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今宵一夢到西園 第一章 明月向難猶際會
2024-06-12 04:06:12
作者: 青枚
牢房的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彪形大漢架著一個人從外面進來,平日給他送飯的高車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將崔璨驅趕到一旁,再打開監牢的門,好讓兩個大漢把他們架著的那人扔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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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臉,他還是能輕而易舉地認出來那個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崔璨跑過去將地上的人扶了起來。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面色蒼白,骨骼清癯,扶著他的胳膊時才覺察出他身上極瘦,瘦得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他臉上和領口露出的皮膚上布滿了傷痕,顯是受過刑罰。崔璨心頭大驚,連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脈,細聽了片刻,見脈象雖然虛弱卻還平穩,顯見並無內傷,這才放下心來,將他扶著在乾草上躺下,小聲喚道:「殿下,殿下?樂川王?」
平衍緩緩睜開眼睛,緩緩轉動眼珠四周看了看,見沒有旁人,便問:「他們都走了?」
崔璨點頭:「殿下你感覺如何?」一邊說著一邊從身旁乾草堆下摸出一塊餅來:「吃點兒東西吧,這是今日剛送來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著餅只是搖了搖頭,乾咽了下唾液,問:「有水嗎?」
「只有生羊奶。」崔璨趕緊倒了一碗送到他唇邊,「我嫌腥膻,不到渴極了不願意碰。殿下想來尚可忍受?」
平衍就著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皺眉推開,被嗆得幾欲嘔吐,乾咳了好一陣,才苦笑道:「你看我這丁零人,還不如你這漢人呢。」如此說著,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終於閉眼吞下去兩大口,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緩過勁兒來。
平衍就著崔璨的手使力挪到牆邊靠著坐起來,總算正眼看過去打量他。崔璨被關了這許久,鬚髮虬結,衣衫襤褸,身上氣味撲鼻,令平衍不得不強忍著才能不扭頭去打噴嚏。但他一雙眼睛晶亮有神,竟似絲毫不受這囹圄之苦的困擾,眉目間意氣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歷歷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覺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過皇帝的伴讀,只是平衍年齡比他們略大幾歲。崔璨入英華殿讀書時,平衍已經被平宗帶出去打仗了。兩人雖然名義上有同窗之誼,卻不過點頭之交。尤其崔璨後來入朝為官,被崔晏額外擢拔為禮部侍郎時,平衍已經因為受傷閉門不出,兩人之間就這樣屢屢擦肩而過,並沒有機會深交。
見平衍居然認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連忙後退兩步,將身上早已爛成布條的衣袖襟擺一絲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鄭重下拜,口中稱道:「罪臣前禮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見樂川王殿下。」
若是換了別人見他到了這步田地還一本正經守著這些繁文縟節,只怕要笑出聲來。但平衍卻是與他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學生,絲毫不以為異,也努力端坐恭容受了他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連樂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這才想起之前一直有傳聞說,新帝即位,平衍會改封秦王。此時算來早已過了登基之日,那麼應該已經是秦王了。他連忙整頓襟袖,重新站起來行禮:「罪臣前禮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見秦王殿下。」
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著牆艱難站起來伸手攔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卻到底因為行動不便一直到他拜過起身也無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話沒說明白,如今我已經是階下之囚,還說什麼這個王那個王的,只怕明日連命都不在了,這些虛銜留著還有什麼用?」
崔璨卻肅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沒有陛下的正式詔命、尚書省的勘合、禮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誰都去不掉。既然這些文書手續一概欠奉,那麼殿下就還是殿下。我見殿下就是臣見君,君臣之禮就不可廢。」
平衍倒是沒想到他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下依舊如此一絲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對他又多看了兩眼,俄而苦笑:「想來你不久就會被放出去。這裡本是我王府的監牢,如今卻名正言順成了我的監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詫異,「殿下蒙難至此,想來是龍城易主了?那為什麼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著他:「我記得當初晗辛將你從大理寺牢房提出來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頭默念這個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後才長長嘆息,「當日她將我帶出來,我卻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問,實在唐突得很。卻不知這位晗辛娘子現在何處?」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隨我守城,城破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崔璨一驚,抬起頭來輕輕「啊」了一聲:「果然城破了。」他雖然早就有所預料,但真聽平衍說出來還是心頭震動,不能自已。
平衍觀察著他,心中迷惑,問道:「你們崔氏一族蒙難,你伯父崔晏死於非命,你本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賀蘭部,如今龍城被賀蘭部攻破,你不去額手稱慶,卻在這裡感嘆什麼?」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聽他這樣說,赫然抬起頭來,「臣雖然身陷囹圄,卻是因受我伯父的牽連,並非臣本身對朝廷社稷有不臣之心。當初我崔氏滿門都論罪當誅,卻被晉王想辦法拖延了下來。晉王雖然沒有明說,但其中體恤哀憫之情,我崔氏中還是有明白人心領神會的。」
「你說的就是你?」
「正是。」崔璨對平衍的譏諷語氣不以為意,侃侃而談,「聽殿下所言,龍城眼下之難當是源於賀蘭部和廢帝之亂。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是皇室內部操戈,殃及池魚。不管廢帝也好,新帝也好,誰做這個皇帝都好,前提是不令百姓塗炭、蒼生受苦。龍城牆高城固,想來攻城之戰險惡非常,死傷也定然不在少數。士兵死戰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則不管誰勝誰負都是惡戰。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見的事實。殿下問我為何不對晉王心懷怨念?那是因為晉王執政,蒼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對百姓好,不管我崔氏受什麼樣的苦難,崔璨都會幫他。對殿下也是一樣。殿下當初在各地興辦蒙學,鼓勵桑農,補貼牲畜農耕,在民間頗有聲望,不管殿下身上還有沒有爵位,在崔璨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平衍被他一席話說得怔住,喃喃道:「沒想到世間真有這樣至純之人,難怪那女人會專門將你弄出來。」
崔璨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誰?是晗辛娘子嗎?」
平衍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外面卻傳來腳步聲。他微微一愣,輕聲笑道:「這麼快就來了。也好,也好……」
崔璨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也好?」
平衍低聲道:「平宸新入龍城,急需人才替他穩定局勢。我猜他們遲早會把你找去,卻沒想到這麼快。」
崔璨有些意外地皺起眉頭:「那我……我該怎麼辦?」
「你剛才不是長篇大論了一套嗎?該怎麼辦,你心中有數。」他只是微笑,一時不肯細說。
兩名內官進來打開牢門,問:「崔璨?」
崔璨連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爛衣擺,一絲不苟地行禮:「正是在下。」
內官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們走吧!」
崔璨這才驚訝,平衍所料果然不虛。他回過頭朝平衍望去,見那年輕人靠在牆上正沖他微笑點頭,崔璨心頭一熱,向他默默行禮,一種微妙卻又不言而喻的默契將兩人聯繫在了一起。
時近黃昏,延慶殿裡燈火輝煌,內侍們里里外外魚貫穿梭往來,不停地將各種飾物用具都搬進來。平宸坐在繩床上,手裡拿著一封信,卻無心細讀,眼睛越過信箋的上緣,冷冷掃視著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內官們。
平若匆匆進來,帶著一股涼氣,掀動簾櫳,他自己卻似渾然未覺地四周看了看,笑道:「這裡亂鬨鬨的,陛下也看得進去?不如去英華殿,那邊倒是不需要怎麼收拾。」
平宸沉著臉:「朕就在這裡盯著。一花一木、一筆一墨都要他們給我放回原處。」平宸冷冰冰的目光從殿內每個人面上掃過:「我在這裡住了七年,當初朕落難被軟禁於此,他們以為朕從此就是個廢人,欺負朕對他們無可奈何,把這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全都偷走。起初還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運,後來直接當著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們眼中,朕就是一尊無能為力的泥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為所欲為。」他冷笑了一聲,咬著牙道:「如今我就要看著他們給我一樣一樣全都吐出來,還回來。」他突然提高聲音對著殿中眾人道:「你們給我聽明白,到子時,我這裡少的東西,只要有一樣沒有還回來,你們就一起去太液湖裡餵魚!」
眾人噤若寒蟬,只是腳下加快步伐。一時殿中不聞人語聲,只有鞋底擦著地板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平若無聲嘆息,體恤平宸連番驚險,如今總算揚眉吐氣,化險為夷,難免發作一番,自己也不好說什麼,見面前案子上放著幾樣烤肉,過去順手拈起一塊來放進嘴裡,笑道:「我看著也一樣,這殿裡一花一木、一筆一墨我都熟悉。陛下盡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著天下,朕自己看著朕的家。」平宸像是賭氣一般將信箋扔開,瞪著平若問,「百官都上賀表了嗎?為什麼我這裡一份也沒見到?」
平若微微一愣,壓下心頭不悅,仍舊笑道:「陛下剛回來,這延慶殿都還沒有收拾好,龍城更是亂作一團。有實職的官員都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沒有實職的官員也被關了十之七八,即便有十來個人寫了賀表,也不過全都是阿諛奉承之語,看了無趣,徒添不快而已。」
正說著,忽聽見外面已經有內官跑進來稟報:「崔璨已經帶到。」
平若笑了笑:「總算來了。陛下之前不是問有什麼人能充任丞相之職嗎?現成就有一個,今日找來給陛下見,我覺得此人完全可以勝任丞相一職。」
平宸皺眉:「本朝歷來不設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話沒說完,已經看見崔璨隨著兩個黃門匆匆進殿,只得收住話頭,專心看過去。
崔璨覲見前被帶去沐浴更衣修面束髮,此時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整個人也都神清氣爽起來。他身上已無官職爵位,只是以幞頭巾裹發,身著寬袖長衫,腰系蹀躞帶,快步進來,只見兩邊大袖隨風翩飛,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平宸眼睛一亮。
崔璨依舊於禮數上一絲不苟。疾步行到平宸面前,動手整冠拂袖,扶領,上前一步朗聲道:「罪臣前禮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見陛下,恭祝陛下萬壽無疆。」一邊說著,一邊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禮。
平宸見崔璨氣度非凡風華絕世,一套見禮又行得行雲流水毫無阻滯,且聽他聲音清越若金玉相擊,整個人都仿佛從內向外透著光華,不禁心頭驀地一亮,連忙站起來親自過去將崔璨扶起,笑道:「崔愛卿快請起。咱們自幼同窗,你還這樣客氣做什麼?」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崔璨來到案前,將他按著坐下,自己也不回繩床去,便在崔璨身邊箕坐,拉著對方的雙手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點頭讚嘆:「阿若說給我找來一個丞相人選,我還不信。丞相之職,以一身而統率群臣治理天下,如今哪裡還有這樣的人才。結果沒想到他竟然把你給找來了。」一邊說著,一邊回頭衝著平若笑道:「清河崔氏子弟果然非同凡響,玉樹芝蘭,冠絕當世。」
平若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讀同窗讀書,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難歸來,你們崔氏也算是死裡逃生,雖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終,但咱們一起攜手,定然能開創一片煌煌盛世。」
崔璨誠惶誠恐起身相謝。平宸拉著他一連串地說:「子玌不要客氣,坐下說。你看,咱們之間也不講什麼君臣之間的繁文縟節,我今日請你來,是學當年劉玄德請孔明,朕有心做一代明主,不知子玌是否願意做朕的孔明?」
崔璨在來時已經先將他們的意思揣摩得大致明白,但對這樣一見面就直接切入正題卻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崔渙以來,在朝中輔佐歷代聖主至今已五十餘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門楣,榮耀祖先。我崔氏幾代人沐浴皇恩,定當誓死報效!」
平宸點頭:「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會幫你洗清。前日進城,我已經命大理寺將崔氏諸人全部釋放,而你崔氏被籍沒的產業,我也會著令有司立即清點放還。子玌,你不要以為恢復到你伯父在時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讓你的成就超過你伯父,成為古往今來前無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膽量去做?」
崔璨詫異地抬頭看著平宸,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顯是十分激動。他一時有些躊躇,畢竟雙方歷劫歸來,還未深談,對方卻已經許下了如許願景,於情於理都有些反常。
平宸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願景中,站起來飛快地來回踱步,大聲地說:「子玌你也知道,我雖然五歲踐祚,至今已經十多年,卻從未有機會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負。但你伯父教導過我,天子之為天子,首要之務便是要百姓昭明,協和萬邦。我不會像先帝和晉王那樣,一味窮兵黷武欺壓弱族,我要令天下海縣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樂業,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陳說連自己都感動了,說到最後,振起雙臂鼓盪襟袖,雙目炯炯放光地盯著崔璨,問:「子玌,你可願意與我一同創建這百世不移的基業?」
崔璨似乎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視半晌,俯身跪拜,說:「臣崔璨願供陛下以驅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