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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來日方長

2024-06-12 00:13:15 作者: 喪野

  穀雨下了計程車,站在海濱棧道旁的一棟白色房子前,門牌上掛著一塊木匾,木匾上面陰刻著小篆字體「曉春居」,取自「穀雨春光曉」。

  十年前,穀雨第一次到東來島上旅遊,如同今日這般靜靜地站在房子面前仔細端詳著。那時候他便下定決心要把這棟房子買下來,之後幾年,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背負了不少外債。

  穀雨做事總有一種魄力,說干就干到底,要干就必須干成功。僅僅三五年的時間,就將所有債務還清,房子的硬裝、軟裝也在五年前完工。

  他走上台階,在門上輸入密碼,推門走進去。

  疲倦地踢掉腳上的人字拖,踩在院子的草坪上。又隨手把上衣脫下,露出健碩的身材,精壯的肌肉線條如雕刻一般。後背滿是一條條凌亂的舊傷疤,痕跡深淺不同,形狀各異。

  

  穀雨跨上台階,推開玻璃大門,穿過客廳,走進衛生間。簡單洗漱一番,接著回到樓上的臥室,倒頭就睡。

  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他滿身大汗,又夢見那個黑長髮的女人了。

  已經數不清是多少回了,夢裡兇惡的女人,從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

  穀雨坐在床上,望著落地窗外,太陽收起了刺眼的光芒,變成一個金燦燦的大圓盤,慢慢靠近海平面。橘紅色的光芒染紅整片藍天,桃紅色的雲彩倒映在海面上,像燃起了熊熊烈火。

  不知不覺間,夕陽剩下一條邊。沒一會兒的功夫,屋裡屋外漆黑一片。

  穀雨下床,從衣櫃裡隨手拿出一件皺巴巴的黑色T恤換上,打開室內的燈光。

  他走到一樓的開放式廚房,燒了一壺熱水。熱水沸騰的聲音伴隨著手機鈴聲響起,刺耳的聲音環繞整個大腦,不禁讓他皺起眉頭,眼神也不自覺變得兇狠起來。

  手機在沙發上不停地震動,最後掉落在地毯上。

  穀雨不予理會,看著翻騰的水壺蓋沸騰而起,才斷開電。他從柜子上拿出一杯泡麵,用牙齒撕開包裝袋,把裡面的叉子拿出來,往裡倒開水,蓋上蓋子,才走去找手機。

  他彎著腰撿起地上的手機,打開看了一眼,接著將手機關機,扔在沙發上。又打開電視,隨便找了一個節目,調大音量。

  穀雨伸伸懶腰,走到餐桌旁,拉來一把椅子,坐下盯著泡麵看。

  他默數著時間,在第4分鐘結束後,才揭開蓋子,一股熱浪翻湧而上,泡麵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撕開泡麵蓋紙,用叉子均勻攪拌了一下面,接著叉起一勺,吹一吹,大口吃起來。

  穀雨三兩下就把泡麵吃完,最後喝了一口麵湯,吸吸鼻子,起身把麵湯倒在洗碗池裡,再將泡麵碗扔進垃圾桶。

  他坐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小。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認真看著電視劇。

  看了不到五分鐘,他看了看手錶,時間還很早。

  他打算出去走走。

  穀雨漫無目的地在海灘上閒逛著,一路上張燈結彩,路上行走的遊客明顯比昨天多了不少。島上的工作人員還在工作,為了過幾天的傳統節日加班加點。

  走著走著就走到便利店門口。

  穀雨和正坐在門口打電話、喝啤酒的王思禮打了一聲招呼,徑直走向店內,在冰櫃前挑選了3罐啤酒和一罐飲料。

  走到收銀台,又見到那位女店員。她依舊像看老古董一樣盯著他,隨後說了聲:「20塊錢。」

  女店員從收銀台下抽出一個白色的塑膠袋子,將啤酒和飲料一一裝進去。

  穀雨從錢包里拿出一張20面值的紙幣,放在收銀台上。再將那罐橙汁飲料從袋子裡拿出來,擺在女店員面前,他的手指敲打著易拉罐口,發出鐺鐺的聲音,面無表情地說:「請你喝。」

  女店員拿著紙幣,右手扶著剛剛彈出來的收銀匣子,定定地望著他。

  穀雨拿出一罐啤酒打開喝起來,一手拎著塑膠袋,一手扶著玻璃門,走到店門口。

  王思禮仰頭喝下一罐啤酒,一滴不剩。用力一捏,易拉罐從中間凹陷下去,徹底變型。他滿臉通紅,衝著桌面上黑屏的手機大罵了幾句,又將手上的易拉罐扔到地上發泄情緒。

  桌子底下堆滿了易拉罐。

  穀雨看了王思禮一眼,又呆呆地望著前方黑暗的海灘,三三兩兩的人在上面嬉戲,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他深呼吸一口氣,把手裡的袋子放在桌面上,坐到王思禮對面的位置。

  王思禮又開了一罐啤酒,和穀雨碰杯。

  兩人靜坐無語,各自喝著酒。片刻後,王思禮把桌面上的幾罐啤酒喝完,他才停下來,他說:「你說,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穀雨望著那黑得不見五指的海平面,不遠處的輪渡鳴起汽笛聲,燈塔發出陣陣微光。他一心兩用,一邊看著海灘夜景,一邊當著王思禮的垃圾桶,聽他講訴心裡的苦悶。

  王思禮的脖子跟耳朵紅通通的,像被燙傷了一樣,也不知道他是因為飲酒過量過敏紅的,還是生氣傷到肝臟部位變紅的。

  「她說我一奔三的大老爺們,還守著這個小島,守著這個破店,說我不思進取,說看不到我們之間的未來。」

  「跟她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她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多貴的東西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給她寄過去了,到頭來,她還嫌棄我。說什麼不想異地戀了,就甩我?」

  「我王思禮就沒見過這樣的女人,愛誰誰去,我不稀罕了。」

  說著說著,王思禮滿眼通紅,說到憤怒時,咬緊牙關,又唉聲嘆氣地。

  海風吹來,屋檐下的那串貝殼風鈴,響起一陣悅耳清脆的鈴聲,穀雨望著它發呆。

  王思禮一年到頭更換的女朋友,比他一年四季買的新衣服還要勤快,穀雨也不知道他這一次談論的是哪一個女人。

  王思禮的顏值不算低,也沒有到一鳴驚人的程度,對於島上來得匆匆走得匆匆的女遊客,他總是可以很自信地把到幾位不錯的辣妹,交往一段時間後,女生們分手的理由如出一轍。他也不算渣,戀愛期間都有盡到男友該做的責任,專一又深情。

  每一次被甩,也會傷心難過。

  只是,他可以很迅速地走出來,往往只需要一個晚上。

  到了第二天,他又會變回花花公子哥,到處把妹。

  穀雨不擅長安慰人,就靜靜地坐在對面,聽王思禮說話,陪他喝酒。

  女店員走出來,挑選了幾樣下酒零食,又拿了幾罐啤酒出來,放在桌面上。她把地面上的空罐子一一撿起來,扔到門口的塑料簍子裡。

  「要不要給你們來點燒烤熟食?」

  女店員稚嫩的聲音,和她成熟的打扮有些不匹配。她看起來才剛成年,梳著高馬尾,穿著緊身上衣,短裙下露出兩條細細的腿,好像筷子一樣。她不是本土島民,前不久跟著男友私奔到這裡來,便利店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我來我來。」王思禮拿起手機,興致勃勃地跟穀雨說:「我們整點小燒烤,今晚一定要跟明哥多喝兩杯。」

  遊客陸續走進店內購物,女店員小聲地說了句:「別發酒瘋嚇到遊客了,他們可是財神爺啊。」說完,她轉身走進店內。

  王思禮笑了,拍拍胸脯,自豪地說:「我的財神爺怎麼可能會被我嚇到。」

  穀雨淺笑一聲,聽出了王思禮的話中話。他仰頭喝了口酒,靜靜地望著路上三五成群的遊客。

  王思禮打開外賣軟體,迅速地點了幾樣外賣,轉瞬間他的悲傷情緒全沒了。他清了下嗓子:「咱哥兩好久沒見了,今晚得多喝兩杯,還不知道下回幾時能見呢。」

  「來日方長。」穀雨的劉海被海風吹得來回擺動,他沒有去整理,任由他們遮擋住自己的眼睛。

  王思禮放下手機,和穀雨乾杯,他說:「明哥你可不好見吶,平時那麼忙,我現在也只能守著這個小店,完全走不開。」

  王思禮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穀雨是在十年前,就在海濱棧道上的那棟白色房子前。那時候,王思禮剛剛退伍,回到島上後,正值房地產盛行的年份,他便做起了房屋中介,賣的第一套房就是穀雨的單子。

  他還記得,那一單,他足足賺了3萬塊,成了那個月的菜鳥銷冠,還額外獲得了公司1000塊錢的獎勵。

  第二次見面是5年前,穀雨第二次上島。

  穀雨猶如王思禮的財神爺。兩人剛碰面,當天晚上王思禮就中了人生中的第一張福利彩票,贏了30萬。

  王思禮從小無父無母,跟著爺爺在島上生活,爺爺靠著一間小小的便利店養活了王思禮,也養活了島上的菸民。整座東來島沒有哪個男人不知道他王老頭兒,多罕見的煙,只要跟他講一聲,他王老頭兒保准可以運到島上來售賣。

  那時候的便利店還沒現如今的寬敞,僅僅只有10平米大小。王思禮就用那贏來的三十萬,幫爺爺把店面擴大了建。

  就在爺孫兩人以為日子熬出頭的時候,那年的冬天,氣溫急速下降,老爺子突然心肌梗塞被送進了醫院,等待手術。

  王思禮為了擴建店面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手術費用籌了很久都籌不到。

  焦頭爛額之際,他嘗試著給穀雨打電話,在電話還沒被接通時,他擔心穀雨不信任他,在心裡做了許多說辭,試圖說服穀雨能夠幫他。

  在穀雨接通電話時,他又像啞巴一樣,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湊出了一句:「明哥,可以借我二十萬嗎?」

  他剛要解釋,只聽見穀雨說了一句:「卡號發給我。」

  他哭了,站在醫院的門口,哭得不成樣子。

  那一次,老爺子的手術很成功,王思禮在術後匆匆打電話給穀雨解釋,並承諾會慢慢將錢還給他,也只是得到了穀雨很冷的一句:「知道了。」

  在那之後,便利店每半個月都會收到來自荔城的快遞,一個大箱子裡總是裝著各種營養品和珍貴藥材,寄件人署名:穀雨。

  可是,等到來年的開春,老爺子又突發其他疾病,回到那邊的世界去了。

  葬禮結束後,王思禮給穀雨打去電話,告知這一消息。

  穀雨也只是冷冷地說:「我知道了。」

  穀雨抬頭,透過玻璃,望著煙架上那張合照,他隨口問了句:「老爺子那麼愛抽菸,你怎麼沒有遺傳到?」

  「嗨,抽菸有什麼好的,臭烘烘的。」王思禮又打開一罐啤酒,他笑著說:「老爺子當年是為了做生意不得已,他覺得得了解煙,才能做好這生意,結果學著學著,把自己抽上癮了。」

  穀雨低頭笑了,他抿了一口酒,望著大海的方向,眼神突然變得黯淡下來:「老爺子生前給我打過一通電話。」

  王思禮喝著酒,聽到穀雨的話,頓了頓,又故作輕鬆地詢問:「他給你打電話做什麼?」

  許久之後,穀雨才開口:「沒什麼,就是說了一些……」他笑著說:「很肉麻的話。」

  兩人噗嗤一笑,王思禮打趣地說:「他還會講肉麻話啊?很難得啊,平時很直又很倔的一個老頭子,想聽他講句軟話都很難。」

  穀雨看著坐在椰子樹下聊天的男女,喝了一口酒,緩緩開口:「那時候他似乎知道自己要走了,大半夜地不睡覺,給我打了整整2個小時的電話。」

  王思禮鼻尖開始發酸,深呼吸壓抑著內心的脆弱。

  穀雨的餘光瞥見他的眼眸閃爍著淚光,雙唇緊抿,不敢正視他。目光眺望著遠方,隨後語重心長地說:「他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讓我多監督監督。」

  老爺子的一生都在痛失親人中,二十幾歲時喪妻,五十幾歲時喪子,留下唯一的孫子。爺孫兩人相依為命數十載,他又何嘗不明白同時在痛失親人的還有他的孫子王思禮呢,那種苦楚,他太了解了。

  穀雨說:「他說,你要是結婚了,得跟他講一聲。他覺得你跟個小孩子沒兩樣,怕你貪玩,不肯生性一些成個家。」

  「他還說,無論你怎麼樣,都是他最好的……最好的……」穀雨頓了一頓:「最好的孫子。」

  他還說,穀雨也是。

  老爺子在電話里不止一次感謝穀雨幫他續了幾天命,讓他看到了便利店擴建成功,順利營業。也看到了王思禮可以獨當一面,跟著孫子多享了幾天福氣。

  為他並不完美的人生畫上一個滿意的句號。

  王思禮捂著眼睛,雙眼通紅,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小聲地抽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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