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家巨子
2024-06-09 05:26:46
作者: 黃易
在無人的荒野連續走了二十多天,項少龍經歷了畢生最痛苦的艱辛旅程。
最初那幾天全賴野果充飢,後來憑藉超卓的體能,又以山草藥搗爛塗在傷口,防止發炎和感染,箭傷漸愈,才打些野兔生吃充飢,弄得蓬頭垢面,衣不蔽體。
他依陶方的指示,白晝看太陽,晚上觀天星,朝邯鄲的方向前進。這天來到一座大山前,仰觀高不可攀的陡峭崖壁,惟有繞過大山。豈知再走十多天仍是在綿延不絕的山區內打轉,到離開山區,已是筋疲力竭,連劍都撐斷了,正感彷徨無計,卻在林外發現一條官道,頓感喜出望外,循路而去,這時他的靴子已破不成形。
路上遇到兩起數十人組成的商旅,他們見到項少龍落魄的模樣,皆匆匆而去,對他毫不理睬。
項少龍大嘆世態炎涼,再走三天,到了邯鄲西面另一座趙國的大城,武安。
這時節晚上天氣轉冷,凍得他直打哆嗦,待要入城,卻給守城的趙軍趕了出來,始知進城者必須繳納城關稅款,又要檢查戶籍身份,不要說他身無分文,光是那乞丐般的模樣,已難以進城。
項少龍萬萬想不到自己成了沒人收留的人,幸好他受過嚴格軍事訓練,心性堅毅,毫不氣餒,守在城外等待機會。
他打定主意,進城後不惜偷搶拐騙也要弄來衣服、食物和馬匹,問清楚到邯鄲的路途後,立即到那裡投靠陶方,好結束現在的痛苦生涯。
那晚他全靠野果充飢,瑟縮在道旁的密林里,忍受一晚磨蝕人意志的苦寒。
天明時陽光普照,他終於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車輪聲驚醒過來。
他睜眼一看,原來是一隊運羊的騾車隊,大喜過望,覷准無人注意,躲到最後那輛羊車裡,擠在羊兒堆中偷入城內。
這座戰國時代的趙國大城,高堂邃宇、層台累榭,房舍極具規模,人丁興旺,不過卻是女多男少,項少龍心想定是長平一役被秦將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兵的後遺症了。
不知是否有男妓這職業,若有的話,或可憑他體能博得娘兒歡心,賺個盤滿缽滿、肥馬鮮衣到邯鄲去也。
想到這裡,自己都覺得好笑,跳下車來。
街上的人見到他,均露出鄙夷的眼光。
項少龍摸摸臉上的鬍子,差點要大哭一場。入城前,心中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如何偷入城來,現在真的置身城內,反而不知幹什麼才好。
他自慚形穢,轉進一條偏僻的橫巷去,卻給一群在院落內玩耍的孩子發現,追在他身後似怪物般取笑他,頑皮的甚至拿起石子投擲。
他回頭嚇唬,數十孩童分作鳥獸散,其中一個小女童走避不及,跌倒地上。
項少龍要扶起她時,小女孩卻慌得放聲大哭。
立時引出幾個拿著刀槍、棍棒的成年人,喊打喊殺地奔來。
項少龍既不想動粗,惟有拼命逃走,最後來到一座破落偏僻的土地廟,頹然走了進去,躲到一角盤膝坐下。
怎麼辦呢?不若回桑林村找美蠶娘,就此終老山谷了事,想到這禁不住英雄氣短。
忽然間,廟內多了一個人。
項少龍駭然望去,原來是個麻布葛衣的中年男子,赤著雙足,難怪他聽不到腳步聲。
那人身形高大,差點有他的高度,容貌古樸,神色平靜,一對眼睛卻是閃閃有神,除束髮的幘巾外,身上全無配飾,頗有點出家人、苦行僧的模樣。
兩人互相打量。
那人悠然來到項少龍前,蹲下來道:「這位兄台來自何方?」
項少龍不知對方有何居心,應道:「鄙人本是到邯鄲探親,迷失了路,才走到這裡來,若大爺肯告訴鄙人到邯鄲如何走法,感激不盡。」這時他的說話語氣,已學得七、八成當時那種方言與談話的方式。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並不是什麼大爺,只不過見你體格魁梧,一表人才,雖落泊至此,兩眼仍有不屈傲氣,故出言相詢。告訴我,你有什麼才能?」
項少龍心中暗罵,可是為打聽往邯鄲的路途,忍氣吞聲道:「我什麼都不懂,只有一身牛力,不怕做粗活和打架。」
那人微笑道:「你懂使劍嗎?」
項少龍當然點頭。
那人淡淡道:「隨我來!」推開山神廟的後門,沒入門後。
項少龍橫豎沒個落腳處,追了過去,裡面別有洞天,是個荒蕪的後院,四周圍有高牆,中間還有個乾涸了的小池,另一端是間小石屋。
那人提著一對木劍由屋內走出來,拋一把給項少龍。
項少龍接劍之後嚇了一跳,竟比以前用的劍沉重幾倍,木體黝黑,不知是用什麼木頭造的。
那人看出他的訝異,道:「這是用千年花榴木造的重劍,好!攻我兩劍看看。」
項少龍拿劍揮舞兩下,搖頭道:「不!我怕傷你。」
那人眼中射出讚賞之色,笑道:「假若你的劍能碰到本人的衣服,我立即奉上到邯鄲去的地形詳圖兼盤纏、衣服。」
項少龍聞言一愕,暗忖這人比他更要自負,哈哈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哩!」倏地上前,到那人前方五步許處,使了個假動作,先往左方一晃,才往右移,一劍橫掃過去,以硬攻硬,圖憑臂力震開對方木劍。
豈知那人一動不動,手腕一搖,木劍後發先至,斜劈在他劍上,接著劍尖斜指,似欲飆刺項少龍面門。
項少龍大吃一驚下急退一步,對方劍術之妙,竟使自己有力難施,心中一忿,一聲大喝,猛虎般撲去,一連七劍,狂風掃落葉似的迎頭照臉,忽上忽下,橫掃直砍,往他攻去。
那人嘴角含笑,凝立不動,可是無論項少龍由哪一角度劈去,總能恰到好處地把他的劍擋開,而接著的劍勢又偏偏能將他逼退,不用和他硬拼鬥力。雖只守不攻,卻是無懈可擊。
「卜卜」之聲不絕於耳。
劈到第七十二劍時,項少龍終於力竭,退後喘氣,不能置信地盯著眼前此君。
那人訝道:「原來你真不懂擊劍之術,只是憑仗力大身巧,不過普通劍手遇上你,必感難以招架。」
項少龍頹然把劍擲回給他,認輸道:「我自問及不上你,唉!枉我還妄想闖天下,原來真正的劍手如此了得。告辭了!我這就返回深山,將就點過了這一生算了。」說到最後,真的萬念俱灰,強烈地思念自己熟識的那個時代。若是比槍法,他肯定可勝過這位劍客。
那人笑道:「看兄台的言行舉止,貧而不貪,氣度過人,便知是天生正義的非常人物,來!洗個澡,換過乾淨的衣服,由我煮菜造飯,大家好好談一談。」
吃了兩碗熱飯下肚後,項少龍精神大振。
那人打量刮去鬍子、理好頭髮、換上粗布麻衣的項少龍,像脫胎換骨般變成另一個人,眼中不住閃過欣賞的神色,油然道:「剛才兄台說要闖一番事業,不知這事業指的是什麼呢?」
項少龍呆了半晌,有點尷尬地道:「我其實並不大清楚,只是見步行步,現在我有了衣服,便想拿懷中匕首去換點錢,最好能買一匹馬,把我載到邯鄲去。」
那人皺眉道:「大丈夫立身處世,豈可沒有目標和理想,創造時勢的人方算真豪傑也。」
項少龍不服氣道:「你又有什麼理想?」
那人從容一笑道:「很簡單,就是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實現『天下之大利』。」
項少龍失笑道:「這兩句話多麼籠統,什麼才是天下的大利和大害呢?」
那人不以為忤,淡然道:「天下的大害,莫如弱肉強食、強者侵略弱者、大國侵略小國、智者壓迫愚者。而一切禍患的根由,是由於人與人間彼此不相愛,若能兼相愛,交相利,均分財富,再無嫉妒怨恨爭奪,遂可實現天下之大利。」
項少龍失聲道:「原來你是墨家的信徒。」
那人愕然問道:「什麼『墨家』?」
項少龍興奮地道:「你的祖師爺是不是墨翟,他創的學說非常有名,與其他的儒、道、法三家四足並立,永傳不衰哩!」
那人聽得一頭霧水,但他既說得出墨翟之名,顯非胡謅,點頭道:「墨翟確是我們的首任巨子,你真的是由鄉間來的人嗎?」
項少龍奇道:「什麼是巨子,我倒不知道這回事。」
那人思忖了一會兒,道:「巨子是『墨者行會』的領袖。當初建立,是希望以武止武,但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可惜今天的行會已大大變質,分裂成三個組織,以地方分之,叫『齊墨』、『楚墨』和『趙墨』,本人是上任巨子孟勝的傳徒,今日出山,希望把三個行會統一,再次為理想奮鬥。」
項少龍低聲道:「這麼秘密的事,你為何要告訴我?」
那人嘆道:「我因身懷巨子令,本以為重振行會乃易如反掌的事,豈知到邯鄲找到趙墨的領袖時,竟給對方派人追殺,被迫逃來這裡,深感勢孤力弱,必須召集徒眾才有望一統三墨,像你這種人才品格,我怎肯輕易放過。」
項少龍頻頻搖頭道:「這個不行,我絕不會為這麼虛無縹緲、永遠沒有希望達成的理想,拋頭顱、灑熱血。唉!信我吧!墨家的理想根本不會成功,平均財富後,反會培養出很多懶人來,只有競爭才會有進步。」
那人聽得渾身一震,閉上雙目,深思起來。
項少龍低聲求道:「不若告訴我怎樣到邯鄲去吧!這贈衣、贈食之恩,我項少龍永不會忘記。」
那人倏地張開眼來,神光電射,微笑道:「世上豈有不勞而獲的事,跟我學劍吧!如果有一天你能攻破我手上木劍,我就和你一同到邯鄲去。是大丈夫的,答應我的請求!否則你即使能到邯鄲,遇上真正劍手時,也是難逃一死。」
項少龍一想亦是道理,猶豫道:「你不會再逼我入你的什麼行會吧?」
那人笑道:「不但不會逼你入會,連拜師都省了,我們只是朋友,平輩論交。我的名字叫元宗,歡喜就喚我作元兄好了。」
於是項少龍就在土地廟住了下來,每天雞鳴前起來跟元宗練劍,又與他談論攻防之道。
他進步之速,連元宗都要大為嘆服,稱讚不已。一個月後,他的造詣已可和元宗有守有攻。
元宗每天早上離廟外出,留下迷上劍道的項少龍如痴如醉地練習,到黃昏時元宗會帶著食物回來。
三個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匆匆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