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玩火者易自焚

2024-06-10 03:17:42 作者: 林與舟

  林巧兒臉上浮起一層微妙的笑意。

  我鼻頭一翕,這是之前在菜場瞧她殺豬、割肉時才會有幸看見的得意笑容。

  得意,可這份得意讓我心頭沒底。

  林巧兒有副熱心性子,一向喜於助人。

  可幾個小時前,傅戎炡還藉口幫好友遞翻譯資料追來家裡,目的就是為了提醒我不要多管閒事,免得惹禍上身。

  這事橫看豎看都不簡單,她貿然蹚渾水,萬一真碰了樓偉明的逆鱗,風險太大。

  樓偉明是火藥桶,偶爾試探一下他的火性,當無聊的調劑無可厚非,但沒必要主動引火。

  

  玩火者,易自焚。

  「大太太……人在哪兒?」我問。

  大約是嫌冷,林巧兒去衣櫃裡翻了件無袖的兔絨短襖褂子穿上,又順手撈了個橘子捏著,輕聲道。

  「哪兒也沒去,一直在我家裡,她批了白衣混在出殯的哭喪隊裡,和我共睡一屋。

  明眼人一進門就能看到她,可惜你爹和管家都沒進過門。」

  兩臂雞皮疙瘩簌簌爬了起來。

  我挺了挺脊背,詫異她竟敢明目張胆地在樓偉明眼皮子底下藏人。

  「藏在家裡?」

  「嗯,就在家裡。」

  她沉了語氣,我亦品出了她話里的悲哀。

  林巧兒的父親是樓偉明的岳父。

  岳父出事,按理說他這個頗有權勢的金龜婿該登門上香,操持出殯事宜。

  可他一來好面子,不肯為低賤粗鄙的人低頭,二來又顧著找死而復生的大太太,所以只不情不願地在胸口掛朵不起眼的白花聊表心意,實際上連岳父家的大門都未踏進。

  林巧兒神情莫辯,捏著橘子走到門後,將耳朵緊貼門上。

  她屏息聽動靜,我也跟著不動。

  靜悄悄聽了一會兒後,她猝不及防又伸腿踹了一腳門。

  「咚——」

  這一腳踢得極重,連窗簾底下那盞翠屏仿古宮燈都隱隱搖晃起來。

  我滿頭疑雲,看著她摸著足尖,疼得齜牙咧嘴,忍不住上前關心。

  「你和他……吵架了?」

  她擺擺手,身姿筆挺,裝作腳不疼走了兩步。

  「沒吵架,我哪兒敢啊,這是撒嬌,是情趣,互相給一個台階,他若是有心,一會兒就會讓管家來道歉,若是不來……那就不來。」

  互相給台階?

  這說法有點新奇,我繼續追問。

  她找了個凳子坐下,撥弄著額前微微凌亂的碎發,慢慢說道。

  當日聽到父親的死訊後,她當即趕回家中照看。

  打點喪事花銷大,她帶出去的錢袋子很快空了,因而便攔了黃包車,想回來再取一些。

  可樓偉明吩咐管家安排一左一右兩個婆子攔人,不讓她進。

  她性子犟,雙手叉腰就叫喚,管家十分為難。

  過了一會兒,管家帶著幾個女僕役和老媽子來了。

  女人們端來一盆燒紅的炭火非要她跨過去,而後又讓她扒掉身上的素色喪服,用干柳條蘸雄黃酒,灑在她腳邊驅邪祟……

  「管家說我還在新婚頭月里,不能往家裡帶晦氣,因此非要我折騰一番才肯讓我進門,我火氣大,索性把手提包扔在門口,頭也不回走了。

  後來你爹就讓管家親自來送錢,大方的不得了,給了200大洋道歉,還答應我親自去警察局確認我爹的死因,管家也幫著定棺木、選墓地……

  男人就是這樣,你越順著他,他越覺得你好欺負,所以,儘管給他擺臉子,讓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拿捏的嬌花。

  我剛剛踢門,無非是讓他知道這事沒過去,我還在生氣,他得派個人過來哄我,而且我也給他買東西了,給了他台階,禮尚往來……」

  她語氣嬌俏,傳授心得一樣講述著。

  我迎合了幾句,把她逗樂。

  氣氛正歡愉,只見她濃眉底下的眼睛忽然嚴肅、威厲起來。

  「玉兒,這家裡有良知的人沒幾個,大太太就是少數之一,她左右為難著在樓家消磨了最好的年華,聽完她跟我講的事,我滿腦子就一個念頭,我的命運在我手裡,誰都不能碰。

  都說女人是男人的妻子,兒子的媽,但誰考慮過我們呢,之前我還盼著生個兒子,母憑子貴,時不時攢點大洋,盤算一點,這輩子也是富貴命,但現在……」

  她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深嘆了一口氣。

  「二太太奸猾好事,脾性賤兮兮的,哪怕我甘願做小,不爭不鬥,但只要我還喘著氣兒,能從她面前路過,她必會伸腳絆我一跤。

  三姨太看著儒雅,整日修心拜佛,獻香問神,實際上心思比海深,最難捉摸。

  這種人就是佛衣外皮裡頭包賤骨,閒來無事就假惺惺裝柔弱,把沒腦子的二姨太哄得一愣一愣地去當出頭鳥,自己縮在龜殼裡,毫髮無損,但保不齊哪天她就踹了二姨太,自己親上陣來刁難我。

  老大樓嘉承是個草包糠堆,要不是樓家名聲蔭照、庇護著他,他現在早就是警署停屍房裡的一具骸骨了。

  老二樓嘉敏也不是好貨色,剛死了丈夫就去勾搭男人,還污衊報社裡的小姑娘偷竊,把人逼得跳河自盡。

  還有個老四不清楚,但他出國讀書一走八九年沒回來,說明他對這家也沒什麼感情,是敵是友暫不知道。

  再然後……就是樓偉明,心思不定,貪財好色,霸道無理,他要是再往前活個百二十年,肯定是個荒淫無度的昏君,囂張不了幾年就會被人傾覆朝政,死的連渣都不剩。」

  她的點評十分精準,不像臨時起意,更像是在心裡反覆梳理過。

  難為她肆意輕快的脾性竟然為了這一大家子組織了出了這麼有序的話。

  我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頷首贊同。

  鳳凰公館裡沒有閒人,這幾個主子都不是省油的燈。

  兀地,她走到床尾,從小包里拿出了一塊整齊摺疊的白色方巾。

  她張口欲語,只聽窗外傳來呼喊的救命聲。

  「救命啊,殺人了——」

  呼救聲嬌氣且跋扈,一聽就是二太太的調子。

  我和林巧兒對視一眼,雙雙踉蹌著跑到窗邊查看。

  二姨太左手叉腰,右手扯著劉媽媽的袖子,聲音響亮。

  「誰顛倒黑白了,我是主子,你是下人,我有什麼必要污衊你!」

  劉媽媽神色木然。

  二姨太扁著嘴,不滿她的平靜。

  自己歇斯底里,對方眼皮都不顫,這無異於一記鐵拳打到了棉花上。

  「我的珠子是我外婆給我的陪嫁,僅此一顆,莫說上海,整個全國都找不到那麼大的!

  你把它藏到哪兒去了,快拿出來,趁現在還有轉圜餘地,你拿出來,我就當事情沒發生。」

  嘴上這麼說,但事情卻相反。

  她污衊偷竊,還把人帶到院子裡質問,典型的殺雞儆猴。

  我就是那隻猴。

  劉媽媽默默站著,平靜無波的臉上露出鄙夷神色。

  末了,她想甩開跋扈的二姨太,可惜沒掙脫。

  她稍一用力拉扯,二姨太又跳手跳腳,開始喊救命。

  林巧兒攥緊窗簾,「咦,瞧見沒有?這婆子又開始發瘋了!」

  說罷,她放下了白色方巾,拉著我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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