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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夜雨

2024-06-10 01:40:45 作者: 南君

  九月上,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故而開始沉迷於修仙之術。程靖寒不在的幾月間,宮中道士往來不斷,宮禁儼然成了道觀。

  朱孟對此頗有微詞,痛心疾首,洋洋灑灑地寫了長篇累牘,只望皇帝能幡然醒悟。

  事與願違。

  皇帝勃然大怒,本欲鞠讞定罪,不料朱孟心灰意冷,竟自請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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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平秋見朝廷頹敗,逼走直臣,胸間萬般憤懣。一支飽蘸徽墨的羊毫,言辭犀利,慷慨激昂,力透紙背。

  沉溺於身色犬馬的皇帝,那日方吃過一枚丹藥,精神大好。讀罷他的奏疏,氣得嘴唇發烏,怒罵不止,恨不能將他立時斬首,懸頭示眾。

  顧及到他身後的世家大族以及輿情,最後只是暫時將他收監鞫讞。

  程靖寒知曉始末後,一時無言。他方收到朱公信箋,讓自己切勿以他為念,保全自身。

  不消一刻,他又收到了皇帝對他奏疏的批呈。

  他給道君塑金身一事,甚討皇帝歡心,加之他順利籌措到堤壩修築款項,字裡行間,皇帝對他讚譽有加。

  歪打正著。

  好容易得到皇帝首肯的他,毫無歡欣鼓舞之色。程靖寒苦笑一聲,只覺滿紙透著四個字——荒誕不經。

  「殿下,綠珠姑娘來了。」阿堅的通報聲自殿門外響起。

  「進來。」他將奏疏拂於一旁,手肘支案,緩揉著嗵嗵直跳的太陽穴。

  「殿下大安。」綠珠款款走近,向他斂衽行禮。

  「綠珠,有事?」被諸事纏身的他,略過寒暄問候,開門見山。

  綠珠點點頭,走至程靖寒身側,緩緩攤開手掌。

  他偏頭望去,她的掌心上面赫然躺著一枚三角鏢。

  程靖寒眉心一跳。

  似曾相識。

  「這是紅鳶從平王那裡發現的。」綠珠的聲音幾不可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凝視著這枚飛鏢,心中是一反常態的平靜。

  「知道了。」他斂容沉聲道。

  他沉默須臾,忽地叫住抬腳出殿的綠珠。

  「綠珠,替孤傳句話給紅鳶。」

  秋風四起,暗雲遮去黃昏霞光,夜雨堪堪而至。

  「公主,您慢些。」跟在卿蘭身後撐傘的婢女喚道。

  中秋將近,承香殿裡歡聲笑語。卿蘭駐步於殿前,百合髻上沾了細碎的雨滴。

  「公主,我們回去吧。」保母略扯起她衣袖,一臉焦色。

  「您莫要勸了,今天吾見不到阿耶,是不會走的。」她輕輕掙脫保母的手。

  若不是皇帝將那些江湖術士奉為上賓,將那些虛妄之言奉為圭臬,朱公便不會請辭,亦不會有二郎今日之禍。

  保不齊還有床笫間的讒言媚語,推波助瀾之功。

  聽著殿中的嬉鬧聲,蘭蘭袖中的雙手漸漸攥緊,聲量也大了兩分。

  笑聲忽止,福貴從殿中走出,向她問安。

  「公主殿下,陛下一時不得空,您不若……」

  不得空?她一把推開福貴,撞開殿門。

  「公主!」福貴拉扯不及,在原地跺腳。

  殿中食案上杯盤狼藉,博濟格正倚在皇帝懷中。皇帝緋紅面色在見到蘭蘭的那刻,轉了黑色。

  「你在這裡做什麼!?」皇帝極為不快,「福貴的話你沒有聽到嗎?」

  福貴滾球般伏地請罪。

  「不是他,是我自己闖進來的。」她朗聲道。

  「你還有沒有規矩?違逆聖命,私闖宮殿。」皇帝拍拍博濟格嬌臀,示意她起身。

  他語帶威嚴:「來人,把她拖出去,杖三十。」

  「陛下,」保母跪泣道,「外頭下著雨,三公主身子嬌貴,還請陛下手下留情。」

  「阿耶,」蘭蘭亦提裾跪倒,聲聲懇切,「求求您。」

  「你要說什麼?」皇帝短眉擰到一處,十分不耐。

  蘭蘭正欲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塞回肚中。此時若是提及岳平秋,無異於火上澆油。

  「求您不要再吃那些丹藥了,長生不老都是唬人的。」

  「蘭蘭,你難道不希望朕與天齊壽麼?」

  皇帝走至她近旁,臉色晦暗無比,作為一國之君,她竟然讓他顏面掃地。

  一旁的博濟格抬眸,笑望著她,媚態橫生,輕易撩起了蘭蘭的怒氣。

  「你!」蘭蘭俄然站起,手指向博濟格,「異域女子,妖冶無常!引得阿耶日日留戀花叢,尋那長生不老之道,以至阿耶忠奸不分,不理朝政!」

  熊熊怒火從她胸際燃起,燒得她理智昏昏。

  「放肆!」皇帝怒喝,「身為嫡公主,出言不遜,毫無教養!」

  「兒沒有教養?兒為什麼缺乏教養,阿耶心知肚明,只因兒幼時失恃。可若不是當年,您偏信相衝之邪說,阿娘根本就不會……」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在她臉頰,迅速腫起指痕。在場所有人皆是身軀一震。

  皇帝氣得說不出整話,手臂劇烈顫抖,食指猛然一指門口。

  「拖出去,給我打。」

  「打就打!」她的倔勁使她無法屈膝求饒,「但兒問心無愧。」

  「不要碰我!我自己走。」她掙開內侍拉扯的手,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卿蘭俯臥在刑凳上,猶自如瀕死的天鵝般揚頸。

  保母在旁頻頻拭淚。看著自己從小帶大的公主,即將褫衣受杖,心疼得無以復加。

  她只恨自己無能,不能護她半分。

  檀木杖揮落在她如美玉般淨白的肌膚上。

  每打一下,身心俱震。疼痛宛如延伸至骨。身體好似碎成數瓣。

  橫亘的杖痕漸漸變深,暈成赤色。深淺不一的紅色,如若車馬過處,踐踏滿地的落英。

  她疼得狠了,眉眼皺縮著,圈成一團。沒有喊叫,沒有求饒,難抑的吟聲被雨聲蓋過。

  縱已是狼狽,但她依舊竭力保持著作為公主的高貴。

  果然是同脈所出。皇帝恨極。

  卿蘭的話依舊在他腦中盤旋,被迫使他憶起那個早已薨世的女子。

  空氣中混雜著女人的脂粉香、銅爐的玉暖香,他心頭滯郁,腦中混亂。一口濃痰卡在嗓眼,堵住胸口。他面容紫漲,力氣不支,昏了過去。

  「陛下,三十杖畢……」進門的內侍方報完,聽得博濟格呼聲悽然,劃破天際。

  「陛下暈厥,快宣御醫!」

  一時間人影幢幢,疼痛與濕寒加身的卿蘭,眼中淚珠迸落,人軟軟地趴在條凳上。

  夜雨瀟瀟,殘燈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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