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夏楚
2024-06-10 01:39:57
作者: 南君
程靖寒走進秋溟居正殿時,小苕正在小爐上蒸梨,見他未讓人通報,心中一驚,準備屈身下拜。
「出去。」他面色不善,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小苕不敢多言,忙地熄了爐子,退了出去。
正在偏殿習字的雁兒聽得動靜,擱了手中兔毫,揣著小心欠身行禮。
「怎麼,現在連請安都不會了嗎?」他陰沉的眸子悠悠地望著她。
雁兒知趣地跪下。
他轉過頭來,問道:「你近日去三公主處,可有說了什麼?」
春雷乍響,她暗呼不妙,卻強自鎮定。
她把那日轉述給王妃的話美飾一番,告訴了程靖寒。
「夠了!」程靖寒顯然對此答覆極其不滿。
「用羊毫蘸取胭脂假作傷痕,是她自己能想出來的嗎?她已經把前因後果倒了個清楚,你還不認麼?是要孤抓個人來審訊嗎?」
她心裡咯噔一下,權衡再三,決定還是坦白交代。
程靖寒輕哼道:「果然是你。」
今日蘭蘭可憐巴巴地說自己被女官打了手板,他就將信將疑。待他抓來她手掌細看,才知他的猜測不假。蘭蘭向來不擅扯謊,眼神閃爍,支支吾吾。
程靖寒忖度著最近無非是清越和雁兒去探過她。清越向來是個沉穩性子,斷想不出這種主意。略一思索,他估摸著應該是秋溟居這個丫頭。
「你現在可是了不得了,連瞞天過海都學會了。」
雁兒不料他只是詐她一詐,現下腸子都悔青了。
「怎麼不說話?」他俯下身子,「現在知道怕了?」
她抬頭對上他冰冷的眼神,不由打了個寒顫。
「知道也晚了。」他緩緩道。
「你是覺得我很好糊弄麼?」雁兒搖頭否認,「孤今天就讓你看看代價。」
「去把戒尺拿來。」他的語氣平靜。前段日子程靖寒才賜了她一把黑檀戒尺,讓她戒之慎之。誰知今日就要皮肉受苦了。
雁兒不敢拖延,忙欲起身取戒尺。他冷冷的聲音從她耳畔響起:「孤讓你起來了嗎?」
她一愣,復又跪下,膝行向前。
看似輕巧的戒尺此刻似有千鈞重。她雙手奉上了戒尺,老老實實地跪在程靖寒腳下。
「把手伸出來。」他掂著戒尺,如是說。
雁兒囉囉嗦嗦地伸出手,掌心朝上,手指微蜷。
「攤開伸直!」他嚴厲道。
她心生恐懼,卻不得不從。
「報數。」毫無感情的語氣伴著戒尺的揮落之聲。
「一。」
「二!」
……
「啊!」程靖寒抓著她的指尖,疾風驟雨地打了十來下,密集的鈍痛讓她忘了報數。她禁受不住,下意識地把手藏在了身後,這下徹底惹怒了程靖寒。
他一把提起她,疾走兩步,伸手將奩盒珠花並胭脂香粉拂落一地,讓她趴在妝檯上。
「重新報數!」
程靖寒今日無甚耐心,板子下得又狠又准。
她實在痛極,又用手擋了一下。
程靖寒停了下來。她懸著心,神經緊繃,傷處發燙。
「你再擋一下試試。」他淡淡道。她畏葸不已,再不敢伸手。
「你既替三公主出謀劃策,那公主有過,便以彼代之。」他一時間倒不急著繼續責打,「孤也不多打你,你三十板加她三十板。六十板。」
「殿下……是從現在算起麼?」她驚懼道。若再挨上六十板,還不知是何光景。
「不然呢?」程靖寒沉聲答道,手已經打下一板。
雁兒未有準備,口中呼痛,顫聲道:「一。」
「二……」她挺起了身子,卻無法擺脫穩穩地打在身上的戒尺。
「孤為什麼打你?」
雁兒顫顫巍巍地報著數,答道:「因為奴教公主作偽……啊恩……三十。」
她咬著唇,臉漲得通紅,每一下的擊打都覆在先前的板痕上,重重疊疊,疼痛難忍。
「偽欺不可長!」程靖寒邊打邊教誨著。
「五十八。」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五十九。」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帶著玉不琢不成器的教義,他最後一板施了重力。若不是他按著雁兒,只怕她已經跳將起來了。
「六十……」雁兒整個人幾近虛脫,被打處腫得有兩指高,光映照著,好似染紅的蠶繭。
「你知錯了嗎?」程靖寒對著勉強站立的雁兒厲聲問道。
「知錯了。」
「把衣裳整好,過來。」她哆哆嗦嗦地理好衣裙,走到程靖寒跟前。
「坐下。」他指著書案道。
「奴可不可以跪著。」雁兒央求道。
「起先讓你跪著你起身,現在要你坐著你偏偏要跪。你是把孤的話當耳旁風麼?」
「婢子……不敢。」於是她咬牙跪坐下去,觸到腳踝的那刻,疼痛從腫脹處漫開,抓心撓肺,她眉眼緊蹙,汗順著臉頰滑落。
程靖寒翻開《千字文》,指著上面的一行命道:「念。」
雁兒勉力睜眼,聲音細微:「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
「為什麼讓你念這一句?」
「殿下要奴……知過必改……」
「很好。」程靖寒直起身,點了點案上的書卷道,「孤也不為難你。你便把這四個字抄上百遍。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起身。」
他說罷,雁兒恨不能立時昏死過去。若是常日,許是還好。可她現在提筆都困難,更何況是要工工整整地寫字。
可他說一不二,眼下絕沒有商量的餘地。她心一橫,抖索著寫了起來。
月明風清,夜色湧入偏殿。案上蠶豆大的燭火散著裊裊清香。雁兒又飢又乏,囫圇吞了小苕遞上的蒸梨,沒有襄王的吩咐,到底是不敢進食。
轉眼已是人定,雁兒終是寫完了最後一遍,她眼皮耷攏,手上的兔毫沾到宣紙,染污了一塊。
程靖寒進屋時,正看到她頭枕著胳臂淺眠。
他放緩了腳步,走到近前,看著鋪滿書案的大字,又看著她微卷的眼睫不安地顫動著。
他伸手托起雁兒的腰,雁兒於睡夢中驚醒,慌道:「殿下!」
「寫完了?」
「是……」
程靖寒見她慘兮兮的模樣,也不再多說什麼。他忽地抱起雁兒,坐在軟榻之上。
他讓雁兒伏在自己膝上,伸手便要查探傷口。
「殿下……」雁兒軟軟地呼了一聲,作勢要挪開他的手。
「做什麼?」程靖寒取出藥盒,在手心將膏藥捂暖後,輕輕塗在她的患處。雁兒將頭埋在他兩股間,羞怯不已。
儘管他動作徐緩,可雁兒仍是微微打著顫。他心下不忍,忽聽得雁兒腹中「咕咕」直叫。
「怎地你尚未進食麼?」程靖寒放開了她,雁兒捂著肚子,一時仍是趴在他腿上,不置可否。
「阿堅!」阿堅應聲而入,垂手站於落地屏後。
「讓廚房備了食案來。」
「殿下,夜深了就別勞煩下人了。」雁兒扯了扯他的革帶。
「那便做份湯餅罷。」
熱氣騰騰的湯餅很快送了上來,雁兒半趴在炕桌上,吃得香甜。
「你可怨孤罰你?」透過白霧,程靖寒伸手撫過她的臉頰。
「奴……不敢。」雁兒放下銀著,眼神閃躲。
程靖寒見狀,心下明了幾分。
「你總說不敢,討打的事可是一件未落。」
「奴真的知錯了。」她期期艾艾,「是奴欺瞞了殿下……」
他神情戲謔,並未接話,側頭盯著她。
「奴有一事,想說給殿下聽。」她頓了頓,試探道。
「講。」
「三公主不愛念書,卻喜歡舞刀弄槍,尺有所長。殿下關切三公主是真,若殿下讓她發揮所長,或許能兩全其美。」
程靖寒未料她竟抖出一番道理來。他定定地望著她,似要穿透她的瞳仁,探到她心裡去。雁兒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她提起勇氣撫上他的手。
「服侍殿下是奴的榮幸。」他神色微動。
涼月如眉,春風吹入窗牗,燭火忽明忽暗,映著兩雙星眸。
她張張嘴,卻再未說話。
夜長更漏傳聲遠,此時此地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