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幾度風雪到殘更
2024-06-12 04:05:52
作者: 青枚
天都馬神駿無比,葉初雪被平宗擁坐在馬背上飛馳,只覺與之前那匹坐騎差別有如雲泥,仿佛馬蹄都落在了雲端之上,只聽見耳邊的風呼嘯吼叫,身下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轉瞬間已將追兵甩到了身後。平宗勒住她身體的手臂十分有力,令她連轉身都做不到。此刻她也驚魂初定,只得乖乖偎在他懷中,感覺到他的頭搭在自己肩頭,與她臉頰相貼,卻是從未有過的親昵姿態。
也不知跑出去多久,只覺似乎日頭從東邊挪到了西邊,漸漸被甩在了身後卻始終不見他駐馬,葉初雪覺得奇怪,而肩頭越來越沉重,他也著實沉默得太過反常,她心中有種不好的感覺,伸出手去推他:「餵……」
一把卻摸到了滿手的溫濕黏滑,一片刺目殷紅。她一驚,掙扎回身想要看清楚:「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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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宗努力抬起頭沖她微笑,面色卻蒼白若紙,笑容還沒有扯出來,突然失力從馬上摔了下去。葉初雪嚇得尖叫一聲,而身下天都馬已經靈敏地剎住了腳步。葉初雪連滾帶爬地從馬鞍上下來,跌跌撞撞往回跑到平宗身邊,見他右臂插著半截箭,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不過片刻就把身邊積雪浸出一小窩深紅來。
葉初雪在他身邊跪下,被這傷勢嚇了一跳,只覺耳邊嗡的一聲,心狠狠地揪了起來,痛得幾乎上不來氣。她力持鎮靜,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回想當初她受傷時平宗是如何處置的,想了好一會兒才驀然想起那時自己暈了過去,一直到平宗為她療傷時才痛醒過來。葉初雪把手埋進雪裡想要把不由自主的顫抖凍住,卻因為寒冷更加無可抑制地抖動起來。
她抬眼去看平宗,見他雙眼緊閉,已經暈了過去。「怎麼辦?怎麼辦?」她喃喃地說著,心頭亂成一團。眼睜睜看著他手臂失血不斷,心知首先便應該為他止血,心中卻慌亂成了一團。
「冷靜!阿丫你要冷靜!」葉初雪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抓起一捧雪抹在自己臉上,用力搓了搓,借著冰冷刺骨的涼意讓自己冷靜。她自己受過傷,也給阿寂處理過傷口,小時候也見過軍醫療傷,「先止血!」她一邊回憶,一邊用力撕開平宗的袖子,觀察他胳膊上的半截箭。
箭杆明顯被折斷,只留了一寸多露在肉外,箭鏃卻深深埋在了肉下,葉初雪試著捏住箭杆往外拔,只略微動了動,傷口的血便如泉水一樣向外冒。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掀起衣襟才發現身上沒有穿裙子,一時半會兒連可以撕扯的衣料都沒有,只得去解下平宗的腰帶,下死力綁縛在他手臂上。
眼見著血往外冒得似乎緩了許多,她才略鬆了口氣,直起身環顧四周,茫茫雪原上除了遠處的陰山巨大的山影外一無所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寒意如同被喚醒的猛獸,從蟄伏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向他們步步逼近。葉初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發現已經無法看清他的傷口。她在平宗身上摸了一遍,搜出火石來,卻找不到可以引火的東西,正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抬頭看見天都馬正用嘴拱開雪從雪下翻出枯草樹根吃,眼睛一亮,也顧不得冰雪刺骨,刨開深深的積雪,果然看見被壓埋住的枯草。
葉初雪弄了些枯草,噼噼啪啪地敲著火石,好不容易總算將火點燃,剛鬆了口氣,忽然聽見平宗沉聲喝道:「快滅了!」
葉初雪抬頭,見他正滿頭大汗地皺眉看著這邊,心頭一喜,連忙過去:「你醒了?」
「把火滅了!」他身體虛弱,聲音也不大,卻十分嚴厲。
葉初雪愣了一下:「可是……」她猛然醒悟,晚上點火,會把敵人吸引過來,連忙過去將剛剛燃起的火星踩滅,這才又回到平宗身邊。夜裡一片漆黑,倒是他的一張臉蒼白得幾乎與身體周圍的雪一樣醒目。
「你怎麼樣?」
他咬牙笑了笑,牙齒依舊白得耀眼,「死不了。」這麼說著,卻伸出手來,葉初雪連忙握住,只覺得他掌心滾燙,微微一驚,去摸他的額頭,果然燙手,「你在發燒!」
「葉初雪……」他把她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握在掌心,聲音因為疲憊和虛弱而顯得無力,「你要幫我把箭鏃取出來,儘快……」
「可是你不讓我點火!」她也急了,口中埋怨,卻知道自己毫無道理,於是點頭,「你放心,讓我來。」
他笑了起來,帶著揶揄的語氣問:「你幹過這種事兒嗎?」
「沒幹過!」她沒好氣,「但你找不到別人了。」
葉初雪定了定神,去拔平宗的佩刀,倒把他嚇了一跳:「你要幹什麼?」
「取箭鏃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丁零人用的都是彎刀,足有兩尺長,兩寸寬的刃,平宗的刀柄裹著金絲鑲嵌寶石,即使在夜裡看上去也光華四射。葉初雪握在手中,只覺異常沉重,一隻手幾乎無法拎起來,她兩手互握,將刀插入平宗身邊的雪地里,刀柄上的寶石光華落在他的臉上。
平宗苦笑:「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讓點火,有點兒光就借點兒光唄。」葉初雪挪了挪刀的位置,讓自己能更好地觀察他的傷口。一邊努力抑制手抖,一邊用輕鬆的語氣向他解釋,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緊張。
「葉初雪!」他低聲警告她,「別亂來!」
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從他懷中摸出一把小刀來:「我就記得你們丁零人出門都要帶把吃肉的刀。」
平宗鬆了口氣,「幸虧你沒打算用那把匕首。馬鞍旁邊有酒囊,你拿來。」見葉初雪起身走過去,連忙又追了一句,「那酒不是給你喝的!」
葉初雪取了酒囊,就地先大大喝了一口,抹了把嘴回到他身邊,「真小氣。」她從馬鞍旁的袋子裡找出一大塊肉脯,塞到平宗嘴裡,「咬住,忍著點疼。」見平宗盯著她,似乎想說什麼,便又將肉脯取出來問,「怎麼了?」
平宗溫和地笑了笑:「人家都讓咬木頭,你對我真好。」
葉初雪無奈地瞪他一眼:「那是因為我找不到更合適的。」
「不用給我塞。」平宗笑了笑,「我能忍住。」
她卻還有些狐疑:「真的?」
他看著她不說話,只是抬起左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微微一笑:「仔細點兒。」
葉初雪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她喝了酒手抖得不那麼厲害了,閉眼平復了一下呼吸,執刀低頭觀察他的傷口。
「在箭鏃四面都切開小口,準備好乾淨的布巾,一旦箭鏃起出來就緊緊按住。」平宗輕聲指點她。
葉初雪沉下心,照著他所說飛快下刀。出手奇異地又穩又准,箭鏃拔下來,血卻飆出一支來,射得她滿臉都是。葉初雪咬牙穩住,用布巾死死按住。好在之前已經扎住了傷口上方,血只噴了一下便不再流出來。葉初雪飛快地包紮,用酒淋在傷口上,痛得平宗悶哼了一聲,除此之外他始終一聲不吭。葉初雪以為他昏了過去,抬頭望去,才發現他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微笑著表揚:「幹得不錯。」
他額頭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面色即使在寶石光暈下看也顯得蠟黃,渾身都因為強忍疼痛而微微顫抖,卻仍然看著她微笑。葉初雪想說點兒什麼,所有的話都哽在喉間說不出來,只能癱坐在他身邊,登時覺得力氣全失,仿佛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喂,葉初雪!」他輕聲地叫,因為疼痛聲音發澀,見她聞聲抬起頭,臉上便又掛出笑意來,「來,到這邊來。」他抬起左臂。
葉初雪拼盡力氣努力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體另一邊,握住他的手問:「怎麼了?」
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輕輕一拽將她拉著在自己身邊坐下,攤開手臂笑道:「這條胳膊借給你,睡會兒吧。」
葉初雪怔怔瞪著他,就像聽見他說了最不可思議的話:「睡會兒?這是在雪地上,不能睡,會凍死的!」
「有我呢,你躺到我懷裡,咱們互相取暖好不好?」
她知道這個主意簡直是匪夷所思,知道這樣下去兩個人大概都活不到明天,也知道自己絕不應該答應他。但也許是天太冷,也許是這一整天心情激越起伏,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悅耳,令她受了蠱惑,將所有理智拋諸腦後。她聽見自己說:「好……」
他於是笑起來,說:「你放心,死不了的。馬背上有毛氈,你拿來給咱們倆蓋上,把天都馬牽過來,給咱們擋擋風,保證能活到明天早上。」
毛氈又扎又硬,天都馬就在身邊,散發著馬廄才會有的糅合了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而葉初雪自己渾身發冷,手腳凍得仿佛不是長在自己身上。身下冰雪的寒意沁入層層衣物,凍得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她躺在雪地上,被他身上血腥的氣息籠罩,瞪大眼睛望著天空上的冷月孤星,聽著他沉重的呼吸時而急促,時而舒緩。他的體溫很高,像火爐一樣烘烤著她的臉、身體和心。
葉初雪靜靜聆聽著風在遠處呼嘯,這才發現平宗選擇跌下馬的這個地方雖然四圍空曠,地勢卻比別處都低一些,風似乎根本吹不到這邊來。
原來他從沒有失去過掌控,他連暈倒都選在了最好的位置。
枕在腦後的手臂向下滑上她的肩頭,掌心的熱度透過衣物薰染著她的皮膚。他突然用力,將她整個人都攬過去,讓她趴伏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女人不要在雪地里躺著,對身體不好。」他輕聲說著,胸腔震動,聲音發乾,卻不容置疑。葉初雪沒有動,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裡,詫異他已經傷成了這樣,怎麼還有這樣安撫人心的力量。
平宗用毛氈將兩人嚴嚴實實地蓋好,壓著她的後腦勺,在她耳邊輕聲說:「葉初雪,如果萬一今天晚上死在這裡了,有你在我也很高興。」
她沒有回答,只是尋找了一個更加舒適的角度,將自己完全沉浸到他的世界裡去,讓他的手臂環繞在自己的身上,讓他的心跳敲打自己的脈搏,讓他的胸膛成為眼前鼻端唯一的存在,讓他成為自己的天與地,成為讓她能夠在這個寒冷驚惶軟弱的夜裡躲避風雪的唯一屏障。
這一夜葉初雪恍惚做了很多個夢。她一向覺淺,尤其自從北渡以來,可謂夙夜憂嘆,殫精竭慮,幾乎從來沒有熟睡到做夢的地步,總是略微小寐即醒。尤其有平宗在身邊同床時更是常常夙夜不眠,連眼睛都不能合一下。她從來沒有過在他身邊醒過來的體驗。
所以當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蓋著毛氈的時候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處。
「醒了?」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葉初雪一驚,飛快地坐起來,才發現平宗讓天都馬臥倒,自己靠在馬身上,正看著她笑,「做什麼夢了?說了一宿的夢話。」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葉初雪連忙過去查看傷口。想來他恢復了些體力,又將傷口重新包紮了一下,綁得有些散亂,卻很結實。她用手碰了碰,見沒有再出血,鬆了口氣,這才刻意將尷尬和不自在都壓下去,淡淡地問:「我都說什麼夢話了?」
「不知道。」他看著她,深邃的目光中閃動著一種以往不曾見過的溫和情緒,「只聽見你叫阿爹。」
葉初雪臉上一熱,飛快地低下頭去,苦笑道:「是嗎?」隨即轉換話題,「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果然一片冰涼,不再燙手,不禁駭笑道,「你恢復得可真快。」
他笑起來:「你看,我就說死不了吧。」
葉初雪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在遠處的一脈陰山,太陽從南邊照射過去,山頂的積雪閃亮耀眼。她不想去看他,因為想起了他夜裡說的那萬一死了的話,只覺得胸口被一種酸澀的情緒漲滿,連喉間都帶著些微的澀痛。血腥的味道已經散去,卻長埋在她的記憶中。她似乎對那樣的味道沒有抵抗力,一切理智和警惕都會統統被消融掉。
「葉初雪!」平宗坐在原地抬頭看著她,靠南邊的太陽被她的身體擋住,把她的身影投落了他一身一臉。風吹起她耳邊的髮絲,陽光掩住了她的表情,蒼茫雪原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種孤絕的悽美,令他的心怦然而動,不禁又叫了一聲:「葉初雪!」
她回頭看著他,問:「怎麼了?」面色突然變得緊張,「是傷口裂了嗎?」說著就要過去查看,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傷口沒事兒,我是想說……」
他的話沒說完,遠處響起馬蹄聲來。平宗神色一肅,扶著她的肩膀站了起來,卻放開了手:「有人來了。」
他拽起天都馬讓葉初雪上馬,「你走遠點兒,不叫你別過來。」一邊說著,一邊左手拾起刀掂了掂,笑道,「別擔心,這隻手也可以打。」
葉初雪突然生起氣來,冷冷地說:「來的要是自己人根本用不著躲。要是敵人躲也躲不過。你的左手再厲害,能敵得過那麼多人嗎?」
平宗沉默了一下,他比葉初雪更早看到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遠遠不止一兩個人。「葉初雪,你走遠點兒,別礙事兒。」他沉聲說。
她氣不過,轉身就走。平宗猶在身後喊:「馬,馬牽走!」
葉初雪冷笑:「反正我也不會騎馬,你要能活下來就騎馬帶我走,要活不下來我要馬也沒用。」
平宗氣得瞪眼,身後馬蹄聲漸近,只好先顧危機,轉過身握刀向著那群人迎了過去。
所幸還未到近前,對方傳來一陣呼哨,平宗聽了猛地鬆了口氣,回身沖葉初雪高喊著追過去:「是楚勒,沒事兒了!」
葉初雪頓住了腳步,一時卻沒有回身。要過了好一會兒,聽見楚勒等人高聲喊「將軍」才能長長舒出口氣來,赫然發覺胸口憋得發痛。即使被綁縛在馬腿上,被人在身後追殺,被士兵們侮辱欺凌,她都從沒有像剛才那樣緊張過。她不敢回頭,害怕看見他血濺當場,更不敢想像如果自己被捉到他會如何不顧一切地相救。她只能儘量走遠一點兒,期望自己被抓住的時候他來不及相救,不要這樣以命相搏。
身後響起腳步聲。葉初雪有些慌亂,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他,剛才那一刻不為人知的真情流露讓她感到懼怕,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他。然後她聽見楚勒澀聲稟告:「將軍,龍城失守了!」
葉初雪只覺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了胸腔,耳邊全是心跳鼓盪的聲音。她茫然回頭。身後平宗面對著她,一臉震驚。
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十來步遠,距離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驚;又太遠,遠得仿佛中間隔著整個天涯。葉初雪張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平宗轉過身去走向楚勒他們。
「怎麼回事兒?」他沉聲問,已經迅速在心中推測了可能發生的情況,這才看清與楚勒同來的只有三十多個賀布鐵衛,且個個身上掛彩,皺起眉來,「怎麼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
「昨夜為了阻攔玉門軍,我們邊打邊退,退到前面黑山嶺的時候察覺到不對,再追過去才發現玉門軍大隊人馬已經朝龍城去了。我們疾追,想要趕在他們之前向秦王通報,不料遇上了忽律部的殘兵敗將,才知道玉門軍以友軍的身份接近他們,出其不意地發動襲擊,擊殺忽律軍統領忽律津,馬不停蹄向龍城進發。我們趕到龍城的時候,龍城四面城門大開,賀蘭部十萬大軍正在進城。我留下十二個人混入龍城,不敢耽誤,便回來找你。」
「十二個?」平宗的眉間擰出了火,「別的人呢?」
楚勒與同袍們相顧無言,垂下頭不說話。
平宗低頭思索,努力抑制住心頭的激憤,沉聲吩咐:「禁軍有三萬人的接應部隊,我讓他們駐守在雪狼隘口和龍城之間,立即遣人去通報玉門軍反叛的消息,嚴望借著友軍身份已經偷襲得手了三次,不能讓他們再得逞。」
楚勒點頭:「好!」
平宗從懷中掏出一個令牌遞給楚勒:「你們分別往邊塞十七鎮傳我的號令,通報駐軍嚴望之事,沒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誰都不得擅動軍隊。」
楚勒欲言又止,被平宗看見,皺眉問:「你想說什麼?」
「他想說……」葉初雪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邊,聲音又冷又脆,卻不顧平宗寒風一樣的凝視,替楚勒說出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擔憂,「龍城失守,平宸定然會重登帝位,屆時只怕邊塞諸鎮不會再聽你的統領。」
這個可能性平宗當然已經想到了,沉默片刻沉聲吩咐:「去吧!」
楚勒愣了愣,「可是……」他見平宗已經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有些無措地看著葉初雪,「葉娘子,這……」
「他只是讓你通報嚴望之事,你們到了那裡再見機行事。總有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將領不會聽從平宸號令的,你可以趁機爭取……」
平宗突然轉身怒斥:「葉初雪,軍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嗎?」
葉初雪一愣,面色蒼白地乾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發。平宗又走過來,手中馬鞭拎在手中,隨著手臂甩動,揚起一片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從所有賀布鐵衛的面上拂過,沉聲道:「朝廷只有一個太宰府,你們行的是太宰府的號令,如果任命了別人,你們向新長官匯報就是。絕不可做私拉朋黨之事。邊鎮守軍都是朝廷的駐軍,不是我平宗的私兵,你們行事說話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顏望著葉初雪,咬著牙道:「葉初雪,我知道你想讓外軍也分裂自相殘殺,我不會讓你得逞。」
楚勒等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向葉初雪望來。葉初雪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卻始終一言不發。
楚勒只得再問平宗:「將軍,那麼你呢?」
「我去金耳湖與焉賚他們會合,收拾各部殘兵,你們找到禁軍那三萬人,也讓他們往金耳湖走,來與我會合。」
楚勒點點頭:「我給你留十個人。」他本是平宗身邊不離須臾的第一護衛,卻也知道此時自己身上責任更重,必須親自去執行,思慮再三,只能抽出十個人來給平宗。
平宗點了點頭,沒有異議,眼見著楚勒等人上馬拜別絕塵而去,平宗吩咐剩下那十個人:「你們先吃些東西,然後咱們上路。」
眾人答應了,走到一邊團坐,悄無聲息地拿著乾糧吃。
平宗整理好自己的馬鞍,轉身向著龍城方向凝視。此處離龍城已經很遠,即便登高極目也不可能看得見。但他仍舊目不轉睛地遠眺,仿佛龍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夠隨風而去,燒上龍城的城頭,將那座城池燃作一片烈火,將所有的逆子叛將燒成一片灰燼。身邊響起小心翼翼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葉初雪,你的目的達成了,是不是該恭喜你?」
「你還有軍隊,江北地域廣大,你還沒有輸。」她輕聲地分析,既是安撫他,也是安撫自己,「關隴河內淮北一帶都毫髮未傷,你應該儘快去將這些地方整合起來,與龍城對抗。」
他終於扭頭朝她看去,有些驚訝:「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遺餘力地幫助賀蘭部,幫他們攻取龍城,現在又開始慫恿我與平宸對抗,北朝從此陷入內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從北朝的壓力下解脫出來?」
在他的逼視下,葉初雪的目光有了一絲動搖,但她很快堅定自己的意志,強調道:「我說的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你還沒有輸,你的底子還在。」
「你錯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頭指著龍城的方向,「你所說的不是我唯一的選擇,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趁平宸立足未穩,將龍城奪回來!」
說完他轉身朝自己的坐騎走去,到了馬前又向她轉身伸出手來:「過來!」
葉初雪咬著嘴唇不肯挪動半分。這種情形下要她召之即來,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為他謀劃,即使對他失去龍城的驚怒感同身受,她卻沒有打算為這一切承受他的怒氣。他們本就是敵人,不會因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變這樣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還要如何折辱她,卻知道自己此刻已經身心俱疲,經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他不會將她留在這裡,也不會將她交給別人。兩個此刻彼此仇視的人要共乘一馬,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果然平宗的耐心經不起任何耗等,見她不動,便催馬過來一把將她拽上了馬背。
「你的傷!」見他用受傷的胳膊環住自己的腰,她輕聲驚呼,隨即意識到這關心太過不合時宜。
然而那隻手臂卻用力將她摟緊了些:「葉初雪,為什麼我們能夠共渡危難,卻不能安然相守?」
她低下頭,將喉間的酸痛咽下去,冷靜地陳述事實:「因為我們是敵人」
他縱聲長笑:「對,是敵人!」
他不再說什麼,縱馬當先向前奔去。
莽莽雪原上,葉初雪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將一切交給他。風狠狠地割痛她臉上的皮膚,卻給了她異常清醒思考的機會。在發生的這一切事情中,有一個問題被忽略了。當平宗在金耳湖大獲全勝後前來迎接玉門軍,一切都開始急速翻轉,仿佛激流漩渦,將他們所有人都席捲了進去,以至於一直到現在,葉初雪才想到了這個致命的問題。
她的手攀上平宗的胳膊,努力回頭在大風中開口,顧不上灌進嘴裡的滿腔涼風,她問:「如果高車人是佯敗怎麼辦?」
平宗先是一愣,猛地勒住馬,風聲蹄聲立時消弭無蹤,讓他能夠清晰地聽見她的話聲,「你說什麼?」
「如果你的賀布軍遭到伏擊而你不知道,現在你去金都草原就是自投羅網。」
平宗擰起眉來,細細思索,一時不吭聲。
「現在賀蘭部奪取了龍城,高車人不可能只出馬匹相助,這樣他們得利太少。如果他們聽說了龍城陷落的消息,會不會襲擊金耳湖的賀布部?」
平宗點了點頭:「會!」
葉初雪心往下沉:「但他們如何得知消息呢?」
「賀蘭部進入龍城會向他們報信。」平宗抬起頭來向四周警惕地張望,「高車人習慣五十人一隊沿途傳遞消息,這是通向金都草原的必經之地……」
他的話音未落,突然啪的一聲弦響,破空之聲嗖地傳來,平宗將葉初雪的頭往下一按,自己伏在她的身後:「小心!」
一名賀布鐵衛中箭跌落馬下。其餘賀布鐵衛立即分散開來,將平宗這匹馬護在圓心中央:「有埋伏,保護將軍!」
弓弦響如琵琶,瞬間箭如雨至,平宗與賀布鐵衛們各自揮刀擋落飛矢,有人張弓回擊,無奈箭實在太密,弓還沒有張開,身上便中了三四箭跌落馬下。平宗看準方向摟著葉初雪從馬上跳下來,以馬身做屏障,將她按著趴在地上:「別起來,小心!」他左手執刀沖了出去。
葉初雪趴在地上,耳邊聽見的全都是刀劍互砍金戈相交的聲音,高車人喊著她聽不懂的話越逼越緊。平宗呼喝剩下幾個鐵衛三人一組,與對方搏鬥。血腥的味道瀰漫開來,突然有人摔倒在她面前,是個賀布鐵衛。葉初雪手腳並用爬過去查看,不料橫刺里一把直刀伸過來直插入鐵衛的胸口。葉初雪大驚,抬頭看見一個滿面鬍鬚的高車人正舉刀要向她砍來,卻似乎發現她是個女人,大感詫異,騰出一隻手拽著她的前襟將她拎了起來。
葉初雪拼命掙扎,抱著那人的手狠狠咬下去,對方吃痛推開她,又橫刀掃了過來。眼看再也躲不開,葉初雪閉上眼咬牙朝地上滾倒。預期的刀卻沒有臨頭,她睜開眼,只見一柄彎刀透胸捅死了高車人。她趕緊向旁邊爬開,彎刀抽了回去,高車人倒在她的身邊,鮮血又濺了她一頭一臉。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回被噴了一臉的血,葉初雪自覺已經麻木,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將遮住視線的血跡抹掉,支撐起身體這才看清救了她的又是平宗。
她鬆了口氣,從心裡到身體都鬆了松。果然如他所說,他們總是要在這樣的危急時刻,才能放下彼此的驕傲戒備,共經患難。她無聲嘆息,勉力要站起來。
「趴好,別到處亂跑!」他皺眉呵斥,伸手去按她的腦袋,突然發現她望著自己的身後面色大變,心知有異,連忙回身,不料迎面一柄直刀刺了過來。平宗的位置正擋在葉初雪的身前,知道如果自己閃躲開她就會被刺傷,電光石火間只是略微猶豫了一下,直刀已經猛地刺入他的腹部。
葉初雪尖叫了一聲,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血順著刀身流了出來,小溪一樣跌落,將身下雪地砸出一個小坑,汪了一攤。血是溫熱的,瞬間融化了冰雪,絲絲縷縷向周圍滲透。葉初雪死死瞪著那一小攤血水,腦中一片空白,似乎想不起來為什麼自己要盯著它看,為什麼雪地上平白會出現這樣的一攤東西。直到她恍惚地抬起頭,看見雪亮的刀身,並且順著刀身看見了平宗的身體。
平宗低頭皺眉看了看插入自己腹部的刀,好像不相信自己居然會被刺中,他看了眼手上的血,抬起頭望向高車人,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滿是血污的臉扭曲出一種詭異的殺氣,左手突然奮力揮刀,彎刀抹過對方的咽喉,一飆血飛了出來,箭一樣沖向天空,又唰的一聲重重砸在雪地上,將雪地砸出一串深紅色的坑。那人雙目圓瞪,張開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驚恐地去摸自己的咽喉,被那裡的巨大傷口驚住,像是要低頭去看,整個人卻失力向後頹然傾倒,手中的刀隨著身體的倒下後撤,從平宗的身體裡抽了出來。
平宗只覺得一陣涼氣襲入腹部,身體裡全部的力量都從那傷口流失掉。他低頭去看,只看見一片殷紅,染得自己雙手溫熱了起來。平宗茫然地抬起頭向天空眺望,天空是從未見過的褐色,朵朵血紅的雲飄浮其上,仿佛天界之火懸在頭頂,隨時準備霹靂而下,毀滅眾生。他有一瞬間幾乎要笑了起來,就到這裡了嗎?難道就到這裡結束了嗎?不甘心啊,他還要去找回他的賀布軍,奪回他的龍城,還要守護葉初雪,他的葉初雪。
他轉過身,看見葉初雪朝自己這邊撲了過來。一切都變得清晰而緩慢,他能看得清她的髮絲從腦後展開,飛揚在半空,被陽光照耀得一片燦白。平宗突然心中充滿遺憾,他從沒見過她銀髮的樣子,那才是真正的葉初雪;他從沒有得到她坦誠相待,以自己的真面目相對過。就再也看不見了嗎?他有些傷感,力氣流失殆盡,只能低頭捂住自己的傷口,雙膝漸漸無法支撐身體,他卻還在等著她。在她終於觸到他身體的那一瞬間跪倒在地。
葉初雪一把接住他,順著他身體的重量一同跪倒,讓他的身體向前傾靠在自己身上。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他,雙臂環繞在他的身後,將他緊緊抱住。他腹部不停湧出的血很快染透了她的衣物,溫熱而潮濕,觸目驚心。「放手……」他輕聲說,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在做夢,「快跑,向西,別停,一直向西跑,到紅柳樹下……」最後幾個字已經無力出聲,他深深嘆息,不知道她聽見沒有。
葉初雪拼盡了全力想挽住他,然而終究連相擁的力氣也隨著鮮血流盡,他向後倒下,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放開她。
葉初雪挽不住他,眼看著他向後倒下,覺得仿佛那一刀是戳進了自己的身體裡,她俯下身去不肯與他分離,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在尖叫,雙手卻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樣,死死壓在了平宗的傷口處。這傷口與胳膊上的箭傷不一樣,她仿佛看見了阿寂胸前那處致命傷,也是這樣不停地向外冒著血。她徒勞地想要把血堵回去,卻只是令雙手浴血,毫無功效。
平宗愧疚地看著她,一陣陣發冷的身體絲毫感覺不到傷口疼痛,心卻因為看見她驚恐失措的神情而劇烈地揪痛了起來。他皺著眉想要安慰她,一張嘴湧出一大口血來。葉初雪驚得想要尖叫,卻愕然住了聲。她狂亂地捂住他的嘴,見腹部血流不止又慌忙去堵下邊的傷口,手忙腳亂,全然沒有了分寸。
平宗將身體的重量全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滿眼的血色因為她而退卻,似乎有什麼清洗了他的混沌。平宗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後意識到了跌落在他臉上洗去他深重血污的,是她的眼淚。
平宗長長嘆了口氣,突然間之前所生一切遺憾都煙消雲散。原來她的眼淚能洗滌一切的煙塵,讓他在死前靈台清明,看透她的所有虛飾和偽裝,看穿她遮擋在世人面前的面具,在這一刻看清了她的真心。平宗微微地扯動笑容,失力將頭埋進了雪地里。
那一日她穿過驛館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卻從未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局。她搬弄是非,暗度陳倉,暗助政敵,顛倒乾坤。她從不向他妥協,甚至不肯在床笫間向他服軟,可他卻對這樣堅硬狡猾驕傲的她不能自已地沉迷。他一生征戰沙場,宦海沉浮,卻從未想過會這樣死在一個女人的懷抱里。然而有了她的眼淚,即便是千刀萬剮,他也覺得甘之如飴。原來枉稱一世英雄,終究難過美人關。他心頭無比暢快地自嘲,身體漸漸放鬆,想要愉快地合上眼睛,留她一個人去傷心難過悲痛,即便不舍也知道她會努力堅強地活下去,畢竟她的目的達到了,她要找他報的仇了結了。塵歸塵,土歸土,她可以放下這一段了。
她的呼喚聲漸漸遙遠,天似乎黑了下來,他準備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時刻,卻恍惚發現她腦後的光線閃動了一下,一個高車人沖了過來,舉刀向葉初雪的後背砍去。平宗驚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推開她,卻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周圍突然一下子又明亮了起來,他甚至能看清對方舉起刀時,猙獰的臉上隨著肌肉豎起的眉毛。刀刃反射著陽光,刺痛他的眼,他突然警醒,他還不能死!不是現在!
平宗咬緊牙關,像是從抽動的血脈中又找到了最後一絲力量,抱著她奮力向一旁滾開。
刀落了下來,裹挾著殺氣滾滾的寒風,斬在雪地里,雪屑四處飛散,落在皮膚上生生作痛。平宗一邊慶幸一邊懊惱,還不能死,死了誰還能保護她呢?高車人的刀沒有停歇,繼續向他們砍來,他卻再也沒有力氣了。他聽見自己含混費力地在她耳邊說:「葉初雪,不想死你就得反擊。你不是殺過人了嗎?」
葉初雪渾身一震,臉頰邊儘是他說話時口中噴濺出來的血痕,她卻不願意去擦拭。她知道平宗說的是對的,眼下驚也驚過了,嚇也嚇過了,連眼淚都流過了,葉初雪不是坐著等死的人。眼看第二刀砍了過來,她奮盡全力將平宗推開,自己就地滾向另一個方向,伸手去抓他落在一旁的刀。
高車人的目標顯然只是平宗,那人揮刀追著他過去,葉初雪兩手舉著刀沖了上去,一把將刀尖捅入那人的後心。高車人愣住,似乎想要回身,葉初雪死死握住刀柄不放,向前撲倒下去,用身體的重量將刀更深地捅了進去。
平宗躺在一旁看著她瘋魔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將高車人後背捅得稀爛,看她的面孔被更多的血玷污,看她咬著牙瞪著眼一臉狠厲的模樣。她雙目通紅,表情猙獰,渾身上下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頭髮被血黏在臉頰上,宛如從地獄走出來的惡鬼。他卻忍不住驕傲地微笑,他的葉初雪此刻在他眼中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