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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冷月

2024-06-10 01:41:45 作者: 南君

  「靡靡秋已夕,淒淒風露交。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程靖寒只著月白單衣,倚坐帳前石階。涼月高掛,漸染衣衫半幅。他未著靴,搭在左膝頭的酒壺晃蕩。

  他自清醒後,便竟日沉默寡言,混混沌沌,與此前判若兩人。林豫是個燎火的急性,若非杜放攔阻,他早已沖至程靖寒面前說道了。

  赤族方遭火災,可汗麾下一名大將又突然叛離。舒達急怒攻心,本壯如牛犢的他遽然病倒在榻。眼見北疆紛亂,林豫等不及殿下恢復,於幾日前點了兵,計劃趁機奪回那六座城池。

  「小五,你走便走了。奈何杜某不通功夫,殿下若遇險,待你得歸,記得找個景致秀麗處將吾一同埋了……」杜放唉聲嘆氣。

  

  一身冰冷鎧甲的林豫深望他一眼,沉沉道:「君連王帳都燒得,還毫髮無損地回來了,顯見是逢凶化吉的大福之相。殿下交由君,仆很是放心。」

  「噯?晏清你……」杜放睇著他背影,轉了笑臉,「等你回來吃酒呵。」

  林豫亦是個嘴硬心軟的主,口中話著讓杜放護佑殿下,實則留下得力裨將,讓其率領一萬精兵任憑調遣。

  時運之輪盤正在微妙傾轉,眼下卻有個棘手的問題。

  杜放斂容,瞥向痴凝月輪的殿下。程靖寒抬手欲飲,他徐徐而至,冷不丁地抽走酒壺,程靖寒落了個空。

  他萎頓不堪,眼睛望向杜放,伸出的臂膊猶不肯收。

  「冷酒傷身。」杜放手指握著酒壺,輕輕揮下他執拗討要的手,撩袍與之同倚一處。

  程靖寒輕乜著他,苦笑道:「你杜七郎成日酒不離身,如今倒管起我來了。」

  「可不是。吾本逍遙閒人,想是上輩子蒙君大恩,這輩子才為君鞍前馬後的,好容易把你從閻王那搶了來,你竟還不愛惜……」他一壁搖頭一壁嗟嘆,掣起酒倒入口中。

  「可憐我杜某倜儻一世,跑來風餐露宿不提,小命都差點折在這裡了。」杜放一開口,便沒個盡頭。程靖寒轉頭見他眼圈都紅了,一時無言,只能由得他喋喋不休。

  「現下可好,看這曉風冷月,冷酒酬酢。良辰美景難復,更那堪旁邊冷人兒冷語。」杜放仰頭,又重重一嘆,「迢迢寂夜,心比數九寒霜。縱千種風情,何人與之共賞……」

  「聽聽你這滿口胡話,不成樣子。來日見了湘竹,不定怎麼說你。」程靖寒被說得半分脾氣也沒有,終於尋到話隙,堵住了這潰堤的洪水。

  營中忽地只余月光清冷。杜放緘默半晌,盯著晦影,平靜道:「她怕不是已嫁作他人婦了。」

  「君這是盼她嫁人?」

  「若遇良人,吾自是為她歡喜的。」他嘴上話著高興,眼底卻蘊了黯色。程靖寒原想尋個清靜,無意戳其傷心處,內心五味雜陳。

  如若不是他,杜放仍是長安酒肆的不羈公子;如若不是他,阿堅已與小苕結為連理;如若不是他……

  月光淒迷,朦朧雙目。水霧層層漫起,他呆愣著,無聲滴下一顆淚珠,光面反射暈成月華。

  「三郎。」杜放捏了捏他單薄的手背,「眾人離故土久矣,汝忍教將士們終年泫泣,不見長安麼?」

  一隊士兵適巧巡營經過,不遠處守崗的士卒亦是一絲不苟。

  熱血湧上心頭,程靖寒眼窩泛酸。不忍。他從來都是不忍心的。

  他自詡不以一己之身為念,身上卻背負著萬千期望。命運的筆鋒已飽蘸徽墨,神佛一早為他擬了命,而他或要書寫他人的。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闔上眼,是阿堅染血的臉龐。猶記他含笑抓著自己的手指,輕聲而堅定道,帶我回家。

  「竹隱。」

  「嗯?」

  「從此處到北昭路程幾許?」

  「往來至多兩日。」杜放眼中一亮,接得飛快。

  「好。先帶吾去看看輿圖。」他疲敝的嗓音里有了生氣。

  他復抬起頭,孤月一片白。月色蒼蒼,鋪就滿地霜。

  一縷月光投射在雁兒臉頰,她眼睫輕扇,朦朧中她看見塔倫靠在胡床邊,睡得深沉。

  帳中瀰漫著濃烈的藥草味。她的傷口被細緻地敷了藥。

  她試圖挪動身子,疼痛在慢慢復甦,每次呼吸都似針砭刀刺。她無力地仰躺著,愣怔地感受朦朧月光打在自己身上。

  那邊廂塔倫猛一點頭,甦醒過來,瞧見她正睜眼打量自己,驚喜交加。

  「阿布多,你可算醒了!」他探著她額頭,喜道,「好像也不燙了!」

  她留意到塔倫眼圈烏青,翕動嘴唇,沒說出話來。

  「渴了餓了?」他見她欲言又止,猜測問起。

  雁兒搖搖頭,視線復又轉向衾被。

  「我的衣袍……是你?」

  塔倫乾笑兩聲,未有立時接話。

  雁兒自嘲輕笑:「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的。左右我的身子你早看過了……」

  「我沒有……」塔倫臉紅了紅,「我請婢女幫你換的,每日也都是她們替你換藥。」

  「婢女?」雁兒這才察覺帳外有人影走動,她眼瞳一縮。

  「塔倫,你……把你的赤族軍帶了出來?」

  「算是。不少是自願投奔。」塔倫回答乾脆,「正好我也需要。」

  需要?她的心怦然猛跳,抬手牽動傷口,使她眉頭輕蹙。

  「別亂動!你傷太重,得好好躺著。」塔倫粗聲粗氣,話里卻是關切。

  「你是打算攻打……」

  「沒打算。」塔倫徑直截斷她的句語,「有支軍隊至少可以保你不再顛沛流離。」

  她心弦一顫。局勢遠不像他所述這般輕易,可他永遠只取自己想要的,捍衛他所信奉的。這些年來,他一如往昔。

  塔倫見她面色不豫,並不知她心思又繞了千百回。

  雁兒倏而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被留下了?」

  「我……自然是我問的。那晚你被抓,我再蠢笨也曉得你會出事。」

  她敏銳捕捉到塔倫閃爍的眼神。

  「信不信由你!」在她面前,他似乎無所遁形。

  「可汗那麼精明,多事之秋,他定會命人對你封鎖消息,所以必是有人遞了訊息。」她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能不能靜心養傷?」塔倫被她盯得渾身不適,沒好氣地丟了一句。

  然則他是拗不過這個固執的小女子的。最終他妥協了。

  「是寶音告訴我的。」

  寶音。腦中湧上無數念頭,可她虛弱的身體無情地斬斷她所有思考。她仰面默然不語,任月光似流水自身上緩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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