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好累
2024-06-10 19:10:24
作者: 全是二
那天,寧欣爆冷贏了好多錢。
錢老闆說有十三萬多,但她沒數。
盛昱的飛機預計周六下午兩點到北都機場,之後是坐公司統一安排的擺渡車到市區。
寧欣起了個大早,把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出門前,她對著鏡子,用廉價的粉底掩蓋額角的傷痕。
她早早坐公車到市區,等在那兒,沒有太多的情緒。
從機場到市區的擺渡車一班一班來,又一班一班走。
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
有離開的。
有返歸的。
有送別的。
有迎接的。
而她不能給自己定義,是迎接,還是送別。
盛昱從擺渡車上下來的時候,朝同事揮手再見,隨後,開始在人群中尋找寧欣的身影。
視線相撞的那一刻,盛昱臉上浮現笑意,推著行李箱向她走來。
寧欣的心如一片死寂的湖水,終於撥動漣漪。
那一瞬間,她改變主意了,她想跑過去抱他。
說自己好難受。
說自己沒有媽媽了,沒有家了。
沒有學籍了,沒有未來了。
可她沒動。
他是那麼美好的存在。
是她視野里,所有的閃耀。
但他不該僅存在於她視野里閃耀。
盛昱走近,把行李箱鬆開,直接抱住寧欣。
他聲色溫潤,語氣帶笑:「怎麼傻了?」
熟悉又安全感的擁抱,她抬手,好想回抱住他。
她的手確實動了。
她的手傷了骨頭,抬手的動作微微的痛。
她指尖碰到他衣服,僵住,轉而移到兩人之間,輕輕推開。
盛昱不明所以:「怎麼了?」
他太思念她了,又去摟她,想親昵:「再抱一下。」
寧欣抬頭,看著他眼睛:「盛昱,我們分手吧。」
盛昱想再次抱她的手僵硬在空中,覺得聽錯了:「什麼?」
寧欣再次說:「我們分手。」
盛昱神情有稍許慌亂,他立馬感覺出寧欣的不對勁,雙手握住她手臂:「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寧欣雙臂一抬,很輕鬆地掙開。
盛昱愣了一下,隨即沒再上手,溫柔且堅定地告訴她:「欣欣,我說過,沒什麼事能分開我們倆,所有的事我們都一起面對,你是我認定的一輩子。」
寧欣攥緊手指,看著他,很平靜地問:「沒愛情,怎麼過一輩子?」
這問題,讓盛昱啞聲了好久。
他的啞聲,對寧欣來說,是最尖銳的利刃。
盛昱回神:「你怎麼了?你在說什麼?」
寧欣垂眸不看他,往後退了半步:「盛昱,別自欺欺人了,我們之間哪裡是愛情?我們高中那些只是懵懂的好感,哪裡是什麼一輩子的感情?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正常的戀愛,從來都只是生存的夥伴而已。」
盛昱往前走,否認:「不是這樣的……」
「怎麼不是?」寧欣後退,堅決地看著他,反駁,「你敢說,你對我的感情沒有『虧欠』和『責任』嗎?」
盛昱說不出話,他反駁不了。
他慌亂無措移開的視線,讓寧欣感覺世界瞬間靜謐。
她如溺入一片深海,周身冰涼刺骨,不能呼吸。
四周不再有光,她無助地往下墜。
她腦海里閃現盛昱媽媽在醫院的那句疑問。
——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那年,怎麼突然就難分難捨了!!
對。
他們根本沒有確定一輩子、沒有難分難捨的感情累積和基礎。
高中時懵懂的愛意萌芽。
她高考後,他青澀的表白。
他表白的那天,也是她爸爸去世的那天,她就此掉入深淵。
他們的愛情明明才是一隻剛破土的新芽而已,明明一點點風雨就會被折斷。
而面對那樣的突逢巨變,剛剛成為她男朋友的他,卻對她不離不棄,以她的痛苦為痛苦,以她的責任為責任,以她的生存為生存……
為什麼呢?
因為他自責,他愧疚。
兩人緘默的所有,在此刻剖開。
寧欣咽了口口水,喉間乾澀:「所以,分手吧。」
盛昱抬眸,一把拽住寧欣手腕,搖頭:「我不會和你分手的,欣欣,我不會的。」
寧欣的手骨被拽痛,卻很大力地甩開,她字字剜他心:「當年,是因為你約我出去表白,我爸爸來接我才會出車禍去世!是因為你,我才沒有爸爸!我媽媽才變成那樣!!我才變成這樣!!!」
明明你是這樣覺得的。
你就是這樣覺得的。
所以,你在虧欠、歉疚以及責任中,無所保留的來愛我。
寧欣說出這話,也是在剜自己的心。
她倏然轉身,躲著人群跑得很快。
卻又漸漸放慢速度。
她開始走。
最後,連走動的步伐都慢了下來。
她徐徐停下腳步,視線落在腳尖上。
如果一個人沉入深海,如果她伸手,如果有人抓住她……
寧欣轉身。
熙熙攘攘的人群錯落,都是陌生的臉頰。
她在深海里,誠然地放下自己的手。
寧欣是坐公交車回去的。
她想起第一次來這座城市。
她帶著媽媽,帶著大包小包坐了好久好久的硬座才到這座城市,那時是盛昱來火車站接她們,帶她們坐公交車。
這幾年,在這座城市的一幕幕,就像電影畫面一樣在腦海回放。
明明堅信的,長大了就會變好。
這樣想著,撐過了一天又一天。
可為什麼,是現在這樣…
寧欣沒哭。
實則這些日子來,她淚腺像是被安裝了開關,掉不出眼淚。
她自己都詫異。
寧欣坐過站了。
她順著街道往回走。
突然,一輛自行車冒出,橫停在她面前,逼停她。
何東帆一腳踩在地上,微仰著下巴:「寧老師,我叫你好幾聲,你沒聽見嗎?」
他穿著短T恤校服,長袖外套扎在腰上,青春洋溢,又生機勃勃的模樣。
寧欣盯著他,沒立即應聲。
何東帆偏了下頭,去看寧欣耳朵,笑著打趣:「你這也沒聽歌啊。」
寧欣依舊沒應聲。
明艷的陽光下,她的眼眸,是無神的。
何東帆笑意散去,一雙眼睛將寧欣打量:「你怎麼了?」
寧欣眼睫毛顫動,微微張了張嘴,乾澀:「走神了。」
「哦——」何東帆不以為然地笑一下。
他剛想再說點什麼,寧欣越過自行車往前走:「我先回家了。」
何東帆看著寧欣背影,然後騎著車跟上去。
他跟著她步伐的速度,自行車艱難的左右搖擺:「寧老師,我就是來找你的。」
寧欣側頭:「找我?」
「我前幾天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不好意思。」
何東帆感覺被這道歉噎了一下,又道:「我還給你發簡訊了,你看見沒?」
寧欣搖頭。
何東帆『嘖』了聲,想著自己的來意,又笑意盈盈:「我舅舅那邊給了兩張奧運會開幕式的門票,你想不想去?」
「我就不去了。」她拒絕。
何東帆一愣,失神一下沒保持住平衡,身子跟著自行車往右一栽,他立刻單腳踩住地面撐住。
寧欣沒有為他停下腳步。
何東帆看著寧欣的背影極度納悶。
這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這門票可是千金萬金都難求的,外面的人都爭破腦袋了。
她居然想都沒想,直接拒絕。
何東帆抓抓後腦勺,又騎車跟上去,對她無語:「你怎麼回事兒啊?這機會多難得,你居然不想去。」
寧欣看了何東帆一眼:「謝謝你,但是那個時候我應該…」
她稍微停頓,接出後話:「不在了。」
「不在?」何東帆抬起眼皮,疑問,「你要去哪兒?」
寧欣沒搭話。
何東帆皺皺眉,腳踏猛地一踩,自行車直接衝出去。
他捏住剎車,雙腳踩在地面上,側頭,等著寧欣走近一把扯住她手臂:「你是一畢業就要離開北都嗎?」
何東帆力氣大,還有些不經意的激動。
寧欣痛得身子顫一下,秀眉擰著,縮手。
何東帆視線下移,立馬鬆手,慌了:「你手怎麼了?」
寧欣卻沒在意的情緒,左手輕輕扶住右手臂:「一點傷而已。」
何東帆提了一下自行車頭,擋住寧欣去路:「你去醫院看了嗎?醫生怎麼說?」
「沒必要去看。」
何東帆頂嘴:「什麼叫沒必要?你當自個兒是醫生?」
寧欣垂著腦袋,輕輕搖頭。
她怎麼了?
何東帆不明白。
他沉默兩秒,詢問的語氣:「我帶你去醫院,行不?」
她搖頭,毫無生氣的模樣。
何東帆微微低頭湊近,聲音放柔,似乎再大聲點她會更痛:「可我看你好痛啊。」
寧欣整個背脊一僵。
她真的好痛。
手臂痛。
心臟,更痛。
她真的好痛。
好痛。
何東帆心裡正疑惑她今兒怎麼感覺怪怪的。
結果下一秒,他就看見寧欣肩膀顫抖,眼淚水連著線的往下掉。
何東帆見狀,憋住一大口氣,雙手無措地在她肩頭比劃兩下,最終依舊沒敢落下去。
他舌頭打顫:「寧、寧老師,你、你別……」
寧欣只是搖頭。
她淚水甩飛,落到他褲子上,他惶忙從車上下來。
他埋著頭去靠近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你怎麼了?手痛是嗎?我給你送醫院?打120?」
寧欣搖頭。
何東帆又問:「是有人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去找他!」
寧欣還是搖頭。
何東帆默了兩秒,有些磕巴:「和、和盛昱哥吵架了嗎?」
這話一出,他明顯感覺寧欣頓了一下,然後直接蹲下,不自控地嗚聲哭起來。
這這這…
何東帆哪裡見過這個場面?
他慌得要命。
而且,這還是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著。
何東帆跟著蹲下,猶豫好一會兒愣是憋不出一個字。
最後,他把腰上的外套解開,蓋在寧欣頭上,然後不嫌髒的往路邊一坐,盤上腿,支著腦袋靠近小聲道:「我坐這兒啊。」
何東帆陪著她。
他本來覺得情侶間吵架嘛,她哭一會兒就得了,可她哭了十幾分鐘,每每他覺得她是不是不哭了,她就在外套里抽噎著吸氣,嗚咽兩聲。
何東帆受不了了。
他抬手覆在她頭頂上,隔著外套衣料:「我帶你去找盛昱哥,行不?」
外套里的腦袋搖了搖。
何東帆頓了兩秒,有些求饒的意思:「要不你說個你不哭的法子,行不?」
好幾秒沒聽到寧欣回應,何東帆整個人都麻了。
就在他覺得她依舊不會有任何回應時,他聽見嘟嘟囔囔幾個字。
他沒聽清。
他單手撐著地面過去,掀起外套一角,湊上耳朵:「大點聲兒。」
寧欣哽咽著又說了一遍。
何東帆立刻說行。
寧欣從地上站起來,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她被扶到自行車后座上,外套依舊搭在她頭上,沒被拿走。
何東帆帶她去北都大學後校門。
找了兩圈,沒找到。
他隔著外套跟她說:「沒看見你說的烤紅薯。」
過了會兒,寧欣輕輕掀開校服,紅腫的眼睛往旁邊看。
她眼睫一簇一簇的很濕,眼睛淚光瑩瑩的很紅,臉頰上掛著水澤,還粘了髮絲。
很狼狽。
很破碎。
她看了幾秒,把校服一拉,再次遮住眉眼,搖頭:「沒、沒在。」
說完嗚著嗓音再次不可控的哭泣。
何東帆不明白她為何為了個烤紅薯再次情緒崩潰。
他忙問:「其他烤紅薯不行嗎?」
外套里的腦袋搖了搖。
何東帆下車,去隔壁攤位打聽那個『獨一無二』的烤紅薯攤位,打聽完,他去買了瓶水。
他走到寧欣跟前,手掌覆在她頭頂上。
這個動作,像是給她示意,是他。
他掀起一點衣角,把水遞進去:「你補點水。」
水瓶被從他手上抽走。
何東帆彎腰湊近,安慰她:「我帶你去老街繞繞,說不定能碰到。」
在何東帆的印象里,那天,寧欣真的哭了很久。
他感覺全世界都在下雨。
他帶著她把老街轉了大半,後來,天黑了,也沒找到她說的那家烤紅薯。
他的後背早就被汗浸濕,卻不知疲倦,也沒跟她說『算了』,繼續穿梭北都城的大街小巷。
最後,是寧欣拉了拉他衣服。
他停車,往後半轉身子。
她已經把外套整個後拉,露出臉。
何東帆直直的看著她。
昏暗的路燈下,她的眼睛紅腫,鼻頭也紅,臉上殘留七七八八的淚水痕跡。
他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破碎的樣子,他真的不知所措,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寧欣豐盈的唇動了動:「回家吧。」
何東帆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再次出發。
寧欣把何東帆的外套整個拉下來,對摺一下掛在手彎上。
微涼的夜風吹拂她乾澀疼痛的眼睛。
她閉上眼睛,過了會兒,睜開。
她看見何東帆背後的汗濕。
天已經黑了,整座城市被黑暗籠罩。
寧欣不知何東帆今天帶自己繞了哪些地方,但她知道,他沒停歇。
從白日到夜晚。
約半個小時後,何東帆把寧欣送到家樓下。
她起身下車。
何東帆也跟著下來,把車架在旁邊。
遠處的路燈,把人的影子拉長。
寧欣臉色好了很多,眼睛微微的彎著,眼眸很清澈。
她好像什麼都裝入眼眸,又好像連眼前的一個他都沒裝下。
她把衣服遞給他:「何東帆,今天謝謝你。」
她嗓子還沙啞著,像沙粒紙摩擦人的心臟。
何東帆把外套接過來,隨意抓在手上:「你好點了嗎?」
寧欣朝他莞爾一笑,點頭。
何東帆的心緊了一下,理不清複雜的情緒。
他無措地牽了一個話題:「對了,五一節你可以幫我補一下數學嗎?有兩道題,一直沒解出來。」
寧欣稍愣,搖頭。
「你是有兼職嗎?」他問。
「不是。」寧欣釋然道,「我好累。」
「這樣啊,沒事兒。」何東帆輕笑一下,不自在地找補著,「累了就休息嘛,我自己也能解出來,不算難——」
他的聲音突然被掐斷。
寧欣上前,輕輕踮腳抱住他。
何東帆渾身一僵,手裡的外套差點滑落,又被他猛地拽住,身子顫抖一下。
寧欣輕聲道:「何東帆,祝你高考順利。」
她放開他,微仰著臉很仔細的看他的眉眼。
她眼眶又開始濕潤,卻保持著微微笑意。
她心道。
再見了。
我的學生。
我的盟友。
我的…朋友。
今天,太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