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目標

  蘇念晨一陣眩暈。

  那隔著地獄傳來的嘶啞聲音包含了過多的惡意，玷污著她記憶里江白霧清脆的音色。隨著嘴唇開合的動作，那兩枚唇瓣圍成的縫隙里閃現出漆黑的一片。那是鬼的內在，就像被夏時霓撕裂開的茶梨一樣——漆黑色的未知物質，包裹在她的那截手臂蒼白的皮膚之下。當然嚴格來講，這並不是她的手臂。

  手背上的嘴只說了短短兩個字，但警告之意已經十分明顯。「嚴妍」似乎明白了實力差距，只是繼續站了兩秒，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完成目的後，那出現在手背上的嘴唇慢慢向下融進去，最後完全消失在蒼白的皮膚上，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向前伸出的右手緩緩收回去，又放回了她的口袋內。

  

  蘇念晨覺得喉頭不住跳動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忍不住地想要乾嘔。離開一中以後，這是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了發生了什麼——她右手上接著的並不是一個不會動的冰涼模型，而是真實的鬼的一部分。江白霧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們彼此共生，直到她承諾的永遠。

  閉眼深呼吸沒讓她感覺好很多，但至少有所幫助。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她的大腦已經決定了下一步動作。此刻，她不會再去思考關於手的事情。她向著嚴忘微的方向，飛快地跑過去。

  冒險家不會為發生過的事情動搖。無論如何，她會去做自己應當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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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陸離這裡，情況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一開始，他確實努力追趕了一段距離。可當他確認其餘人無暇再留意這邊的情況後，他就立刻放慢了腳步。他依然在向著前方的背影奔跑，但卻是維持在一個不會過多消耗體力的速度上。就這樣，他慢慢和「嚴妍」拉開了三四米的距離。

  這樣的情況沒持續多久。很快，視線前方的女孩就停下了腳步，表情複雜地轉過身來。看見目標停下，陸離也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而是同樣站住在了原地。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依舊維持著三四米的距離。

  「你到底在搞什麼？不準備追上來？」嚴妍皺著眉問。

  「沒那個必要。」陸離淡然地說，「你就是真的嚴妍。」

  嚴妍的眼睛睜大了：「你怎麼知道？」

  「我並不知道。」陸離微笑，「直到你現在停下來告訴我。」

  女孩的臉頰立刻漲紅了。她惡狠狠地說：「我真的很討厭你。」

  「我也真的很討厭你。」陸離語氣輕快，加大了嘴角上揚的弧度。

  這人怎麼回事啊！別說是對小孩了，即便是對成年人也不會這樣講話吧！

  沉默了一會兒，嚴妍微微抬起下巴，試圖增強說話的氣勢：「無所謂了。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光就把我們分開這個目的而言，的確是暫時達到了。」陸離點頭說。此刻整個空間裡安靜得驚人，除了兩人的交談聲以外，感覺不到其他三人發出的任何聲響。一部分原因是作為容城唯一的遊樂園，它的整個園區面積不容小覷。而另一個更為可能的原因是——一旦他們被分開，對其他隊友的感知便會被一定程度地屏蔽。

  「而且分開我們的這個幻象很特別。先前我也遇見過類似鬼製造出來的幻象，但無一例外地都在意識到它是幻象本身時破滅了。你的鬼製造的這個則要高明一點：直到心裡百分之百確信前面的不是真正的嚴妍時，這個幻象才可能會破滅。」

  嚴妍的表情很精彩：「你之前……見過很多鬼？」

  陸離在心裡笑了起來：「比你想像的更多。」

  「所以，你和那個姐姐真是專業的除靈人士？」嚴妍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陣，目光在他纏著繃帶的胳膊和鼻尖的傷疤上停留了一會兒。不用開口，她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陸離無論從模樣還是年紀來說都很不符合這個頭銜。

  「不，我們只是和鬼玩遊戲的人罷了，就像你一樣。」陸離答道。

  嚴妍的眉頭比她的話先一步表示了反對：「我不是在玩遊戲！我是在幫助我的朋友完成心愿得到解脫——這是正義的行為。」

  正義，這才像是七歲小孩會用的詞彙。陸離笑著垂眸道：「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沒有人，」想到何子風，他停頓了一下，「至少大部分人都不是懷著遊戲的心態去和鬼接觸的。可結局都是一樣的：對鬼來說，你只是遊戲的一部分。」

  「那或許是出於你的經歷。」嚴妍反擊道，「但我不一樣，我和它是朋友。」

  這次陸離沒有再說什麼。他的視線越過嚴妍看向她的後方：在前方不遠處，巨大的摩天輪悠悠地轉著。

  「所以，這就是你們的全部計劃了？把我們分開拖住，直到讓其中的那個人在孤立無援的狀況下被解決掉。」

  沒想到，這句話讓嚴妍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陸離這句話里的某個詞觸動了她，但她的反應並不是完全的驚異。逐漸增強的恐慌，開始從她心裡升起來。

  「你錯了——其中的？它的目標並不是我們其中的一個。開車撞死它的是一個這個遊樂園的工作人員，把你們分開拖住只是為了不要礙事。」嚴妍說道。

  她的語氣堅定到有點刻意的地步。但和肯定的語氣不符，她慌亂的微表情出賣了她。

  「你自己也想到了，這解釋不通。」陸離沒有給她自我欺騙的機會。聽見他明確指出這一點時，嚴妍的身子明顯顫動了一下：「它告訴你，它的尋仇對象是遊樂園的工作人員，因此需要以你的生日為藉口過來，而把我們分開是為了更好地牽制。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何要叫上我們？更加正常的做法是只讓嚴忘微帶你出來，直接省掉這一切的麻煩。」

  嚴妍的表情陰晴不定。陸離還是那副令人惱火的平靜態度：「我不知道你們具體交談了什麼，但我想除了你以外，那個鬼應該還明確要求了另一個人的在場——那就是嚴冬，對吧？」

  再次開口似乎需要很大的決心。嚴妍重複了幾次張嘴的動作，終於用比之前小很多的音量開口了：「我不明白……嚴冬和這件事會有什麼關係？」

  直呼其名並非一種對父親常見的稱呼，不過陸離也不太在意他們一家的感情經歷。「我也期待你們會告訴我，可惜，你們父女倆好像都喜歡藏一些小秘密。」陸離嘆了一口氣，但聽上去完全不是真心的，「你們都明知道鬼是誰，也知道它的尋仇對象是誰，卻誰也不願意說。沒有辦法——看來我們只有在這兒乾等到你的朋友完事兒，再根據屍體判斷它的目標到底是誰了。」

  這句話的後半段刺中了嚴妍。她咬了一下下唇，終於坦白：「你說得對，當它提出計劃的時候我就隱約有點懷疑了，這也是我叫上你和蘇姐姐一起來的原因。不過你沒有資格指責我的隱瞞：根據你們的反應來看，你也完全對同伴隱瞞了你的猜想不是嗎？」

  她再次揚起下頜想找回一點談話的控制權，卻氣惱地發現面前人平靜的面具沒有絲毫鬆動。她只好直截了當地說：「我可以不去探究你的動機，你也不要再想來探究我的了。總之，那個鬼是一年前左右死於車禍的七歲小孩，他的血型和年齡都和我匹配，我現在體內移植的就是他死後捐獻的腎臟。」

  說完這段話後她呼出一口氣——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坦白：「我已經告訴你了，現在，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嚴冬會和這件事有關。」

  當陸離對她露齒微笑的時候，嚴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人的不要臉程度：「我說過了我也不知道呀，我猜的。」

  「你！」嚴妍此刻非常氣惱自己沒有機會多學幾句髒話，「你也太不要臉了！」

  陸離臉上的笑意簡直就像是得到了誇獎。嚴妍氣得發抖，可就像陸離說的一樣，她沒辦法對這個猜測的可能性坐視不管。她在原地泄憤般地跺跺腳，然後冷冷地說：「和我一起去找嚴冬。」

  嚴妍的原意是想擺出命令的姿態，可當過分嚴肅的表情從她那張圓圓的稚氣臉上表現出來時，她的底氣十足反而顯得有些可愛而非威脅。陸離終究還是忍著笑沒有再逗她：「沒問題。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嚴妍呼出一口氣：「遊樂園裡最適合報仇的地方顯而易見。走吧，我們去鬼屋看看。」

  ……

  和陸離一起前往的路上，嚴妍一直沉默不語地走著。回憶並不能緩解她的焦慮，但在這樣無話可說的時候，她的腦海里控制不住地湧現出無數平時很少會想起的片段。絕大部分，是有關嚴冬的回憶。

  她想起了三年前那場巨大的爭吵，想起了媽媽流著眼淚的叫喊。她忘記了那次連同之前無數次爭吵的內容，也忘記了那時還是她父親的男人為什麼總是帶著一身血腥味和傷口回到家裡——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知道過。可她同樣想起了小時候發燒時環抱自己的堅實的胳膊，還有那胳膊上令人安心的菸草氣味。溫柔抱著她的男人說：「對不起小妍，不要怪爸爸。」

  可她怎麼能不怪呢？她年紀是小，但她並不蠢，她知道是他自己選擇拋棄了家庭。她討厭嚴冬，討厭他每年生日送來的禮物，討厭他每次以為她睡著時在病床前無聲的探望，討厭他對自己說的對不起。她也同樣討厭他道歉時懊悔但又堅決的語氣——他是那樣堅決地帶著那些美好的溫柔離開了她們的世界，然後還來乞求原諒。她討厭他，非常。

  但這並不代表，她會希望他去死。

  等終於走到鬼屋前的時候，嚴妍已經開始喘氣了。這段距離並不算遠，但由於小孩的身體素質和她因急切而加快的步伐，這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體力消耗。當那裝飾著鬼臉的入口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終於還是停下來扯住了陸離的袖子：「喂，等一下。」

  陸離半回過身：「怎麼了？」

  嚴妍依舊抓著他的袖子：「我進去不能幫到什麼忙。如果嚴冬和……如果他們真的在裡面的話，請你一定幫幫他。」

  陸離挑眉：「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會轉眼又不見了吧？」

  「看到他安全之前我不會走。」嚴妍回答，「至於鬼……你放心，它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陸離聳聳肩：他原本也沒有讓嚴妍一起進去的打算。嚴妍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鬆開了抓著他袖子的手。她目送著陸離穿過鐵欄杆圍成的通道靠近了鬼屋入口，看著他伸手撩開了遮住門口的黑色幕布，然後消失在了入口內。

  嚴妍嘆了一口氣。被單獨留在外面的感覺並不好受，過去關於遊樂園的不愉快回憶給這個地方更增添了恐怖氛圍。她在欄杆的最外側站定——除了祈禱以外，她目前什麼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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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是周圍環境給陸離的第一印象。

  他從沒去過遊樂園，自然也沒有去過鬼屋。其實說實話，在他的視角下恐怕整個世界都像是一個巨大的鬼屋。當背後的幕布遮住所有光線時，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完全的漆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也並沒有隨身攜帶手電筒。

  黑暗並沒有困擾他太久。他剛在原地停留了一秒，身前三五米的地方就突然亮起了一陣幽綠色的光。緊接著由近及遠，七盞綠色的幽綠燈光依次亮起，詭異的光線逐漸照亮了他面前向前延展的過道。一道明顯是錄音帶發出的女人笑聲緊接著響起，伴隨著音質受損很高的恐怖背景音樂：

  「歡迎來到我的——驚魂瘋人院。」

  好假。陸離心裡吐槽，面部肌肉並沒有隨著這開場有任何的動作。他知道按照鬼屋的設計，這個開場以後遊客就該沿著亮起的走廊通道走進去，然後觸發一系列的驚嚇機關。陸離看了一會兒面前的走廊——然後盤腿坐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