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讓我摸摸你

2024-06-10 03:19:45 作者: 林與舟

  我做了個夢。

  嗚——嗚——

  輪船拋錨起航,升起一道黑煙。

  岸上送行的人漸漸遠去,模糊成一個個黑點。

  黑點裡混著幾個熟悉的人,不過輪廓已然不清,只能依稀從穿著上辨認出來。

  林巧兒,劉媽媽,八仙橋的金姨媽,還有唱戲的紅柳。

  四人並排而站,沒有朝我揮手。

  天很快黑下來。

  月色裊裊,飛鳥振翅。

  

  我獨自扶著桅杆,迎風眺望海景。

  忽地,船身毫無徵兆地激烈搖晃起來,船艙內部發出叮叮噹噹、物件傾倒、碰撞的聲音。

  混亂之中,我的胸口被一根斷裂尖銳木棍戳中了。

  棍子從後穿到前,十分駭人。

  不知是誰「好心」,伸手一伸,將木棍從我身體裡拔出。

  鮮血瞬間噴濺,汩汩流淌。

  我遲滯地撫著血口,來不及去看誰拔的。

  血流得很快,我死死捂著,想讓血慢一些溜走。

  天色晦暗,似乎有大雨。

  我站不住,慢悠悠跌坐倒下。

  漆黑的天空中驀然扯過一道閃電,海面上波瀾起伏。

  一瞬間,變了天。

  甲板上的人爭吵、逃跑,亂作一團。

  一道冷厲的男子聲音劈開人群,直至砸中了我的腦門。

  「樓嘉玉!」

  手傅戎炡。

  我四處探看,尋找聲音來處。

  可四處都不在。

  聲音仍在繼續。

  疼,有人在搖晃我。

  吵,有人在呼喚我。

  「司機,再快點,還有呼吸,車再快點!」

  「別慌,你現在這樣對她也是傷害,別搖了。」

  「樓嘉玉!」

  「傅戎炡,冷靜點兒!」

  真吵啊,我緩緩掀開眼皮。

  看見了銀色車頂,還有傅戎炡和傅戎炡。

  我躺在車子後排。

  傅戎炡一臉慌張,大手嚴實地按著我腰腹的血口。

  我動了動手指,後知後覺到蝕骨的疼痛。

  傅戎煥彆扭地擠在車子空餘里,倉促地撕扯著襯衫。

  滋滋啦啦的聲音伴隨著碎屑。

  他熟練而冷靜,替我包紮著腿上的擦傷。

  我偏偏腦袋,想動身子。

  「別動,你現在不能動,別動!」

  傅戎煥緊張得哆嗦,手上一松就是血紅直冒。

  車子路過顛簸,我也跟著飛了一下。

  胃裡翻出血沫,無法自抑地從嘴角滲出。

  我偏頭一吐,髒了兄弟二人的鞋。

  濃重的血腥敲打著鼻腔,我這才注意到,原來車裡已經有好些血了。

  流了這麼多血,我還能活下來嗎?

  血流走一分,身體的力氣就消失一分。

  原來剛才做夢在海上搖搖晃晃,是我在和死亡爭鬥。

  記憶回攏,我想起來了。

  剛才我放棄逃跑,和傅家兩個少爺裡應外合,搭救了被挾持學生。

  原本一切順利,可臨了一步時,歹徒忽然變卦,將其中一個重傷學生推下了山崖。

  我著急去救人,也挨捅了兩刀。

  歹徒兄弟破罐破摔,配合默契。

  一個捅了我,另一個又補腳將我踹下山崖,讓我和重傷學生生死作伴。

  萬幸的是我本能抓了棵樹逃生,不幸的是那個學生徹底失去意思,滾落山崖。

  當時一剎那,我聽到驚叫、呼喊,以及付東寧上膛開槍。

  歹徒被擊倒,命大沒死。

  「別睡,樓嘉玉,不能睡!」

  傅戎炡看起來很急,一臉擔心。

  可他哥哥還在一旁,他不怕露餡嗎。

  雖然剛才救人時,我故意口口聲聲的「心肝」喊的都是傅戎煥,但那一刻,我真正看著的,卻是傅戎炡。

  人啊,還是敵不過心裡的坎。

  危險面前,我更依賴的還是傅戎炡。

  這是多年來的習慣,我怕他,可他也護著我。

  眼前的他狼狽得很,西裝皺了,臉繃著。

  我張張嘴巴,有力無力道,「你……露餡了。」

  他沉靜的臉晃動一下,漠然苦笑。

  我眼皮一重,又昏了過去。

  ——

  昏迷的日子是漂浮的。

  黑夜和白天對我而言忽然都變得一樣。

  我毫無感覺。

  一切變得空泛而無聊。

  靡靡中,我回到了幾年前,想起來所有的事。

  剪成短髮蹲在路邊要飯,被欺騙進了花轎嫁人,挨打後哭哭啼啼乞討,被老爹送到飯店賣身……

  這些無數個狼狽軟弱的我,就好像那天那幅畫面里求救的人。

  大海洶湧,哀鴻遍野,哭嚎遍地。

  海浪不斷侵擾著甲板,波濤如狂龍一般吞噬著船身。

  無數個新的我在尖叫,呼喊,啼哭。

  回想短短一生,真是潦草。

  生於窘境,歷經磨難,短暫享受了幾年高粱錦繡,未曾達美滿,卻也嘗盡憂患,既不能在歷史上留輝煌姓名,更不能名振族譜,只得落了個匆匆葬身的結局。

  昏迷之際,我以為我死了。

  一道巨浪從天際撲落而下,垂直將我腳下的甲板劈成兩半。

  我只覺得手上酸軟,抓不住任何物件。

  意識越來越混沌,直至洇滅。

  死後的我成了鬼魂,可這魂體也消失了。

  不知過了多久,海上終於風平浪靜。

  搖晃感、漂浮感都消失了。

  我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抓到了一雙柔軟的、熟悉的、溫熱的手。

  我摸到了活人。

  林巧兒來了,她埋頭在我身邊哭。

  緊接著,有人窸窸窣窣說話,聲調略低。

  「怎麼樣,還沒醒……」

  「腦袋傷的重,很可能……」

  「別說這種話,用最好的藥,找不到就去北平找。」

  又過了很多沒有日夜區分的日子,我終於睜開了眼睛。

  亮——

  眼睛裡跳動著刺眼的光暈,我茫然片刻。

  周盈盈?

  她來了?

  她怎麼在?

  目光一動,瞧見門口的傅戎炡。

  傅二少那雙擔憂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我,冷漠的表情里摻雜了太多難以言喻的詫異。

  我雙眸渾濁,依舊是垂死的萎靡。

  他的臉在我的視線里,既模糊又清晰,既遙遠又親近。

  我隱約記得,他的淚好像曾經燙過我的手背。

  我生命垂危的這幾天,耳邊總是縈繞著他的呼喚。

  太荒謬了。

  大約是我的幻覺吧。

  我閉上眼睛,再次睜開。

  可病房裡的一切都還是那麼真實,傅戎炡和周盈盈都在。

  我想伸手來擋住眼前的光亮,可是艱難掙扎了半天,生鏽的四肢像是剛剛被組裝起來的機械,不由我大腦調配。

  我眨巴眼睛,看向傅戎炡。

  我希望他看懂我的意思。

  讓我摸摸你,你是真實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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