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鳩雀
2024-06-10 08:47:05
作者: 刑上香
如果能夠回到兩年以前,覺遠一定會在深夜阻止淨空收留那樣一個人。
淨空一生都識人不清。
他年輕時將一個陰險毒辣的小人當做了朋友,所以才背井離鄉成了一個和尚。
之後他又撿回了心思複雜的覺遠,把覺遠當成了一個心地純善、只是有些彆扭的孩子。
最後,他在一個雨夜,收留了一個臉上有著刀疤的男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就沾惹過人命的男人。
這年頭並不太平,尤其是北地,匪患連連,兇徒四處流竄。
而對於這些身負人命官司的賊人們來說,哪怕他們走投無路,也有最後的去處:出家。
無論是道觀還是寺廟,只要一紙度牒,就可以將他們的前塵往事與他們本人割裂開來,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清了零。
這荒唐的法度起源於太宗皇帝晚年,又在篤信神佛之道的今上手中發揚光大了。
這年頭荒唐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件。
只是五蘊寺向來是明哲保身,不肯為這些兇徒洗白的。
淨空當初還跟他抱怨過:「就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得真放下才成。收這群居心叵測的人進寺,也不怕氣死佛祖?」
可淨空還是為這個法號「覺行」的男人破了例。
他聽淨明說,因為這個叫覺行的人,長得與淨空的親人很像。
覺遠知道,淨空始終在思念自己的親人,儘管他自己從來沒有提到過。
當然,寺里的人比淨空還要良善些,他們從沒有沒有覺得,收留一個有案底的男人會有什麼問題。
還要跟覺遠將,從前老方丈在的時候,甚至還度化過一個惡貫滿盈的殺手。
最後總結的那句一定是:「佛說普度眾生,獨善其身只是小道,要成大道,先住眾生得道。」
雖然連這群光頭和尚們自己都未必清楚這話的真正含義,只是他們總是莫名自信,仿佛只要用心,就是一定能導人向善的。
只有覺遠不信。
因為這寺廟裡,只有覺遠知道,人真正惡起來,是能從皮爛到骨頭的,連靈魂都散發著惡臭的。
多年在丐頭兒手下討生活的日子,給了他一種天然的嗅覺,他能清晰的分辨出,什麼樣的人尚存良知,什麼樣的人只是披著人皮的惡鬼罷了。
這個叫「覺行」的,頂著自己師弟名號的男人,就是後者。
覺遠如果能說出話來,他一定能巧舌如簧地勸上淨空三天三夜,直到淨空改變心意為止。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淨空為覺行剃度,讓他搬進了五蘊寺。
覺行在寺里呆著的第一個月,覺遠時時刻刻都在警惕著他。
那戒備太過於明顯,以至於連淨明師叔都來打趣他,問他是不是怕自己有了師,師父不肯再疼他了。
只有覺遠自己心裡清楚,他在害怕這個師弟。
覺遠比比劃劃,想告訴淨空小心,卻最終只能比劃出一些常用的詞彙來,反而像是小孩子賭氣告狀。
只換來淨空笑眯眯地調侃:「小覺遠也會吃醋啊,你可是師兄,得好好關照覺行。將來我的養老就得靠你們兩個了。」
而覺行卻一直那樣沉默著,他真的像是一個改邪歸正的典範,在寺里吃齋念佛、挑水念經,對寺院清苦的日子沒有半分抱怨。有時面對覺遠的敵意,也只當是孩子置氣,默默忍耐,連臉色都沒有變過。
這樣的態度自然贏得了寺院上下的一直好評,迅速接納了他的存在。
覺行剃度三個月之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個師弟。
連覺遠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苦,看錯了人。
可在那一晚上。
覺遠意識到了自己並沒有看錯。
只是覺行太善於偽裝。
那天晚飯是覺行負責煮的,他在裡面摻雜了迷藥,而唯一能嘗出味道不對的淨空,早已被他打暈在房間裡。
之後,覺遠在迷迷糊糊中,看見門外大批的山賊涌了進來。
而當覺遠再一睜開眼的時候,就見到寺廟的僧人都被關押在陰暗潮濕的地窖里——包括淨空和他自己。
淨空臉上帶著苦笑:「只有聽說過引狼入室的典故,沒想到如今卻當真應驗了。」
淨明勸他:「不過輪迴報應,忍辱亦是修行,你不要多想。」
淨空沒有說話,只有在他身邊的覺遠聽到他低低的聲音:「狗屁的輪迴報應。」
是啊,狗屁的輪迴報應。
覺遠敢拍著良心說,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像淨空一樣良善到犯傻,如果淨空還要遭受這樣的報應,那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有資格幸福。
可覺遠的想法毫無用處。
他們在地窖度過的不知是第幾天以後,覺行出現了。
那時候僧人們已經接連幾天沒有吃飯,只偶爾有人會給他們來餵水,卻不肯給他們解開繩子,整個地窖都瀰漫著一股排泄物的氣息。
覺行是笑著出現的,他喊:「師父。」
淨空微微抬了抬眼皮,卻連怒斥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覺行以前在寺里也曾笑過,師父故意給他講笑話的時候、看著師兄弟鬧笑話的時候。
那時候他的笑敦厚又溫暖。
覺遠覺得他現在的笑容刺眼極了,充滿了惡意和嘲弄。
「為什麼盯上我們?」淨空的聲音有氣無力。
「為了銀子,為了女人。」覺行蹲下身。「這些年來風聲越來越近,兄弟們總是逃也不是辦法,都得找個落腳的地方。」
覺遠後來才知道,覺行一伙人,其實是在北地出了名的一夥惡匪,殺人如麻,四處流竄,惹得北地天怒人怨、四處都在通緝他們。
所以覺行這個頭領才想出了這樣的辦法,他花了三個月摸透了五蘊寺的底細,之後鳩占鵲巢,將自己一伙人剃了頭髮,披上僧衣,做出僧人的模樣。
之所以沒有殺掉這些原本的僧人,只是因為他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只是那時候的淨空並不知道他們的如意算盤,聽到覺行的話,不可遏制地笑了起來:「你到寺廟裡來找銀子?找女人?」
「那是師父的眼睛太乾淨,看不到這些東西。」覺行說完這句話,門外就闖進來了兩個身形健碩的壯漢,將已經疲軟的淨空強行架了出去。
地窖里只有覺遠還有些力氣,他整個人都撲在淨空的身上,想要阻止他們將淨空帶走。
那兩人揪著他的衣領就要將他扔到一邊去,卻被覺行冷笑著阻止:「不必攔了,讓我的師兄瞧著也好。」
於是覺行和淨空被一起帶出了地窖。
在看到陽光的那一瞬間,他聽到淨空輕柔的聲音。
「對不起,師父沒有相信你。」
這是淨空頭一次承認自己是他的師父。
這也是淨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他們割掉了淨空的舌頭。
覺遠眼睜睜看著他們將淨空洗涮乾淨,割掉了他的舌頭,將他綁縛成盤膝而坐的模樣,又為他披上了吸滿火油的僧袍。
他們將淨空供奉在九層土台之上。
土台下是他的信徒們,土台上卻是點火的機關。
那些惡匪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想借著飛升一事揚名,以此賺來更多的香火錢。
於是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下,火焰沖天而起。
覺遠被綁在佛寺里,和覺行一同、遠遠地看著那團白日燃起的火焰。
那火焰里……是他的師父。
是那個曾經在寒冬臘月向他伸出手,曾經笑著要他喊「哥哥」的師父。
淨空救過的人都在下面為他歡呼,他們拍著手:「大師飛升了!大師飛升了!」
而淨空的師兄弟,卻在暗室中嚎啕大哭。
這一幕如此的荒唐。
覺行忍不住笑出了淚花。
覺遠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
那天前來的信徒念了一整天的經,整個寺廟都被那神秘又聖潔的經文所籠罩。
而暗室里的僧人們,從此再也沒有念過一個字的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