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玉牌
2024-06-10 09:57:32
作者: 六月六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風光的學士府大小姐?」
水紅長裙的女子站在床邊,清麗姣好的面容神情譏誚。
「三個月前你的妹妹被當地流民欺辱,第二天懸樑自盡。你的弟弟為了給她報仇,被人打斷手腳奄奄一息扔進了亂墳崗。你的父親也早在流放途中病重去世。現在你們沈家除了你,再無旁人。」
女子湊近她耳邊,紅唇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他一直都在欺騙你!」
沈靖婉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從床鋪上坐起。
外間碧巧聽見動靜,急忙起身點了蠟燭,擎著燭台匆忙進來,走到床邊掛起了紗帳。
「小姐又做噩夢了?」見沈靖婉面色蒼白,滿頭大汗,碧巧放下燭台,取過引枕放到她身後,又伸手探了探她中衣,濕了大片。
翠容披著衣衫跟在後頭進來,把兩側的燭燈都點燃了,昏暗的屋內一下明亮了起來。
「讓人準備熱水,小姐要沐浴。」碧巧拿出手帕擦了擦小姐臉上的汗,又從柜子里取出新的中衣替她換上,吩咐翠容道。
「不用,我沒事。」是了,她已經回來了,這裡已經不是尚書府。沈靖婉目光在屋內轉了一圈,落到她身邊這兩個丫頭身上,終於回過了神。
「把昨日那些我未看完的書卷取過來。」沈靖婉伸手揉揉眉心,靠著引枕說道。
翠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碧巧輕輕拉了拉她袖子,從窗邊的案桌上取過厚厚一摞書卷放到小姐床邊,然後拉著翠容悄悄退了出去。
「你說,小姐這是怎麼了?怎會突然喜歡看那些書了?」兩人回到外間的軟榻上坐下,翠容憂心忡忡看了一眼內間透出的燭火,壓低聲音湊近碧巧。
這幾日她們幾個丫鬟每晚輪流守夜,小姐自從那日淋了雨生了一場大病後便做起了噩夢,還讓人尋了好些關於靈異鬼怪的書,她們家小姐一向不信那些鬼神之說,現在竟每日都要看上好幾個時辰。
「不知道。」碧巧蹙眉搖了搖頭。
「青竹說,那日她和小姐回來,走的是臨安街。我聽前面院子的小丫鬟講,就在前兩天,臨安街上二皇子府的一個寵姬沒了,聽說是爭風吃醋被活活打死的。」翠容又朝碧巧耳邊湊了湊,猶猶豫豫,「你說小姐不會是……被什麼髒東西衝撞了吧?」
「別瞎說!」碧巧心一緊,變了面色。卻不由得想起小姐那日出府去見宋公子,回來路上淋了些雨,半夜突然就發起高燒,還說起了胡話,老爺夫人著急壞了,尋了好幾個大夫來都不見好,還是老爺進宮請了太醫,又折騰了兩日,小姐才醒過來。
小姐醒來後,先是撲進老爺夫人懷裡哭了好久,後來又抱著二小姐和三少爺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好轉過來。
「我也是擔心小姐……要不然小姐那日回來,怎會病的如此兇險……」翠容咬咬唇,愁眉不展,「不說別的,就說小姐大病初癒,身子骨還弱著,總這麼做噩夢對身體也不好……」
碧巧沉默片刻,低聲開口道:「天亮後我去見見夫人。」然後翻身上了榻,「歇息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沈靖婉揉揉酸澀的眼,把手裡的書卷扔到一邊。
這幾天她翻遍了府里幾乎所有記載著鬼怪誌異的書,都沒有和她一般的例子。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白皙纖長,骨肉均勻,粉白的指甲修剪圓潤。這是一雙屬於年輕少女的手。
可她明明已經不年輕了,她生了重病,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躺在尚書府最偏僻的一個小院裡,她早已不想活了,不過是靠著對流放在外的父親還有弟弟妹妹的思念之情在苦苦支撐。
直到那個女人來了。
那個女人一句話便讓她苦苦支撐的念頭轟然倒塌,她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大約是活不了了。
活不了了也好,她可以和父母,還有弟弟妹妹團聚。卻沒想她閉了眼,再睜開,竟然回到了少女的時候。
父母俱在,弟妹年幼,他們沈家聖寵正盛,她還是身份尊貴的學士府大小姐。
多像一場美夢。可身邊這些熟悉的場景,溫柔的父母,面容稚嫩的弟弟妹妹,還有少女時服侍在身邊的丫鬟們,人人鮮活無比,又哪裡只是一場美夢?
她是真的回來了。
天亮後,翠容和青竹進來伺候洗漱。
「碧巧呢?」淨了面,沈靖婉坐到梳妝鏡前問道。她身邊的幾個丫鬟里,碧巧是跟在她身邊時間最長,也是年紀最大最穩重的,平常要是沒什麼要緊事,都是她在身邊伺候。
翠容端過銅盆交給候在門外的小丫鬟,「她去了夫人那裡。」
「小姐真好看。」青竹看著梳妝鏡,邊梳發邊笑吟吟道。
沈靖婉看向鏡中,對面的少女面容秀美,雙眸明亮,如雲烏髮披散在胸前,襯的肌膚格外瑩白細膩。
這是十五歲的她,正是年輕鮮嫩,花兒般的年紀。
她已經有很久沒見過自己的模樣了。在尚書府重病之時,她的頭髮大把大把的掉落,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枯槁,不願讓她看了難過傷心,碧巧和翠容把她們屋中的銅鏡抬了出去。
那是她嫁到尚書府的第三年,不過三年,這朵花便迅速凋零了。
「小姐太好看了,都把自己給看的呆住了。」翠容笑嘻嘻的打趣,從櫃中取出幾身衣裳,「小姐今日要穿哪一件?」
「那件淺藍色的就好。」沈靖婉回過神,笑了笑道。
換好衣裳,收拾好,沈靖婉便往她娘方氏的院子去請安。
過去的時候方氏剛梳完妝,見她來了,笑著朝她招手,「婉兒來了,快過來。」
「靖柔和靖庭呢?」沈靖婉在她娘身邊坐下,問道。
「他們還沒過來呢。」方氏摟住女兒,伸手把她臉頰邊的幾縷髮絲拂到耳後,柔聲問,「聽說你又做噩夢了?」
「嗯。」沈靖婉靠進她娘懷裡,「是碧巧跟你說的?」
「你晚上總是做噩夢,你身邊的丫鬟也是擔心你。」方氏轉頭示意身後鵝蛋臉的丫鬟,「海棠。」
「是,夫人。」海棠從裡屋的柜子里捧了個檀木錦盒出來。
「這塊玉牌你先戴在身上。」方氏接過錦盒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塊繫著紅繩,細膩潤澤的白玉牌,小心戴到女兒頸項上,「這幾日法華寺的高僧都在二皇子府,等二皇子府的事了了,娘就去請高僧來咱們府里做法事。你總這麼做噩夢可不行。」
「娘,這塊玉牌,你是從哪裡來的?」沈靖婉低頭摩挲頸間的玉牌,聲音有些顫抖。
「說起來有些年頭了,這玉牌啊還是你出生那年,一位雲遊的先生送的,本想著等你成親那日給你的。」沒有注意女兒的異樣,方氏淺笑著開口。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寒冬,沈旬在翰林院任職,還不是內閣的大學士。當時方氏和他成親已經有五年了,可是一直沒有孩子。聽說城北翠山上的法華寺暫住著一位神醫,醫術十分了得,不顧雪天路滑,方氏領了幾個丫鬟護衛便坐著馬車去了。
求見了神醫,診完脈,開了藥方,方氏往回走。回來的路上要途經一條小道,當時剛下完一場鵝毛大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小道被許多車輪來回軋過,地上積雪消融,十分泥濘難走,因而馬車走的很慢。方氏挑開車簾無意往外看時,就見小道旁的雪堆里躺了一個人。
那人衣衫襤褸,蜷縮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冬天日短,天已經快黑了,天黑後這小道上就沒有了行人,看天色,夜裡還有一場大雪,那人躺在這裡,只怕明日一早,便活不了了。
看著那人,方氏想到了將來的孩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不顧丫鬟阻攔,讓馬車停下,然後派人去查看,見那人還有呼吸,便讓護衛救了他,往平京城的一家醫館去了。
醫館大夫檢查完,原來是被人棍棒打傷,又飢餓過度,沒什麼大礙,不多久便醒了。那人醒後,感謝方氏,方氏看他說話氣度溫文有禮,像是讀書人,又聽他說是路途中遇到惡人,盤纏衣物被人搶走,方氏心軟,便讓丫鬟取了些銀子送他。
那人沒有拒絕,收了銀子,只在告辭離去時看了看方氏,微笑道,夫人心善,所求之事不出三月,必能應驗。
方氏沒把那人的話放在心上,每日照著神醫給的藥方煎藥服藥。如此過了兩個月,一日早起方氏覺得腹部不適,中午用飯時更是聞到油膩味就吐,請了大夫來看,才知是懷孕了。
一家人大喜過望,第二年生下女兒沈靖婉,沈旬十分喜愛這個女兒,一家人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直到沈靖婉三歲那年,遠在江州的祖母生了重病,方氏和沈旬帶著她回江州看望,途中在一個茶攤休息時,竟遇到了三年前救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