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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二章 殘春

2024-06-10 01:42:11 作者: 南君

  塔倫再度踏進長安那日,天清風煦,市井熙攘如舊。他走在宮苑中,卻無半分應有的輕快之意。

  赤族與南國止戰,附庸南國,受制北昭,赤族人民卻終獲安寧。塔倫非舒達,他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作為屬國來拜會程靖寒,也不足以全然敗壞他心緒。

  因此眼下他眉頭深鎖,臉色低沉,另有他故。而這個緣故昭然寫在他及與之對坐的男人臉上。

  這些時日,程靖寒食不知味,寢不能眠,心思掛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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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其位,必要謀其事。萬人之上更不由自主。瘡痍的南國接在手上,燙而不得輕放。他不能棄南國臣民於不顧,對朝政不聞不問。他覷著已是赤族可汗的塔倫,想起依舊昏睡不醒的雁兒,細密的汗蒙在鬢邊,心快要撕裂了。

  「她中了什麼毒?」几案上的清茶飄散輕煙縷縷,湃過的果子靜靜累在水晶盞內。他目光如炬,緊盯著塔倫。直覺告訴他,塔倫定知曉內情。拋卻官方辭令,褪去加諸的身份,他只是一個期盼救回自己心愛女子的男人。

  塔倫看著身前的馬奶瓷紋盞,看著他把一本毒經推到自己盞旁。

  「書中有著:毒相生相剋,可用血飼。又是何解?」

  湘竹日夜翻閱典籍,皇天不負有心人,尋到這本書冊。她將書中各種毒發症狀與雁兒做比,終是有了眉目。

  塔倫抬頭深望他一眼,見他強坐於此,眉目間儘是焦灼,不由嗤笑一聲。

  「你做這副情深貌又是給誰看的?」塔倫譏道。

  這冷笑幾近壓垮他神智。他眼神一厲,手按過如意紋雕飾案沿,身子前傾,半怒半哀道:「怎麼?敢情你不是來救人的?還是說你與你那位主子一樣冷血無情……」

  「他是狠戾,但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塔倫向來粗放,被其一戳,立時猛拍案面,馬奶濺至几案。他紅著脖頸,喝道:「偏偏她就心悅於你,冒死取了金令放你走,最後連死都要死在你身邊!」

  他余怒未消,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為了殺舒達,她不得已對你下毒,為此她一直覺得對你不起,心中愧悔。最可笑的是她有了身孕,竟還妄想留下孩子,只因為那孩子是你的。打掉孩子那日,她傷心得差點跟著一塊去了……」

  「等等!什麼孩子?我的?」程靖寒神色大變。殺舒達、偷金令、懷孕。種種事體她一字未露,他懵然不知。

  「什麼孩子?你自己播的種,自己不知道嗎?」他沒好氣道,「況且她根本不可能懷上舒達的孩子!」

  「為什麼?」程靖寒本能追問。

  塔倫面紅耳赤,熱血上頭。他兀自瞪著程靖寒,道:「你不是想知道她中的什麼毒嗎?好,我告訴你!她先是被舒達種了蠱心毒。後為殺他,在行房事時塗抹了有毒的避子藥液,此藥浸入男人肌理,天長日久殺人於無形,她也被毒藥反噬……」

  聽罷他一席話,程靖寒呆若木雞,久久未有回神。原來她早已心懷異志。他卻當她惜命,誰知她竟是去搏命的。她以蚍蜉之力試圖逃離命運的唆擺,回到他身邊,可他是如此冷酷決絕,不曾給她任何解釋的契機。

  那個孩子……毒藥。他神色淒淒,掌心抖顫不止。藥……是哪裡得來的?霎時似有一道電光閃過。

  毒藥……阿耶。博濟格。

  眼前的迷霧被層層撥開。悲戚、痛苦、悲涼交織在他心頭。他俯著身子,透不過氣來。

  良久,他掙動著手指,凝著通紅的雙眸,問道:「阿耶,是博濟格殺的嗎?」

  塔倫身軀一震。本氣勢洶洶的他頓時啞了聲。理智告訴他,他應當否認。然他咽了口水,紅漲著臉一言不發。

  程靖寒雙眼迷茫,倏而「吃吃」地笑了。塔倫表情凝固,忽地惱恨自己的坦率。若程靖寒一怒之下欲殺雁兒,那他只能先下手為強。想至此,他的手不由撫上腰間佩刀。

  程靖寒坐在原處,肝火未起,心緒不明。北疆的女人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原該恨上一恨。可他的生父卻是殺害阿娘的元兇。程靖寒痴笑著——這舊時帳一筆筆算來,何時方至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路的傷痕已然太多,何必再讓鮮血浸染?

  「你既與我私下會面,必已有良方。告訴我要怎麼救?」他開口的聲音已恢復往日平靜,恍若適才無事發生。

  塔倫喉嚨一哽,手背上虬曲的青筋緩緩平復,眼中竟有了蒼茫之色。

  他從袖中掏出一朱紅瓷藥瓶,慢慢置於案中。

  「這是什麼?」

  「毒藥。」塔倫直言不諱。

  毒藥相生相剋。塔倫苦尋,終是尋得第二味相剋之毒。混之迦耶毒,製成這毒藥。

  解毒方法說來也簡單:需得有人吃下這毒藥,暫時封住經脈,割開肌膚,將毒血引入中毒人身上,與之交融,是以解毒。

  只是這於她是解藥,於他人是毒藥。服毒之人縱然有解藥,亦有內力損毀之虞;若無解藥,更是死路一條。

  塔倫掏出藥瓶時,懷揣一絲惡意。他倒要看看這個讓阿布多魂牽夢縈的男人,面對生死,會怎麼選?

  程靖寒看著流淌朱紅的藥瓶,試探伸出手,眼裡有一瞬的恍惚。有個聲音義正言辭道:汝乃一國之君,絕不可因一女子斷了社稷。

  是啊。他視線迷濛,顫顫抓起藥瓶,拔了瓶塞,仰頭倒盡。

  毒藥沁苦,滾下喉嚨的那瞬,他想他許是瘋了。

  留下方滿周歲的皇子,任南國一朝被人蠶食。以後青史該如何撰寫他?

  至少今後她得獲自由,從此倘佯天地間。一如……他為她所賦之名。他眼神轉向窗沿外歡脫的雀兒,口中湧出血來。塔倫不料他決斷如此之快,臉色驟變,急急起身封住其幾處大穴,讓毒一時不得侵入心肺。

  「郎君……」本候在落地屏外的湘竹近身之時,面容倏白。程靖寒撐著身體,一聲不吭,拖著步伐徐徐走入內殿。

  光透過菱花窗格,光影映在淺羅紗帳,利刃劃破程靖寒臂膊,利光反刺在湘竹眼中。

  毒藥已服,除了遵照解毒之方,已無他法。她神情凝滯,站於帳前一步不離,眼睛牢牢黏在兩人身上。

  粘稠的血自傷口緩緩滲出,流入白玉瓮,流入雁兒的身體。

  他靠在她身側,見她衣襟皺褶,探出手意欲撫平。在觸至胸前時,指尖似被硬物阻滯。他遲疑片刻,輕掀襟口。

  手指定在那澄黃溫潤的腕釧上。他小心將其取出,食指顫顫,撫摸起那纏枝蓮雁紋。

  鏨金腕釧上的刻紋淺淡些許,想來是它的主人時而摩挲之故。

  腕釧溫熱漸次流失,他捏著腕釧,眸中泛濕。

  她竟還留著。

  他凝視著沉睡的人兒,看著鮮血流淌,手扣入她指間,牢牢抓住。人這一生,只要是心甘情願的,那便值得。他仰頭瞥見帳頂朦朧的合歡鏤雕,他終是理解了阿娘的話。

  世事難兩全。阿娘,來日黃泉路,您可會怪責孩兒捨棄自己,捨棄南國?

  帶著些微燥熱的風拂過帳幔,湘竹始終緘默,眼睜睜地看著男人的臉色愈發蒼白,唇色漸深。反觀他身畔的女子,在數日昏睡後,面龐初見粉色。

  覆水難收。他不留餘地,縱自己憂思如焚,亦是無力回天。然而此刻男人卻是出奇的平靜,好似他才是那局外之人。

  血仍在嘀嗒流逝。程靖寒此前緊握的手漸漸失去氣力。他胸口滯澀,咳喘著,終是噴出一口血來。

  「郎君!」湘竹緊忙扶住他,小心拔下軟管,給兩人止血。

  他胸膛劇烈起伏,沸滾的真氣漸漸偃旗息鼓,即將無力對抗蔓延的毒素。眼前明媚驕陽似被濃雲遮罩,湘竹的眉眼染上晦暗。

  「郎君!」她急切呼喚著眼瞳逐漸渙散的程靖寒。他若睡去,恐再難清醒。便是華佗在世,也唯有搖頭太息了。

  他手中尚握著腕釧,轉頭深望沉睡的雁兒——她卷睫輕覆,呼吸平穩。他掙動身子,將腕釧仔細放回原處。

  「別……教她知道了。」他氣息衰弱,桃花眼眸將深潭蘊藏。

  別教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別教她知道我死了。

  湘竹一怔。若是國喪,舉國皆知,如何相瞞?

  郎君自己甩手而去,卻是把難題拋給我們。

  程靖寒耗盡心力,沉重的身軀跌在榻沿,頭垂落在湘竹右肩,氣若遊絲。

  「郎君……」她側過頭,再忍不住,眼尾悄然落下一顆晶瑩。

  一臉陰沉的塔倫肩靠著殿門,目睹了這一切。他原想著了不起自己以身試毒,不經想這男人倒有兩分氣魄。

  程靖寒若真的死了,阿布多這輩子都不會與自己和解了。

  罷了!他暗自憋悶,負氣踏入殿中。他看看牙關緊閉的程靖寒,又看看那個他記掛至今的小女子,隨手丟出一個囊袋。

  湘竹猛然一驚,游移不定地望向他。

  「你……」

  「廢什麼話!不吃就等著給他收屍吧。」他黑臉忿然道。

  湘竹反應甚快,抓起囊袋,取出藥丸便往其嘴裡灌。

  「哼!不怕我給你主子下毒麼?」

  「你若要他性命,必不會如此迂迴。」湘竹探其脈象漸穩,心頭鬆弛。她以絹帕揩過淚痕,將程靖寒安置好,起身盈盈一拜。

  「妾深謝可汗救命之恩。」她這一舉止倒讓塔倫一時語塞。良久,他冷哼一聲,道:「別高興太早。程靖寒如果敢辜負她,我定取他狗命!」

  湘竹數日來陰鬱的臉龐終現笑意。

  「妾自當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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