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命運
2024-06-11 02:16:15
作者: 沽玥
浙南山區,群山重巒,延綿千里。
在這片大山深處的懸崖碎石縫裡,淺淺的泥層中生長著一種當地特有並且稀少的花草,蘭芝草。葉澀,根苦,花無味。胚芽期的它盡受雪封雨淋的寒潮,破土展葉時的烈陽暴曬。葉盛春夏,花艷金秋,冬來時凋枯,風乾。只為在它簡短的一生後,留下採藥人視若珍寶的藥草。
1973年夏末的一天夜晚。
夜幕降臨,晚風徐徐,熬過白天田地收割小麥時懸掛在天上烈陽的烘曬。吃過晚飯後,小古村的村民們,圍聚在村前的大樟樹下,享受這難得的涼爽愜意。
然而,今天大家共同的話題,卻是沉浸在一片悲涼氛圍中的村東頭卓蘭芝一家。因為,卓蘭芝的母親,前幾天因為發病沒來得及救治,死在了醫院裡。
作為外來戶的卓家,相比於這個貧苦的小村落來說更為困難。
黃土碎石堆砌的房子,甚至連家裡頂梁的柱子都是用山上砍回來的松木。相比村子裡大多數農家用石條立柱建房,卓家根本沒有那個條件。
家裡三男兩女沉悶地坐在各個角落,堂廳中央擺放的矮桌上,支立的相框裡,放大的黑白照片,以及桌上擺放的一碗米飯及簡單的糕點水果。
穿著一身碎花布裁成的襯衫,頭扎小辮,不停啜泣抹著眼淚的卓蘭芝,孤零零的抱著雙腿,蜷縮在堂廳的柱子前。
坐在矮桌邊不停抽著旱菸的老父親卓令新,以及兩個哥哥與大嫂,時不時瞥一眼悲泣的卓蘭芝。
「唉。」
老父親重重嘆了口氣,似乎將心裡所有的惆悵與無奈全都吐了出來。
「爸,少抽點菸吧,別壞了身子。」大嫂王麗弱弱一句向老父親提醒道。
卓立新看了一眼大兒媳婦,抓著煙杆,將菸斗的燃盡成灰的菸絲倒在了地上。
「蘭芝啊,過兩天,就讓你大哥大嫂帶你去下溪吧。往後,你就跟著馬援朝過日子吧。」
終於,卓蘭芝等來了父親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那一刻,她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甚至連一句抗爭都無力說出口。
這一切,都要從幾天前母親病逝前說起。原本等待著家裡東拼西湊,借來的六十多塊救命的錢,卻因為卓蘭芝一時疏忽,帶著錢在去醫院的路上遺失了。致使母親沒能及時得到救治,而錯過了最佳時機。
那天在醫院裡,卓蘭芝也第一次挨了父親一記耳光。然而,這種肌膚之痛,怎能比得上母親去世帶來的精神創傷。
卓蘭芝心裡滿滿的愧疚,她知道,母親的去世,是她造成的意外。
至於老父親所說的那個馬援朝,則是在醫院時遇見的一個路人。雖然素不相識,卻當場拿出了些錢,讓卓家得以雇輛騾車將遺體運回家裡。
然而,在醫院時,那個馬援朝提出希望能夠將卓蘭芝娶回家做媳婦。借給卓家的錢就當做彩禮錢,當時悲傷心切的卓立新和卓蘭芝都默許了馬援朝的請求。
不過馬援朝當時也許諾過,結婚以後會幫著卓家人償還鄉親們那裡借來的錢。
因為原本一窮二白的卓家,又丟失了鄉親們那兒湊來的救命錢。再加上馬援朝那裡欠下的錢,猶如大山壓頂,讓卓家的每個人都喘不過氣。
雖然卓蘭芝沒有對老父親的一番話做出反應,但是她的二哥,卓蘭平當場反駁了老父親的安排。
「爹,您咋能把小妹嫁給那馬援朝?你不是不知道,那傢伙比小妹大了十歲不止。你這樣把小妹嫁出去了,娘在那邊兒怎麼安心。」
「那你說咋整?難不成賴了人家的錢,讓別人來家裡拆這拆那的還債嗎?」
卓令新咆哮般的質問二兒子。
「那你也不能毀了小妹下半輩子的幸福啊。」
「還能怎麼辦?你說!」
爺倆紅著臉扯嗓門兒,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質問。
安坐在一旁的王麗,望著岳父和小叔子的爭吵,拽著板凳向前湊到了卓令新跟前。
「爸,要不明兒我回娘家看看能不能湊些錢,先把那馬援朝的錢還了?」
王麗提出的建議看似是個法子,只可惜,包括卓令新在內在場的旁人,都明白這個提議並不切合實際。
「麗兒啊,你們家啥情況你不知道嗎?這件事還是不要麻煩親家了,拆東牆補西牆,你什麼時候見過能補全的。」
卓令新一句話,澆滅了這看似辦法的辦法。
就在一家子再次陷入沉靜時,沉默良久的卓蘭芝,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爹,我聽您的,我嫁。」
寥寥幾個字,卻是猶如夏天的驚雷,讓在場的人一時間震驚無語。
卓蘭平本想著上前勸說,卓蘭芝卻已來到父親跟前,重重跪在了地上。
眼眶飽含的淚水,再一次淌過臉上的淚漬滴落在地。
「都怪我,要不是因為我不小心,娘也不會就這麼走了,家裡也不會欠下這麼多錢。就讓我嫁給那個馬援朝,當是對我的懲罰吧。」
卓蘭芝的一番話,將全部責任攬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家人,無不心疼。
卓令新也心疼地將女兒抱在了懷裡,雙眼濕潤。
「閨女啊,別怪爸狠心。事到如今,只有這個法子能讓咱這個家渡過難關了。你娘走了,誰心裡都難受。但是在醫院的時候,我們也答應了別人,就不能食言。咱卓家人,即使再窮再苦,也不能讓別人戳我們的脊梁骨。芝兒,你就當這是命,你的命,也是咱這個家的命。」
卓蘭芝清楚的知道父親這樣做,是因為在父親的心裡,依舊對自己所犯下的過失而惱恨。
雖然卓蘭芝心裡對父親的安排抱著一絲恨意,但是她卻無力再去與自己的父親,對這份命運做抗爭。
因為,她不敢再任性,不管不顧這個家所面臨的處境。
至於那個只是見過一面,即將成為自己下半輩子的另一半。卓蘭芝的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病房外的走道里,那個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穿著一身褶舊的海軍衫,名字叫馬援朝的男人。
留給卓蘭芝印象最深的,是他粗獷的嗓音,還有他憨厚老實的笑容。
與卓家人滿心悲憤的氣氛相反,是遠在二十多里外的下溪村里,馬援朝的家裡,馬援朝的老母親徐蓮花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手持掃帚,圍著飯桌你追我趕的叫打。
「兔崽子,你給我站住。你現在長本事了,有能耐了,家裡窮的叮噹響,還指望著存些錢過兩年把房樑上的碎瓦換了。你小子竟然背著我,屁都不放一個,瞎眼跑到醫院去把錢都給了別人。」
老太太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桌子對面站立的兒子。
馬援朝將錢借給卓蘭芝一家,是他回家後才和老太太透露的,老太太瞪著大眼聽完,當場順手操起掃帚便要教訓馬援朝。
馬援朝似乎也早已經猜到了自己老娘的反應,佯裝一副無奈的表情回應:「娘,不是你成天叫我到外邊兒找個媳婦兒回來的嘛。你不老說,男人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再過兩個月我不就剛好三十了嘛。」
「那我也沒叫你把錢亂送人。」
「那是聘禮錢呀,哪裡是亂送人了。」
兩個人對峙了一會兒,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也沉靜下來,懶得再去和兒子理論。
母子倆各自找了個矮凳坐了下來。
「那姑娘叫啥?」
「好像叫蘭芝。」
老太太狐疑地聽著兒子的回答。
「哪個村的?」
「不清楚,我當時忘了問了。」
「那你還腆著臉在這跟我胡扯,媳婦兒,媳婦兒,你以為別人會跟你一樣傻,從天上掉下來不成?」說著,老太太的手又伸到後邊,握住了靠在牆上的掃帚把。
「那老爺子說過了,等到辦完喪事,他們會把蘭芝送過來,和我結婚。」
馬援朝不緊不慢地向老太太解釋著,然而,這句在常人看來空頭支票的傻話,竟然會在自己兒子憨笑無憂的表情里說出來。
馬援朝借出去的那些錢,是母子倆攢了幾年剩下的,原本打算著以後用來修屋子的,可是馬援朝不僅將那天帶去的錢,甚至連存摺里,母子倆三十多塊全部的家當都給了別人。
那根本就是打了水漂,老太太更是連個人影兒都沒有見到。
想到這些,老太太終於忍不住,拿起掃帚再次追趕叫打自己不成器的傻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