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未雨綢繆
2024-06-19 21:53:30
作者: 黃易
小盤負手立在書房向著御園的大窗前,背著門口淡淡道:「寡人單獨和上將軍說幾句話,其他人在門外等候。」
李斯和昌平君領命退出,侍衛把房門在項少龍身後關上。
項少龍沒有施禮,氣定神閒地來到小盤身後,低聲道:「邯鄲那場燒死幾百人的大火,是否儲君遣人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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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盤嘆道:「寡人是別無選擇,否則現在就不是寡人殺人,而是我們兩個被人殺。」
項少龍立時無言以對,若從實際的角度去看,小盤這狠辣的手段是必要且是有效的,連他項少龍亦想不到其他更乾脆的方法。
那數百條人命,他項少龍鬚直接負起責任。若不是他以小盤冒充嬴政,這場災禍就不會發生。此時已是後悔莫及!又或者這就是命運?
自捧出這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他尚是首次感到後悔。
小盤柔聲道:「師父現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千萬不要惱我,沒有上將軍的支持,寡人會感到很孤獨的。」
他的稱謂由「師父」和「我」,最後轉變回「上將軍」和「寡人」,有種非常戲劇性的變化味道。
剎那間,項少龍似是經歷小盤由一個頑劣的小孩,轉變為威凌天下的秦始皇的整個過程,心中感到無與倫比的衝擊。
項少龍強壓下翻騰不休的激動情緒,淡然道:「今天微臣是來向儲君辭行的,待會兒微臣就返回牧場,靜候大典的來臨。」
小盤劇震道:「上將軍仍不肯諒解寡人的苦衷嗎?」
項少龍搖頭苦笑道:「我怎會怪你,事實上你在政治的舞台上,做得比以前所有君主更出色,天下誰能勝得過你?」
小盤重重吁出一口氣,轉過身來,龍目射出前所未有的異采,急促地道:「還有四個多月我就可正式登位,師父若不怪我,請助我清除呂、嫪兩黨。」
項少龍心中一軟,嘆道:「既有王翦,哪還須我項少龍?」
小盤嘴角逸出一絲充滿懾人魅力的微笑,搖頭道:「師父誤會哩!我把王翦召回來,是因為他應該回來,且一旦師父在齊有什麼三長兩短,寡人便可賴王翦為上將軍報仇。」
項少龍沉吟片晌,道:「微臣回牧場,實是想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也可以多點時間陪伴妻兒,儲君切勿想歪。」
小盤啞然失笑道:「只有上將軍敢叫寡人不要想歪,換了別人怎敢說。」
接著正容道:「上將軍是否仍打算在寡人冠禮後要退往北塞?」
項少龍凝望小盤威稜四射的龍目,沉聲道:「此為微臣最大的心愿,儲君切莫阻撓。」
小盤苦笑道:「上將軍是寡人唯一不敢開罪的人,教寡人可以說什麼呢?現在寡人只有一個要求,是請你替寡人除去呂不韋和嫪毐。」
項少龍斷然道:「好吧!一個月後臣子重返咸陽,與他們的決戰將會展開。」
項少龍與荊俊、滕翼策馬馳上牧場內最高的山丘,俯瞰遠近暮春的美景。
四周的景色猶如畫卷,駝、馬、牛、羊自由自在地在廣闊的草原閒蕩,享受著豐沃土地提供的肥美水草。
在清晨縹緲的薄霧下,起伏的丘陵谷地墨綠蔥蒼,遠山隱約空濛,層次無限。間有瀑布從某處飛瀉而下,平添生趣。
滕翼仰望天際飛過的一群小鳥,嘆道:「終於回來了。」
項少龍卻注目正在策馬追逐為樂的紀嫣然、鹿丹兒、善蘭諸女和項寶兒等一眾孩兒,油然道:「這次出征,最大的收穫不是立下什麼功業,而是學懂兩件事。」
荊俊大感興趣地追問。
項少龍道:「首先是學懂接受失敗,那可以是在你自以為勝券在握、萬無一失時發生的。」
滕翼猶有餘悸地道:「李牧確是用兵如神,一日有此人在,我軍休想在趙境逞雄。」
項少龍嘆道:「李牧在戰場上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即使王翦亦難奈何他,可是明槍易擋,暗箭難防,終有一天他要敗於自己國內昏君奸臣之手,這是所有功高震主的名將的下場!」
滕翼愕然道:「少龍似乎很有感觸,可否說清楚點呢?」
項少龍道:「這正是我臨淄之行學到的第二件事,政治從沒有道理可言,為了個人和國家的利益,最好的兄弟朋友也會將你出賣。」
滕翼和荊俊露出深思神色。
項少龍道:「所以我們必須未雨綢繆,否則一旦大禍臨頭,會在措手不及下把辛苦得來的東西全賠進去。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到時後悔就遲了。」
紀嫣然此時獨自策馬馳上山丘,剛巧聽到項少龍最後兩句話,讚賞道:「夫君大人這兩句話發人深省,隱含至理,嫣然聽到可以放心了!」
項少龍心中湧起無限柔情,看著來到身旁的紀嫣然,豪情奮起道:「最後一場仗我們必須打得漂漂亮亮,既幹掉呂賊,又可功成身退,到塞外安享我們的下半輩子。」
滕翼道:「不過假若儲君蓄意要對付我們,他將不須有任何顧忌,這可不容易應付。」
荊俊劇震道:「不會這樣吧?」
紀嫣然向項少龍道:「我看夫君大人還是坦白告訴小俊為何會有這可能的情況吧!否則小俊會因把握不到形勢的險惡而出問題。」
荊俊色變道:「這麼說,謠言並非謠言了。」
項少龍緩緩點頭,把小盤的身世說出,然後道:「此事必須嚴守秘密,小俊更不可告訴任何人,包括丹兒在內。」
荊俊吁出一口涼氣道:「只要看看那天儲君怒斬錢直,便知他為保住王位,是會不惜一切的。」
項少龍沉聲道:「我被人騙得多了,很懷疑儲君亦在騙我,你們聽過『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嗎?」
紀嫣然雖博覽群書,卻未聽過此故事,一呆道:「是怎麼來的?」
項少龍暗罵自己又說多餘話,解釋道:「當兔子全被宰掉,主人無獵可狩,就把獵犬用來果腹。現在我們的情況亦是那樣,當呂、嫪兩黨伏誅,我們便變成那頭獵犬,最要命是我們乃知悉儲君真正身世的人,會威脅他王位的安穩。」
滕翼點頭道:「三弟有此想法,二哥我就放心。我們應否及早離開呢?沒有我們,呂不韋亦不會有好日子過。」
項少龍道:「若我們現在便走,保證沒有半個人可活著去見大哥。」
三人同時動容。
項少龍極目遠眺,苦笑道:「他是我一手攜大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意志。當年他尚是個孩子時,已懂用詐騙親手把趙穆刺斃,事後談起還得意洋洋。照我猜測,我們烏家的人中,定有人因受不起引誘成為他的臥底,所以若有什麼風吹草動,絕逃不過他的耳目。」
荊俊雙目寒光爍閃,道:「如給我找這齣叛徒來,立殺無赦。」
紀嫣然道:「兵不厭詐,若我們可尋出此人,該好好利用才對。」
項少龍道:「我們唯一逃走的機會,是趁儲君往雍都對付叛黨的天大良機,否則將是插翼難飛。」
滕翼哈哈笑道:「此言正合我意。」
項少龍道:「儲君忌的是我,所以只要一天我仍在這裡,其他人要離開他絕不會幹涉。我們就利用此一有利形勢,將包括廷芳、寶兒等大部分人先一步撤往塞外,儲君是很難不同意的,因為至少在表面上,他已許諾讓我離開。」
紀嫣然皺眉道:「但當我們要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項少龍向荊俊道:「現在我們烏家可用之兵有多少人?」
荊俊道:「加上新來依附的族人,去除出征陣亡者,共有兩千一百多人,不過由於要護送婦孺往塞外去,留下者就會很少了!」
項少龍滿意地道:「人多反不便逃走,只要留下三百人該足夠;但這三百人必須是最精銳的好手和在忠誠上絕對沒有問題的人。此事由二哥和五弟去辦,我們人少一點,儲君更不會著意提防。」
紀嫣然沉吟道:「夫君大人有沒有想過,清剿叛黨之際,儲君會調動大軍,將雍都和咸陽重重包圍,那時我們人力單薄,若有意外變故如何逃走?」
項少龍淡淡道:「儲君若要殺我,絕不會假他人之手,難道他可命四弟、昌平君、桓齮等來對付我嗎?試問他有什麼藉口呢?唯一的方法,是把責任歸於呂、嫪兩黨身上,例如通過像茅焦那種嫪黨的內鬼,布下陷阱讓我自己踩進去。只有到逼不得已時,才會親自領兵來對付我,事後再砌詞掩飾。」
滕翼道:「三弟這番話極有見地,假若儲君全心對付我們,而我們之中又有內奸,確是令人非常頭痛的事。」
項少龍忽地岔開話題道:「我們怎樣可秘密在這裡做點安排,倘有猝變便躲回牧場,再從容離開?那既能避過大軍襲擊,又能使儲君以為可以秘密地到這裡來處決我們。」
紀嫣然嘆道:「逃走的最佳方法,當然是挖掘地道,問題是如何能夠保密?」
忽又嬌軀輕顫道:「嫣然想到哩!」
三人大喜往她瞧去。
紀嫣然指著東南角近郊處妮夫人等諸女的衣冠冢,道:「若我們表面重建這座衣冠冢,內里則暗建地道,用的是小俊新來的兄弟和嫣然的人,保證除鬼神之外誰都能瞞過。」
項少龍苦惱道:「問題是儲君知道我擅於用計,只要在攻打前派人守著各處山頭,我們能逃得多遠?由現在到加冕只餘四個多月,絕不能建一道長達數里的地道出來。」
荊俊獻計道:「這個易辦,以前尚是小孩時,我們敵不過鄰村的孩子,會躲進山洞裡。所以只要從地道逸走,再找個隱秘處躲上他娘的幾天,待大軍走後才悄悄溜走,這事可包在我身上。」
項少龍大喜道:「這些事立即著手進行。」
當天下午,在烏應元主持下,舉行烏族的最高層會議,商定進行撤退計劃的所有細節。之後項少龍拋開一切,投進歡娛的家庭生活中。
想起過去兩年多的遭遇,就像造了一場大夢。不過夢仍未醒,只要記起二十一世紀時的自己,便難以不生出浮生如夢的奇妙感覺。
三天後,琴清來了。項少龍忍不住將她擁入懷裡,以慰相思之苦。
琴清臉嫩,更因有烏廷芳、趙致、田氏姊妹和紀嫣然等在旁偷看,掙又掙不脫,羞得耳根都紅透。
紀嫣然等識趣離開內廳,好讓兩人有單獨相談的機會。
項少龍放開這千嬌百媚的美女,拉她到一角坐下,愛憐地道:「清姊消瘦了!」
琴清垂首道:「人家今天來找你,是有要事奉告。」
項少龍一呆道:「什麼要事?」
琴清白他深情的一眼,接著肅容道:「最近政儲君使人在歌姬中挑選一個人,又命專人訓練她宮廷的禮儀,此事非常秘密,人家是在偶然一個機會下,見到廷匠為她縫製新衣,才得悉此事的。」
項少龍皺眉道:「此事有什麼特別?」
琴清臉上現出害怕的表情,顫聲道:「這歌姬無論外貌、體型,均有七、八分酷肖太后,噢!少龍,我很心寒呢!」
項少龍張臂抱著撲入懷裡的琴清,只覺整條脊骨涼慘慘的。
他立時把握到琴清猜想到的是什麼。小盤決定殺死朱姬,卻因朱姬終是他名義上的親母,殺她乃不孝不義的事,故以此偷天換日、李代桃僵之法,以惑其他人耳目。
殺朱姬後,再以此女冒充朱姬,禁之於宮苑之內,確能輕易瞞過秦國的臣民。
琴清之所以害怕,因她並不知道朱姬實非小盤的生母。小盤再非昔日的小盤,他已變成狠辣無情的嬴政,舉凡擋在他前路的障礙,他都要一手去掉。
當年他曾答應放過朱姬,現在顯然並不準備守諾。自己該怎麼辦?對朱姬他仍有很深的內疚和感情,可是在現今情況下,他還能幹什麼?
琴清幽幽道:「儲君改變很大。」
項少龍沉聲道:「他對你怎樣?」
琴清道:「他對我仍是很好,常找人家談東說西,不過我卻感到他對你有別往昔。以前他最愛談你的事,但自你從臨淄回來後,他從沒在我面前說起你的事。唉!他不說話的時候,我真不知他在想什麼。」
項少龍再一陣心寒,問道:「他知道你來牧場找我嗎?」
琴清道:「這種事怎敢瞞他?他還囑我帶一些糕點來給你們。」
項少龍苦笑道:「殺了我都不敢吃他送來的東西。」
琴清猛地坐直嬌軀,色變道:「他敢害你嗎?」
項少龍抓著她香肩,柔聲道:「不要緊張,糕點該沒有問題,告訴我,若我到塞外去,你會隨我去嗎?」
琴清伏入他懷裡,抱著他的腰道:「你項少龍就算到大地的盡頭去,琴清也會隨伴在旁,永不言悔。」
緊擁她動人的香軀,項少龍的心神飛越萬水千山,直抵遠方壯麗迷人的大草原去。只有在那裡,他才可過苦盼足有十年的安樂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