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這個冒牌貨
2024-06-10 03:16:53
作者: 林與舟
十里洋場光華璀璨、浮影重重,滋養了無數人的美夢,可我骨子裡藏著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不敢妄與人爭輝煌。
上海這座尖塔高山適合傅戎炡這樣的硬權貴,不適合我這樣的軟骨頭。
明知山有虎,何必硬逞能。
一瘸一拐從傅家私宅出來後,我茫然地看著空蕩的路口。
今日逞能叫板,高估了自己斤兩。
平時歡愛後他總會吩咐一輛車送我回去,半道上司機還會停車買些吃食,可眼下只剩秋風卷黃葉。
車沒了。
樓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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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要過馬路,女管家捏著一張照片,一個袋子追了過來。
「我知道我們不該為難三小姐,可少爺他……」
我自覺接過照片,細細打量著這兩個登對的清秀男女。
男的是傅戎炡,女的嘛……
「是她嗎?」
女管家點點頭。
我又問,「你們少爺真的很喜歡她嗎?」
「少爺在香港呆過一年,和樓小姐是隔壁鄰居,兩人也算竹馬青梅……」
我站在秋風裡,窺探了傅戎炡深藏多年的愛意。
傅戎炡被仇家擄掠到香港一處偏僻地,一年多的時間內杳無音訊,正值豆蔻的樓嘉玉恰住在他隔壁,於是,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在陪伴中約定了終身,留下了笑意盎然的合照。
那件淡綠雲紋旗袍正是樓嘉玉與他合照時的穿著,雖然先前就猜到了七八分,但真正確定時心裡還是略有不爽。
女管家說完請求,眼巴巴地看著我,等著我點頭。
我歡喜欣然,笑容加深,「嗯,我答應。」
她追出來懇求我收下衣服,讓我明天一定要穿過去。
人死燈滅,訂婚大喜,我這個冒牌貨自當如他所願,借她之名,送上祝福。
拎著衣服慢悠悠地走了一會兒,途經胭脂鋪,裁縫店,花店,點心鋪……
各處都是熱鬧光景,人影層疊,唯我一人孤零零踱步,像個多餘者。
末了,我委身鑽進了街邊的墨寶鋪子。
進店一來為避寒休息,二來為挑個禮物。
既然躲不掉,那就順了眼下境遇,其餘一切再做盤算。
傅戎炡的訂婚宴請了上海大半的名門望族,樓家自然也座上之賓,而我作為他表妹的英文老師,更得單獨備一份禮。
看鋪子的是個白臉洋人,他講著蹩腳的中文,眼睛一直在我身上徘徊,時不時還喜歡冒幾個我聽不懂的單詞。
「這位小姐,看硯台嗎?我這裡都是真貨,你看這個,它的成色……很漂亮……」
我巡視了一圈貨架,沒挑中滿意的。
「有沒有雕刻龍紋的金硯?」
洋人吊著嗓門,打起了馬虎眼兒。
「這東西太貴重,我們沒有,小姐看點兒別的。」
撒謊,我知道他有。
金硯是宮裡出來的物件,只有丞相才能用,後來明朝時廢除丞相一職,部分龍硯也流落民間,懂行人將其收來當鎮店之寶,另一部分則被掠奪去了英國、西班牙,供給皇室做收藏。
「如果沒有,我今日是不會過來的。」
我把手提包往櫃檯上一放,沉甸甸錢幣砸出碰撞的清脆聲,這錢大半是我的,小半是傅戎炡這個大方恩客賞的。
白臉洋人嚇得不輕,摸著捲毛腦袋瞪眼,「你是誰?」
我扣扣桌子,耐著性子說最後一句話。
「去叫店裡能做主的人來!」
幾分鐘後,洋人果斷拉上門栓,慌裡慌張地給我泡了一杯茶,急匆匆向後院跑去。
我坐了一會兒,剛端起香茗,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便大步走了進來。
他來勢洶洶,眼神會吃人。
脖子上掛著個西洋鏡,左手摩挲著兩個核桃,右手的大拇指上戴著兩個翠綠的玉扳指,指間夾了柄血紅色菸斗,玄色長袍上還留著清朝宮裡喜歡的仙鶴繡紋,典型的……狗腿子裝扮,是欺軟怕硬的窩囊性格。
他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蹙起了眉頭。
「你是誰家的小姐?買金硯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我扶了扶鬢髮,從包里拿出代表傅家身份的印章。
「做生意的不擔心顧客錢夠不夠,而是關心客人買東西的目的,掌柜的莫不是怕東西來路不正,有人追查惹禍事?」
我一語中的,他咽了口唾沫,又問我買硯的用處。
「東西是傅家二爺要的,他明日訂婚,想給未婚妻找個合適的禮物,你這鎮店之寶剛好稱他心意。」
他微微一怔,「傅……二爺?」
上海就一個傅家,當然也就只有一個傅二爺。
擺他面前無非兩個選擇,一,高價出售鎮定之寶,管他東西來路是黑是白,賣給我,讓我取悅傅戎炡,二,厲色拒絕,就此得罪傅家,以後寸步難行。
男人打了個擺子,哆嗦著從櫃檯下摸出一張紙,迫不及待地驗證我這枚印章的真偽。
「噠——」
隨著印章落下,白紙上赫然出現一隻染了金粉的雄鷹,鷹目栩栩,長翅招風,鷹爪鋒利。
這是傅家獨有的標誌,如假包換。
我覷著他的反應,輕笑不語。
這年頭在上海,傅家的印章比《西遊戲》的通關文牒都管用,我的這個是前些日子從傅戎炡那兒摸來的。
那天他故意誘著我說葷話,把我氣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後頭鬧得凶了,我便忍不住落了眼淚,染濕了枕頭。
傅戎炡拿我沒辦法,忍著沒發泄完的慾火起來煮糯湯圓做賠,我氣不過,故而將他隨手放在床頭的印章偷了。
幾分鐘後,我揣著包裝好的龍紋金硯,攔了張黃包車,滿意回家。
傅家地位不俗,未婚妻又是富有學識、留洋歸來的書香千金,左思右想,這價值300大洋的龍紋金硯都是最適合的禮物。
我自覺巧妙,一塊硯台既能迎合他的狼子野心,又足夠貴重,能讓他討未婚妻子的歡心。
陰冷的天,黃包車車夫跑得大汗淋漓,我摸了摸包底,多給了他一塊大洋。
他頂著一張稚嫩臉感激涕零,差點對我磕頭。
十里洋場璀璨熱鬧,可普通人想討口飯吃卻堪比登天之難,我既有餘力,多施捨一點也當積德。
黃包車漸行漸遠,我扶著酸軟的腰,慢慢回神。
眼前這個被灌木花園包裹的磚紅色洋樓便是樓家的房子,因大門上豎著兩個輝煌的金色鳳頭,人送外號鳳凰公館。
前院的園子養著珍奇、瑰麗的花卉,後院則是父親躬身開墾出來的菜園,入戶小道鋪著五彩鵝卵石,走一遭,腳底酸軟。
公館外頭看著尋常無奇,內里卻別有洞天,暗室藏酒窖、後院設馬場、頂樓放膠片電影放映機……
上海街頭、租界鋪子、洋人酒館,總之,這幾處但凡有了時髦的玩意兒,罕見的收藏,哪怕無用,只能當個積灰的擺件,樓家總要跟風拿回來撐面兒。
門外的兩棵黃葉楓開始掉落,寒風簌簌而過,我縮著脖子捂緊了披肩。
忽地,鞭炮噼里啪啦響了,門口白煙陣陣,驚得遠處的路人頻頻回頭。
我頓足看了兩分鐘才想起今日父親大喜。
他納了一房新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