,也不許她再喝酒,每日總是逼著她吞吃各種西域和大蒼山中的珍貴藥材,在入睡前無論多艱難也總要讓她用泡著各種藥材的熱水燙腳,卻只肯說這是他們丁零人消除疲憊的良方。
最讓葉初雪不能忍受的,是他每天都逼著她喝母駱駝的奶,卻不肯說緣由,遭到她的抵抗時便強硬地掐著她的頜骨強迫她張開嘴。即使葉初雪心中有愧,被逼得急了也激烈反抗,張嘴就咬,卻在牙齒接觸到他的皮膚的瞬間,因他執拗堅定、燃著熊熊火光的目光而退縮。她被他灌得眼淚橫流,卻仍然咬著牙喝下去。
平宗於是明白了,被她激起的怒氣轉瞬消弭無形,扔了碗將她死死抱在懷中,腹中千言萬語最終脫口的卻只是一聲長嘆。
到了第三個宿營的夜裡,平宗照例不假手於人,也不顧傷口未愈體力沒有恢復,將她從駝帳中抱入搭好的帳篷里。葉初雪起初也反對,至少不能讓他的傷口再裂開,平宗卻說裂了正好讓她練針線活。
平安對這兩人如膠似漆似乎樂見其成,笑眯眯目送他們進帳篷。這幾日來一應用度皆由平安張羅,平宗似乎將手頭所有事情都放下,專心照料葉初雪,對這個妹妹倒是十分放得下心。
見平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葉初雪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不肯回應。對比平安的掌握一切,自己卻像個廢人一樣被抱來抱去,葉初雪感受到的是另外一種羞辱。只是她心中有著無法言說的愧疚,竟然無法堅定自己的立場去與平宗爭取,一步步地妥協後退,以至於最終讓自己落入了這樣難堪的境地。
進了帳篷,平宗將她放在厚厚的波斯長毛毯上,自作主張地給她圍上裘氅,仿佛還怕她冷,過去將她抱在懷中,問:「累不累?」
「累。」她點頭,再也不堪忍受,猛地抬起頭來瞪著他,「被你當作廢人一樣當然累。我有手有腳,你能不能別老當著別人的面把我抱來抱去的?」
平宗微微一愣,輕聲說:「你身體還弱。」
「你呢?你就好了嗎?」葉初雪說的時候恨不得去戳他胳膊上的傷口,「自己的傷遲遲不癒合,卻來干涉我。」
「我的身體我知道。」他不為所動,陳述事實,「都是外傷,不礙事。」
葉初雪張了張嘴,一肚子針鋒相對的反駁卻無法說出口。他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諷刺她。她就不知道自己身體狀況,她傷在了身體的深處,她弄丟了他的孩子,所以沒有立場和理由對他的關切做任何反抗。
葉初雪覺得她一生中從未如此憋屈過。她即便不是個快意恩仇的人,卻總能在任何逆境中為自己爭取最好的結果。然而如今她卻不能這麼做,她不能再辜負他了。她弄丟了他的龍城和軍隊,他的地位和權勢,這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孩子卻不是,她深感愧疚,因為欠他一個孩子。所以她才窮儘自己的極限去忍受,他對她越是無微不至,她心中的愧疚就越是沉重;甚至他越是絕口不提這件事情,葉初雪就越發地五內俱焚。
他已經失去了這麼多,卻還如此悉心照料她。葉初雪自覺沒有資格嫌藥難喝、駱駝奶腥膻,嫌他事無巨細不問她的意願,她只能將一切都承受下來。
迎著平宗的瞪視,她張口結舌,半晌只能偃旗息鼓,故意冷著臉說:「隨你便吧,反正又不是我疼。」
平宗對她百轉千回的心思卻毫無察覺,滿意地摸摸她的臉,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等你身體好一些了,等到了阿斡爾草原,我帶你去騎馬,騎駱駝,隨便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好不好?」
她想沖他笑著點頭,卻發現從來就做慣的虛偽在他面前連半分都使不出來。葉初雪無比痛恨自己此刻的軟弱,心中懊惱不已。就知道不該放縱自己,不該讓自己的情緒恣意宣洩,這就像是蟻穴毀堤一般,一旦出現了裂縫,就是滅頂之災。
「怎麼?你不願意騎馬?」他留意到她躊躇的神情,仍舊會錯了意,笑道,「我知道你們南方人不喜歡騎馬,但是在草原上,沒有馬簡直寸步難行。是了,你一定是沒有見過真正的草原。一到北方就是冬天,冰天雪地什麼都看不出來。你不知道,等到開春草都綠了之後,草原的美會讓你忘記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只想縱馬奔馳,興盡而歸……」
「為什麼?」葉初雪深深垂下了頭,只覺無限疲憊。他語調中的嚮往和歡欣越發令她此刻心痛如絞,她沒有辦法再裝聾作啞下去,葉初雪不是個會逃避的人,即使是他幫著她逃避,也會令她舉止失措,忐忑不安。「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只是微微一怔,便明白了她在說什麼,嘆息了一聲,卻又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你如果不想要就不要,沒關係。只是一定要把身體養好。」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葉初雪,我欠著你一條命,沒有資格向你要求更多。」他面色也沉肅了下來,「我知道你是為了復仇而來,但你竟然救了我。當日我抱著你,看著你流血不止時就已經決定了,等你好了之後,你要走,我送你走;你要留,我以正妻之禮待你。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你若做我的敵人,我便讓你盡情報復。反正我平宗如今除了你這個敵人之外,一無所有。」
葉初雪震驚地瞪著他,仿佛他說的不是話,而是驚天的巨雷,一聲一聲在她耳邊炸響,震得她心脈凌亂不堪,一時間竟然不能做出任何回應。他在說什麼?他是在向她俯首認輸嗎?還是在向她傾訴衷情?抑或是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葉初雪從來沒想到會從平宗這樣的男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更令她震驚的是他語氣中的自暴自棄,他面對她時的全然放棄,這個從來不肯失去掌控權的男人竟然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她。
但這一切都敵不過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對她的影響大。
「你以為是我不想要嗎?」她忽略了其他一切,急切地想要澄清這個誤會,「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平宗卻寬宏大量地笑了笑,用理解的口吻說:「有哪個女人對自己的身體無知到這個地步?你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
葉初雪這才明白了他閉口不言的態度從何而來,一時間羞惱、慚愧、懊悔一起襲來,她知道這事牽連太遠,說不清楚,卻無法選擇緘默。她不在乎天下人的非議,卻不能不在乎他的誤解。「我……」還是要想想該如何開口,才能說明白,「我從小身體有寒證,月事從來不准……以前也曾經擔心過,大夫說我這樣的體質不容易受孕,所以我從來都……從來都……」後面的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葉初雪心頭充滿了無力感,對自己也深感不解。她從不介意被世人談論她的浪蕩不貞,卻無法對著眼前這個男人提及以前那些情事。葉初雪是一片無人踏足過的初雪之地,永德卻不是。她並不後悔以前所為,卻不知該如何向他說明。
好在平宗終於為她解了困,詫異地問:「你真的不知道?」
她羞愧地將臉埋入手臂間,微微搖了搖頭。
平宗怔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笑了起來,拽著她的頭髮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笑道:「葉初雪,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怎麼也會如此糊塗?連自己的身體都弄不明白?」
她眼中滿是羞惱,瞪著他半晌,搶回自己的頭髮:「是大夫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又會這樣。」
他覺得心情豁然一亮,看她這副神情也覺得有趣清爽:「葉初雪,一定是因為你註定要做我平宗的女人,所以你只會為我生孩子。」他揉了揉她的頭髮,湊到她耳邊輕聲笑道:「沒關係,你養好身體,以後咱們再生一個好不好?」
沒來由地葉初雪臉上烘熱,卻強撐著不肯示弱,咬牙切齒地說:「你放心,我一定還你一個孩子。」
「傻瓜!」他輕聲地說,抬著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深深親吻,然後才說,「這事兒得咱們兩人一起努力。」
平宗心情愉快地從帳篷中出來,面上帶著的笑意在迎面撞見平安的時候都來不及收起來。「你怎麼在這兒?」他看了一眼妹妹,見她神色肅然,微微一怔,「出什麼事兒了?」
「阿兄,我跟你聊聊?」
平宗見她說得嚴肅,只得點頭:「好。」
平安帶著平宗走到了營地外圍。此時正值黃昏,寒氣就像一頭遠古巨獸,正追逐著後撤的陽光奔襲過來。風細細地鑽進領口,令平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要說什麼,要跑到這裡來?」
「那個女人,你是不是對她動真情了?」
平宗想了想,溫和一笑:「安安啊,沒想到我竟然也和你一樣了,這算不算咱們家的宿命?」
平安卻一點兒喜色都沒有,低頭想了想,索性單刀直入:「阿兄,這個女人不好。」
平宗眉頭一皺,轉頭瞪向妹妹:「你說什麼?你不是都聽到了嗎?她並不是刻意要弄掉孩子,她壓根兒不知道。雖然是糊塗蒙昧了些,可也說不上不好吧?何況,她這孩子是因為救我才沒有的,她自己也難過得很。我看得出她心中覺得對不起我,口口聲聲說要還我一個孩子。安安,我這條命都是她救的。」
「她口口聲聲說要還你一個孩子,要為你生孩子,卻一句沒有提到她自己想不想要這個孩子。」
「你不能這麼懷疑她。」平宗有些不快,但面對平安,仍然強自壓抑,「難道她做的這一切都還不夠嗎?」
「不夠。」平安冷靜地無視平宗越來越陰沉的面色,「阿兄,她對你的好我看得出來,可是我看不出她的真心在哪裡。真正的母親會憧憬孩子的模樣,撫養的樂趣,天倫之樂,母子真情,當她失去孩子的時候會無比傷心失落,但這些我在她身上看不到。我只看到她對你的愧疚,她自己呢?她心中卻沒有她自己?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最無私的聖人,那就只能是最虛偽的假人。」
平宗聽得愣住,心中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卻不肯去承認,一味駁斥:「你別亂說。要是虛偽會拼了命救我嗎?」
「是啊,是個人都會有恐懼,都會害怕。她卻能為你拼命,固然是因為看重你,可也是因為她根本不怕死。阿兄,你仔細想想,她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在乎過自己的性命?」
平宗張了張口,卻無法回答,答案早就從他腦中飛快地閃過。昭明城外的樹林裡,她中箭倒地的瞬間卻還在等待他的出現;晉王府中刺客突然出現,她卻沒有驚慌失措;佛堂密室中她幾乎被火焰吞沒,卻仍然冷靜地看著他施救;草原上她被四肢捆縛在馬腿上,卻還讓他先走。她從來沒有退縮過。他以為那是因為她理智勇敢,現在想來才赫然醒覺,葉初雪根本就不怕死。
平宗心頭深深地沉了下去。他一生馳騁沙場,比任何人都明白,是個人就都會怕死。勇士最偉大的地方不在於無畏,而在於能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但葉初雪不同,她的恐懼在於被背叛、被羞辱,卻從來不是死亡。
「她……」他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困難地乾咽了一下,「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你能指望她對別人有什麼真情?」平安冷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