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二 我的晨
2024-05-01 10:09:41
作者: 林笛兒
北京是首都,一年內其實沒幾天好天氣,秋天的時候還好點,能看到藍天。
晚上八點,左修然在一家義大利餐廳陪德方過來的一行人吃飯。他似乎很熱情,不住地敬酒,談吐幽默而又風趣,逗得對方喜笑顏開。事實上,此刻,他早已歸心似箭,同時,又恨得咬牙切齒。
恨的那人自然是騰躍的左董事長與他的太太,他們倒是很會享受,說趁著精力不錯,搞什麼環球游。於是,他從騰躍的總經理陡地直升到騰躍代理董事長,也不知有沒嚴格按照公司法的章程辦事,不過那老頭向來是一言堂。他那個頂著陶藝藝術家頭銜的老媽呢,更是狠。他可憐的老婆為了他背井離鄉,從青台搬到北京城,又千辛萬苦給他生了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公主,付出這麼多,他疼都來不及。他老媽居然還把他老婆拉過去負責她的什麼陶藝展、陶藝協會,毫不憐香惜玉!
敢情他倆就是給那老頭老太打工的呀!還有他的小公主左聰聰,真的很勇敢。一個人在媽媽肚子裡待了九個月,那裡面漆黑一團,又泡在水中,她都不哭不鬧。媽媽生她時,也不為難媽媽,非常乖地就落地了。看到他時,小嘴一抿,笑得真是可愛。他腦袋發熱,竟然給小公主取了聰聰這個名,想想得有多少筆畫呀!第一次小公主學寫自己的名字,鼻子上都冒汗了,說手酸。他那個後悔呀,早知就取名叫一一了。
現在他的親親老婆肯定在家做好了晚餐,他的小公主上初中嘍,他沒去接她放學,她媽媽那個車技連鬼神都膽戰心驚,會安全到家吧?小公主學習很認真的,吃完飯,就鑽進書房。那麼多科目,真令人氣憤。中國年年唱教育要改革,改來改去,孩子的書包越來越重。
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人,不替妻女分憂,在外面吃喝玩樂,真不是一般的羞恥。越想左修然越是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席散,打發副董們陪客人去夜店泡吧,他飛車回家。
一抬眼,輕柔的燈光映照著窗簾,多麼溫暖呀!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很鬱悶地掏鑰匙開門。客廳里沒人,側耳傾聽,有聲音從書房裡傳出來。
「左太太,你老公回來了。」他先聲奪人。
「老公,你給聰聰班主任打個電話,幫聰聰請半天假。」陶濤任由他攬著腰,仰起頭承受他的輕吻。
聰聰盯著電腦屏幕,爸媽這種親昵舉止,她早已見多不怪。小的時候,她去小朋友家玩,看到人家爸爸出門時只說了聲「我走啦」,人家媽媽在廚房裡「嗯」了聲,也沒出來。她非常奇怪地問小朋友:「你媽媽怎麼不親親你爸爸,那樣出門不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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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才知,這只是她爸媽的獨家秘訣。
「寶貝身體不舒服?」左修然緊張起來,鬆開老婆就要來抱小公主。
「不是的,爸,我想去青少年活動中心看英語演講比賽,可是明天是周二,都是主課。」左聰聰皺皺眉,推開爸爸的手。
「那個好像是高中的比賽。」左修然瞟了眼屏幕,已經看清了上面的參賽條件。
左聰聰臉一紅:「可是我想去看,聽說競爭很激烈。」
左修然細長的桃花眼眯起:「裡面有你熟悉的學長嗎?」
「爸,你到底打不打電話?」左聰聰急了。
「老公,這種比賽看了對提高聰聰的英語水平有幫助。」陶濤在一邊幫腔。
「我家聰聰會說中文就可以了,幹嗎要提高英語水平?」他十二歲出國做小留學生,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所以他發誓,不管怎樣都不讓聰聰出國。
「不和你說了,難道孩子要求進步不好嗎?」
他的太太真單純呀,居然搞不清少女心思。左聰聰也有他左修然一半的基因,他怎不知小公主心中的曲曲折折呢?傷心呀,歲月無情,小公主幹嗎長這麼快,哪家討厭的小子竟敢撥動她的心弦?心疼得扯動五臟六腑,傷心的淚苦如黃連。
看著繃起小臉的小公主,左修然和藹可親地笑笑,「這當然好了,行,爸爸支持,爸爸這就給你打電話。」不僅如此,他明天還要親自送她過去。
左聰聰像是憋了一口氣,此時,才悄悄地吐出來。
班主任是位剛出校門的小姑娘,每次看到他臉都羞如熟透的番茄,電話聯繫時,也是緊張得張口結舌。他本來還想說幾句笑話活躍氣氛,現在,他只敢擺出一副嚴峻的樣子,禮貌而又疏離。一開口,班主任沒問別的,立刻就允諾了。
晚上夫婦倆上床。熄了燈,抱著老婆,他是長吁短嘆、輾轉反側。
「公司里的事很棘手?」陶濤問道。
「濤濤,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聰聰給某個不要命的小子偷走了,我們怎麼辦?」他不能不防患於未然。
「平白無故地幹嗎偷?」陶濤不解。
「笨老婆,你不就被我偷來的嗎?」他只得舉例說明。
「哦!」陶濤打了個呵欠,「真是的,你看我爸媽不是活得好好的。」
好像是不錯,可是心情還是忐忑!越想越傷心,「濤濤,真有那一天,你不能不要我呀!」
陶濤拍拍他:「睡吧,別說夢話了。」
第二天,他起個大早,巴巴地做好早飯。小公主本性善良而又體貼,那蛋明明煎焦了,她都能眉頭不皺地吃下,還說「爸爸的廚藝又有進步了」。你聽聽,這麼可愛的天使怎捨得給別人呢?
「爸爸,我就在這兒下車吧!」左聰聰指著路邊的一棵大樹說道。
左修然仔細觀察地形,這兒離青少年活動中心還有一站路!哼哼,小公主肯定心中有鬼。
「我早晨吃得飽,想走走消化消化。爸爸不是講女生好比樹,枝幹修長挺拔才叫風景,那粗粗壯壯的只能叫植物。」
左修然哭笑不得:「爸爸講的話可不止這一句。」
左聰聰俏皮地扮了個鬼臉:「我只揀重點的記。爸爸,再見!」
縴手揮揮,纖影搖曳,一眨眼,就遠了。
左修然輕嘆一聲,慚愧,很多年不幹這事了,貌似追親親老婆時,也沒如此屈尊過。他將身子隱在大樹後面,亦步亦趨,視線始終罩著小公主。幸好小公主沒防備,蹦蹦跳跳地向前,沒有回一下頭,他終於有驚無險地跟到了活動中心。
左聰聰先去買了兩瓶飲料,然後乖巧地立在路邊,翹首看著遠方。一輛校車駛了過來,幾個男生說笑著下了車,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清秀俊逸。左聰聰眼睛唰地一下變得晶亮,輕咬住唇。
左修然瞪大眼,順著小公主的視線看過去,咚地拍了拍腦門,上帝,原來是家賊!
「嗨,夏晨,她也來了!」身後的男生搶上一步,對夏晨擠眉弄眼。夏晨目不斜視,腳下的步伐沒受任何影響。見多不怪了。
好像從記事起,一抬眼,總能看到她。這樣講,可能有些誇張,但每一次都足以讓他達到崩潰的邊緣。
第一次,是在少寧舅舅的婚禮上,她舉起胖嘟嘟的兩隻小手要他抱,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都沒把她挪個地兒。她眨著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非常執著而又期待地看著他。他最後漲紅了臉,匆匆逃離她的視線。
應外婆的強烈要求,他的幼兒園是在青台讀的,恰巧,她爸媽那時都在青台工作。少寧舅舅疼他,經常帶他去她家裡玩,於是,他就經常碰著那小丫頭。她那時飯量真的不小,坐到他身邊後更加胃口大開,特別愛吃他碗裡的東西。他不理她,她就哭,她那個笑起來眉眼飛揚的爸爸總是有辦法說服他乖乖依了她。
他上大班時,她讀小班,那號哭聲足以把幼兒園的樓頂都掀翻。他煩那哭聲,跑過去看了她一眼,這下好,她賴上他了。小小班的女生跳級上大班,也不知她那老爸用的什麼辦法。
她搬張小椅子坐在他身邊,看他畫畫、寫數,不吵不鬧,給他拿畫筆、遞紙,他畫好了,她搶著去交給老師。他做操,她就在一邊比畫,同學們都戲稱她是他的小跟班。別人午睡時,一人一張床,他的床上躺兩人。她必須要看到他,要依著他,一會兒不見,就哭得驚天動地。可怕的是,有一次,她居然尿床。他睡得好好的,突然感到身下一熱,一摸,衣服全濕了。她也知道丟臉,撇著嘴,眼睛裡噙著淚,就是不敢往下掉。他只好硬著頭皮告訴老師,是他尿的床。
每每想到這件事,夏晨都有種狂吼的衝動,這簡直是他平生的奇恥大辱。
幸好,他很快就回到北京,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同學。他的人生陽光普照、鮮花滿地。
過年過節回一趟青台,也有遇到她。她咬著鉛筆,趴在桌上寫字,額頭、鼻尖上都是汗,看到他,羞羞地一笑,不怎麼講話,繼續埋頭寫作業。
他不知,她媽媽告訴她,想和夏晨哥哥一起讀書,必須要好好地學習,因為夏晨哥哥太優秀了,不僅成績好,各方面都很傑出,都和他爸爸一起上電視好幾次了,還是少兒節目的主持人。
盛夏的黃昏,蟬聲在耳邊聒噪,他參加夏令營回到北京,剛下汽車,看到對面樹蔭下站著她。她長高了,扎著一個馬尾,隨著她身體的晃動一搖一擺。落日的霞光把她的衣裙鍍上了一層金邊。他情不自禁閉了閉眼。
「夏晨哥哥!」她笑著跑過來。
「聰聰!」他脫口叫著她的名字,百步跨欄似的飛躍過去,一把抱住她,一輛滿載著貨物的大卡車從兩人身邊呼嘯而過。
「我沒注意。」她吐了吐舌頭,笑靨如花。這是夏晨哥哥的懷抱呀,好像和爸爸的不同。他白著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將她扯到路邊,「這是理由嗎?」
「我有理由的。」她獻寶似的說道,「下學期我就到北京上學了,我好開心,夏晨哥哥,你也是吧!」
她爸媽調到北京任職,她外公外婆哭得淚都成了河,她也泣不成聲,但她還是選擇來北京了。北京有夏晨哥哥。
他才不開心呢!剛才怕她被車撞到,他慌亂中把手中的東西往下一扔就跑過來了。包包只沾了點灰塵,撣撣就可以了。而在夏令營得的兩個獎盃,碎成了一堆玻璃碴兒。
過了幾天,他爸爸對他說:「以後每天下午去趟左叔叔家,幫聰聰補補課。青台的教材和北京的不太一樣。」
媽媽在一邊問:「記得聰聰嗎?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總叫你夏晨哥哥。」
他黯然低下頭,第一次體會到陰魂不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第一天補課,超級雷人,她那個帥得像整過容的爸爸居然陪讀。兩隻桃花眼不放桃花不放電,頻頻放火。
她人如其名,非常聰明,他說什麼都能答上。補課倒很輕鬆,可是在她爸爸眼神的壓迫下,有些吃不消。
可能對他表現很滿意,第二次時陪讀的換成她媽媽了。她媽媽給他們送來兩杯果汁和點心,就帶上門出去了。
「夏晨哥哥,你對我媽媽說,不要總待在屋子裡,我們出去玩吧!」她的聲音小小的,吐氣是柔柔的。
他板起臉:「我不和女生出去。」這是媽媽的家規。
「我不是女生。」
「……」
「我是左聰聰。」她嬌憨地笑著,「夏晨哥哥,我想去看電影。」
「不要叫我夏晨哥哥。」他不由得火了,因為她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好像他事事必然順著似的。
「那叫你什麼?」
「夏晨!」同學們都這麼叫,她憑什麼例外?
「哦!」她低下頭看著書本。書本上的字模糊了,她感到心口有種悶悶的疼痛。
接下來的幾天,她沒有再提出去的事。她不再喚他夏晨哥哥,也不叫他夏晨。看到他就笑一下,視線飄遠,嘴抿著。
他真的受不了她這樣。影院恰好來了一部迪斯尼新拍的3D動畫片,首映那天,他請爸爸找了兩張票,在前一天他對她媽媽說要帶她出去,她媽媽一口就答應了,還問要不要開車送他們。
「不要,不要,我和夏晨哥……夏晨坐地鐵去,我都沒坐過地鐵。」她搶著說,小臉發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她有些激動。
他算好時間出門的,到她家,發現她站在樓上,臉和手臂都通紅。
「你站這兒多久了?」他皺了皺眉。
「沒多久,一個小時。」夏晨怎麼直晃動,她忙閉上眼,「我怕你等著急就不肯帶我去了,所以早點下來。」
他無語。
她真是沒坐過地鐵,看什麼都稀奇,他不得不拽著她的手。偏偏在影院還碰到同學,看到兩人手拉手,意味深長地吹了聲口哨,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看完電影,他帶她去吃冰。他們班上的女生就愛吃冰,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湊一桌,嘰嘰喳喳,邊吃邊聊。那個香草冰淇淋她吃得很香,他看到後又跑去給她買了一杯。
第二天,他去她家,開門的人是她媽媽。「夏晨,今天不用補習了,聰聰身體不好。」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他悄悄地朝樓上看了看。她家是複式樓,她爸寵她如小公主,在樓上給她築了個小城堡。
「媽媽,我沒事的。」她披著件睡袍跑下樓。頭髮蓬著,小臉蠟黃。
「怎麼會沒事,昨天拉了一夜的肚子,早晨還去醫院輸液的。」
「媽媽,不要說了。」她羞得連腳趾都紅了。
他鎮定地問:「怎麼會拉肚子?」
「聰聰不能吃冰東西,一吃就拉肚子。」
她可憐兮兮地從眼帘下方看他,冰算什麼,就是毒藥她也會吞的,那是夏晨第一次買東西給她吃。
他禮貌地告辭了,回家後對他爸爸說左聰聰的補習結束了。為了他和她的安全,他覺著兩人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秋學期到了,她讀六年級,他讀初三,兩所學校離得蠻遠,如果她不特意跑過來沒什麼機會碰到。可她跑得太勤了,勤得他的同學們都認識了她。她並不主動招呼,只是靜靜地守候。他若不理她,就那麼走過去,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尖,等他走遠,她嘆口氣,自己也會走開。若他理她,她就像只小喜鵲樣說個不停。
她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考進他這所中學。她就是考不上,她爸用錢砸也會把她砸進來,但她還是考上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可惜,她讀初一,他讀高一,初中部與高中部隔著一條馬路。
「她跑過來了。」同學又推了夏晨一下。
「你一會兒還要不要比賽?」夏晨不耐煩地問道,腳步加快。同學嘿嘿地笑,幾人出示了參賽證,進了活動中心。轉彎時,夏晨飛快地朝後看了一眼,她被工作人員堵在了大門外,為了騰出手拿證件,她把一瓶飲料夾在臂彎處,那飲料是冰過的,一會兒就把她的衣服沾濕了。他蹙起眉收回視線,為了確保順利地參加比賽,他不能再看她了。看多了,會煩……
演講比賽在青少年活動中心的禮堂隆重開幕,氣氛很嚴肅。大紅條幅、主席台上的評委和老師、台下密密麻麻的腦袋、黑壓壓的攝像機,足以把膽小者嚇趴下。
前面的位置早被占去了,左聰聰只在最後一排的角落找了個座,幸好禮堂不太大,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舞台。
她從包包里取出小巧的微單,打開,對準舞台,這是昨晚就悄悄放在包里的。她很少向爸媽提出什麼物質要求,因為在她這個年齡段所需要的一切,爸媽早已為她備下最好的。夏晨哥哥每一個重要的時刻,用眼睛看是不夠的,她想要好好留住這些畫面。
前排同學個子有點偏高,又愛與隔壁同學交頭接耳,不時擋住她的視線,她抿了抿唇,站了起來。
主持人宣讀比賽規則。夏晨的同學恰巧回頭,撲哧一聲笑了,「小不點中毒不是一點深,此情可問天。」夏晨專注地注視著前方,只是還不太明顯的喉結蠕動得有點不太正常。
比賽開始,禮堂里驟然安靜,第一個上場的是女生,身材修長,嘴唇飽滿而濕潤,胸部已隆起,少女的願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其外。她自我介紹說她叫胡蝶,來自國際學校,媽媽是韓國人。
上午的陽光透過禮堂窗戶,斜射到台下的座位上。她演講用的是海倫?凱勒英語版演講稿,嗓音清亮吐字清晰,仿佛大群死而復生的美麗蝴蝶,在空氣里自由而輕盈地結隊盤旋,令人感慨萬端,她的表現換來了長時間的掌聲。向來第一個出場的選手都是非常不討好,但她是個例外。
「完了,這座處女峰可不容易超越。」夏晨的同學小聲嘀咕。
夏晨沉靜的黑眸炯炯有神,那是一種在戰場上,兩大高手相遇時的興奮,那是高山流水前,知音心有靈犀的不言而喻。
有同學選擇了泰戈爾的《世界上最遠的距離》,還有選擇了《你是我的陽光》,這些都是優美的英文詩朗誦名段,與演講不太搭,縱使有聲有色,仍沒有人得分超過胡蝶。
夏晨是倒數第三個出場,他彬彬有禮地先向老師們鞠了一躬,又向台下的觀眾鞠了一躬。不需要太多搜尋,他的餘光很快就看到了左聰聰。她興奮地向他揮手。他慢慢收回視線,掠過坐在最前排的胡蝶,她對他嫣然一笑。
他選擇的是《國王的演講》中的喬治六世號召英國人民站起來反抗法西斯侵略的演講稿,背景音樂是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的序曲。在震撼人心的音樂聲中,夏晨聲情並茂、義正詞嚴,發音純正,張口就震得全場鴉雀無聲。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當思想放鬆,放開胸懷,我們的行動就會變得更加靈敏,讓我們更為勇敢。」他舉起拳頭,青澀的俊容堅毅剛強。
掌聲經久不息。左聰聰小嘴微張,把小手都拍紅了。比賽結果不出所有人的預料,夏晨第一,胡蝶第二。
左聰聰站在大門外,仰著脖子,終於看到夏晨出來了。「夏晨!」她羞澀地跑過去,獻寶似的遞過飲料。
「哈,優樂美!」夏晨的同學樂不可支,夏晨臉一下就黑了。
那是周董做的GG,男女一人捧一杯奶茶,女生含情脈脈地問:我是你的什麼呀?周董擺酷:你是我的優樂美啊!女生很受傷:啊,原來我是奶茶呀!周董深情回眸:這樣,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了。
「我不喝。」吝嗇得連個笑容都不給。左聰聰怯怯地縮回手,「哦,那個……祝賀你呀,我請你去吃你喜歡的必勝客的牛排。」
「真是賢惠。」夏晨的同學簡直笑得肚子都疼了。
「你有完沒完,我還有事。」夏晨冷冰冰地瞪了聰聰一眼,抬腿就走。
「夏晨!」胡蝶從後面追過來。
夏晨轉身,露出笑意:「我以為你暫時沒辦法從鮮花叢中逃脫。」
「我那幫同學太誇張了,又不是拿的第一名,還那樣。不過,輸給你,我心服口服。夏令營結束後,我們都很久沒聯繫了,你有沒換手機號?」
「我很少用手機,你有事可以給我發郵件。」夏晨從包里抽出一張紙,寫了郵箱地址遞給胡蝶,胡蝶小心地收好。
「國慶長假,我們約了去爬香山,還有野炊,要不要參加?」
夏晨想了下:「具體是幾號,我有幾天要去電視台錄節目。」
「四號。」
「行,那天有空。在哪兒集合?」
「我又不是不認識你家,我去接你,你得多買點零食謝我,你知道我喜歡什麼的。」胡蝶俏皮地擠了下眼睛。
「沒問題。」夏晨笑。
胡蝶陪他一直走到校車邊,才揮手道別。
夏晨坐下,中秋的陽光特別明艷,尤其是快到正午的時候。他看見站在陽光下的左聰聰,小臉白得沒有血色,眼睛裡好像還含著淚水。他扭過頭和同學說話。車緩緩駛出停車場,他沒有再回頭看。左家向來把聰聰保護得很好,他不用擔心,一定會有人過來接她的。
左修然今晚又有應酬,他給陶濤打了幾通電話,直到聽見她說小公主平安無事地到了家,他才吁了口氣。「頭髮有沒亂,衣衫有沒皺?」他問陶濤。
陶濤納悶:「什麼?」
他撇嘴,青少年荷爾蒙旺盛,夏家那小子又格外早熟,他這一天都愁白了頭,萬一兩個小孩情不自禁地摟摟抱抱,他家小公主傻傻的,肯定不太懂矜持。
話說當年,他也是非常早熟,對於喜歡他的女生,他輕易就把人家拐上了床。要是知道有朝一日,他要為人父,他該潔身自好的,這樣也能理直氣壯地在小公主面前言傳身教。無限自責中!
「呵呵,老婆,我就是想問聰聰心情好不好?」
「沒怎麼講話,吃了一點東西,就進房間做作業了。」那應該是一切還在萌芽之中,他放心回去喝酒。
晚上到家,先去沖澡,洗去一身的酒氣,先抱抱老婆,要她確定他身上沒有異味,這才上樓看小公主。
「爸爸!」小公主乖巧地抬起頭。
他那火眼金睛一下就發覺小公主哭過了,心疼得緊,他不動聲色地坐下,看了看作業,沒有塗塗畫畫,非常整潔,證明小公主自制能力很強。
「比賽好看嗎?」他漫不經心地問。
聰聰低下頭:「還好!」
「有沒有什麼收穫?」
這不問也罷,問了就像一根針,倏地戳痛了左聰聰的疼處,委屈的淚水又在眼眶中打轉了。她有收穫的,收穫就是夏晨哥哥會笑的,笑得很好看,不過,他只對胡蝶笑。在那一刻,她整個人說不出的難過,感覺像站在冰冷的海水中。
左修然一看到小公主的眼淚,心疼得發軟。那家賊欺負他小公主了?這可是好事,讓小公主識得那家賊真面目,然後遠離,那小公主就可安全地待在左家城堡中。
「以後咱們就好好地上學,回家爸媽陪你玩,不要再去看什麼比賽,也不要把心思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我才是那個不值得的人,我又不會演講,我又沒人家漂亮,我又沒有那麼成熟,我的名字也沒人家美……」胡蝶,聽著就非常有意境,而聰聰,冷不丁還以為是條小狗。
左修然瞠目結舌。問題有點嚴重,連名字都嫌棄上了,看來是真有點走火入魔了。「寶貝,爸爸有點笨,你能把事情完完整整說給爸爸聽嗎?爸爸發誓,絕對向媽媽保密。」
左聰聰抹了下眼淚:「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又幫不了我!」
「爸爸可是戀愛專家,想當年,那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閱盡人間春色……」
「結果呢?」門外射來一記眼刀。
左修然臉色大變,連忙堆上一臉笑,討好地看著陶濤:「結果才發現什麼都是浮雲,你才是我的最愛。」
日子無風無浪,平淡如水,生活有規有律,井然有序,照理這是夏晨喜歡的,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勁,以至於他失神、發呆的時刻越來越多。他還沒有找到答案,同學先如發現新大陸般地叫了起來:「呃,夏晨,你的優樂美妹妹呢?哈,開玩笑,別拉臉,你的小尾巴呢?好久沒看見她了。」
他的眸子倏地一冷,一言不發。
「都習慣一轉頭,就看到她羞答答地站在那裡,冷不丁不見,怪想念她的。你惹她生氣了?」
「你話是不是太多了?」他本來就討厭被她煩,不見才好,他現在很輕鬆。
很快,就是國慶長假。這個節日,雖然假期很長,卻是爸媽最忙碌的時刻,他向來自己安排活動。打電話先向遠在四川的奶奶問了好,又給外公外婆打電話。
外公讓他去青台,和左修然叔叔一家一起過來。
他一怔。從前只要回青台,左聰聰至少一個禮拜前就要打電話給他,興奮不已。他不是每次都和他們同行,但同行的次數很多。真是不懂,有什麼好興奮的,青台所有的景點都逛遍了、所有的小吃都嘗過,她卻像第一次去,一路上說個不停。
他查看了下座機的來電記錄,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確定左聰聰沒有來過電話。
四號早晨,按照約定,胡蝶早早地來到他家樓下接他,是她爸爸開的車,車裡已經有了兩位夏令營認識的朋友。彼此問了好,等他落座。胡蝶看了看他空著的雙手,笑道:「夏晨,你答應給我買零食的呢?」
他汗顏,忙道歉。他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胡蝶大笑:「想不到夏晨記性這麼差?哈,那你這是欠我一次了,以後可得補上。你們作證。」她指指其他兩位同學。
「一定,一定,夏晨跑不了的。」同學忙附和。
胡爸爸只把他們送到山腳下,便走了,給孩子們一個自由空間。
胡蝶組織能力非常強,今天先是爬山,然後野餐。她給每個成員都分了工,只有夏晨沒能完成任務,夏晨內疚地忙搶著幫別人背包。
一行人轟轟烈烈地向山上出發,剛到半山腰,一個個就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胡蝶瞧著大夥的狼狽樣,適時地改變計劃,找了塊平整的山坡,就地休息,準備野餐。
大家快樂地嬉戲起來,夏晨一個人默默走到山崖邊,怔怔地看向山谷。香山的紅葉現在只綠中泛著隱隱的紅,還沒紅透,山谷里有一棵樹,不知是不是最能感應季節還是陽光格外青睞,已紅得如火霞般。小女生幼稚得很,愛用透明膠帶一層層地裹著楓葉,然後用來做書籤。左聰聰的同桌就有幾枚,她非常羨慕,在他面前嘀咕過幾次。
「夏晨,想什麼呢?」他側過身,胡蝶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遞給他一塊提拉米蘇,「我記得你愛吃這個。」
他擺擺手:「我不愛吃蛋糕。」
胡蝶質疑地挑眉:「在夏令營時,我們去麵包店,你就緊盯著它看。」
他笑笑,沒有多說,專注地看著山景。愛吃提拉米蘇的是左聰聰,所以她嘴裡有顆牙齒才蛀得很厲害。
「唉,應該讓你帶小提琴來的,那樣我們就可以來個配樂詩朗誦。」夏晨的小提琴拉得非常好,在電視上演奏過。
「沒事,我有帶口琴,雖然達不到那種效果,你就湊合一下吧。」
「那我唱歌。」
這天,可能風景太美,令人心不在焉,兩人配合得不太好。要求完美的夏晨回程時,臉都沉著。
真的不是故意去初中部的,是和同學一同過去看老師。那個老師在他讀初三時,對他特別好。最近做了個小手術,剛來上班。路過體育館,正遇到幾個小女生出來,其中有左聰聰。她和同學正說著話,同學推推她,暗示她看迎面走來的幾位帥哥。
他們有多久沒有聯繫了?近一個月了吧,按照她那性子,快要打破吉尼斯紀錄了。
她若無其事地笑笑,臉紅紅的,是運動的緣故,不是因為他。
「夏晨你好!」她禮貌地先問候。
「你好!」他有些僵硬,靜待下文。她又把頭轉向同學,仿佛剛才的話題特別有趣。就這樣,輕輕柔柔,如一朵雲彩從他身邊飄過。
沒有下文,沒有多看他一眼。他只覺著雙肩特別沉,幸好他撐著,才沒有耷拉下來。
天地里,只餘下空蕩蕩的風聲和淡淡的陽光。
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校車發車時間不同,但在周六這天開興趣班時,兩邊的學生會同車。
前面坐了兩位初中部的小女生,嘰嘰喳喳如小喜鵲般,上來就說個不停,先是評價老師,然後談論男生,再後來……夏晨蹙起眉,拿出手機準備聽歌,正要戴耳機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左聰聰今天沒來欸!是心情不好嗎?」
「換誰心情會好呀,從年級前幾名,掉到一百多名,數學連年級平均分都沒考到,她說她爸幫她找人輔導了。」
「你說她怎麼考的,以前她數學很好的呀!」
小女生聳聳肩:「我哪知道,不過聽說女生到了初中,成績總會掉的,因為那個……」她湊向同伴,低低耳語。
「不會吧!」她的同伴表情呆呆的。
「會,一個月一次,每次都好幾天,肯定受影響的。」小女生非常篤定,又非常苦惱。
夏晨忙把耳機塞進耳中,卻沒有打開播放器。她為什麼沒有來找他,他不夠資格輔導她嗎?
說起來,她只要不好,所有的責任都是他和她一起承擔的。讀幼兒園時,他替她背尿床的黑鍋;讀小學時,為了幫她適應北京的環境,他每天去她家報到。帶她出去吃個飯,害她著涼,他回去,一夜都沒好睡。現在她出這麼大個事,竟然不吱一聲。他生氣了,非常非常生氣,手不受控制地攥成拳。
陶濤阿姨說她在某某老師家補習。他又是地鐵,又是倒車,汗涔涔地跑到那個小區,剛好看見她背著個書包下樓。真是乖乖女,走路嚴格地按照交通規則,貼著右邊的路牙子,目不斜視。她今天沒有穿校服,一件米色的毛衣,下面是黃白格子的長褲,配同色的小靴子,像個俏麗的小精靈。她在小區外看了看,打了通電話,可能她爸媽沒時間來接她,她小心地避著人群,往站台走去。
什麼時候,她爸媽這般放心了,也敢把她獨自扔在北京的大街上。她長大了嗎?是的,有一點大了,經過她身邊的幾位少年,走過去很久,還一直回頭張望著她。那目光令他惱火,仿佛他心愛的小提琴,被一隻髒手摸了。
「聰聰!」他出聲喚她。
她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他的位置,綻開笑靨:「夏晨,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路過。你在這裡幹什麼?」他想等她主動說出考砸的事,然後他才能順利地接話。
「我來老師家補習。」她玩著書包的帶子,不太自然,「這次月考我數學考得不太好。」
「我可以幫你補的。」
她搖搖頭:「不要了,高中課業很重的,你還有其他活動,我不能總麻煩你。」
他想說這不麻煩,他只是舉手之勞,可是嘴巴卻像被膠水粘上了,他開不了口。
「補習老師很好的,幫我把模糊不清的概念都理通了,我想下次考試我肯定會趕上來。噢,公交車來了,夏晨再見!」她秀氣地朝他擺擺手,隨著人群,擠上了公交車。
他像根木頭般,定定站在那裡。這樣子不好嗎?她不再像小尾巴樣追著他、煩著他,乾乾脆脆地離開,當他和街上熟悉的陌生人般,正是他一直盼望的。
他喜歡早起,看晨曦初現,曙光破曉,一點點灑滿北京城。此刻,他沐浴在夕陽中,不由得湧起一股悲壯的滄桑、難言的苦澀,學文人的悲秋嗎?也許吧,前所未有的失意。
公交車上,左聰聰抓著吊環,努力站穩後,又拿起了手機,小臉激動得通紅,「爸,他……他真的有來……好像很難受,我真想和他坦白,我是故意考砸的。嗯,我沒有,我聽爸爸的。好,我在下一站下車,等你來接我,不亂跑,見了面我再好好說給爸爸聽。」
俊美成熟的男子站在公交站台,那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線。很羨慕那個讓他一臉焦急、翹首以待的人,不知是何方佳麗?
「爸!」看著一個小女生撲進男人的懷中,那一聲輕呼,震碎了多少顆芳心。
因為擁擠,秀髮有幾絲凌亂,衣衫也有幾分起皺。
「車上有沒有特別的狀況?」小公主第一次孤身坐公交,他把北京的公交線研究了很久,確定那個路段那個時間,還算安全,但還是悄然捏了一把汗。
「沒有,我非常好!」聰聰笑得一臉甜蜜。他看出來了,心裡酸溜溜的。
附近就有肯德基店,買了杯熱飲,那些炸雞類的完全謝絕,只是暫時給小公主墊個肚。話說上補習課非常辛苦的,人一動腦,肚子會餓得很快。左聰聰吃相斯文、淑女,他越看越欣慰,教育真成功呀!
「爸,你真厲害,同學都很同情我呢!」
他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那當然,左修然出場,誰與爭鋒!「但考試這個法子只能用一次,再繼續下去,你就成差生。想讓別人喜歡,你就得有讓人喜歡的地方,是不是?」
左聰聰慢慢咽下口中的麵包,然後開口講話:「爸,我知道,我會努力學習的。」她今天是來補習數學,不過,補習的是奧數。
「書呆女可不是很討人喜歡哦!」
「爸,鋼琴和芭蕾,我都有堅持,不可能隨意放棄的。但後面,我該怎麼辦?」
爸爸那天問她,是想要夏晨哥哥現在喜歡她,還是要夏晨哥哥永遠喜歡她。她無比肯定地說當然要永遠。爸爸又說在感情中,誰先喜歡誰辛苦,她必須做好吃苦耐勞的準備。
這一個多月,不主動去看夏晨哥哥、不打電話,遇到了,不能故作驚喜,也不能顯出落寞、可憐,要像對待平常人一樣,真的很難。但為了永遠,她都挺過來了。後來,她下重藥。爸爸說如果夏晨哥哥在意她,他會有內疚感、罪惡感,因為他不夠關心她。在重要的考試時,她故意考砸了數學。好像有了點效果,夏晨哥哥第一次用那麼複雜的眼神看她,害她心頭鹿撞,呼吸都不能自如。
「堅持自我,以不變應萬變。」左修然說道。接下來,他要激起那家賊的挫敗感、責任感,嘿嘿!
她眨眨眼,不太明白,但相信爸爸沒有錯的。
回到家,正是開晚飯的時間,阿姨接過她的書包,輕聲說:「太太不舒服,睡了。」
左修然只穿了一隻拖鞋就往臥室跑,左聰聰也忙跟上去。
「老婆!」哪怕老婆有一點頭疼腦熱,他都心驚肉跳。
陶濤睜開眼睛:「回來了呀!沒事,我就是發困,你們去吃飯吧。」
他摸摸陶濤的頭,吻了又吻:「好端端的,怎麼這樣困?」
陶濤咬著唇,好半天沒說話,只定定地瞪著他。他腦中靈光一閃,轉過身:「寶貝,你先去吃晚飯,媽媽有爸爸陪著。」
左聰聰還有點不放心,賴在床邊,握著媽媽的手。「去吧,聽爸爸的。」陶濤愛憐地拍拍女兒的小手。
等女兒出去,左修然忙鎖了門,回身一把將陶濤從床上抱起,緊緊地摟在懷中。陶濤氣不過,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真的用了力,很快上面就顯出兩排牙印。他笑眯眯的,非常享受。
「你這個壞傢伙,不僅設計晨晨,你還設計我。我都三十九歲了呀……」陶濤欲哭無淚。
「老婆,時間過得好快哦,我認識你時,你二十四歲,在機場,像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開輛大寶馬,車技可怕,第一次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把我的頭撞出了一個大包。我們第一次牽手是去商場化妝,那時我以為你未婚呢,被你騙得團團轉。我們第一次親吻是在青台的桂林路,下著大雪。第一次上床,你被誰摑了個耳光,臉紅腫著撲過來……」
他正說得聲情並茂時,陶濤阻止了他:「我知道你記性很不錯,可是那些和現在這事扯得上關係嗎?」
「扯得上,那時我愛你,現在我愛你,將來我還要愛。老婆,謝謝你!」
「左修然,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她真的想哭,三十九歲的高齡,女兒都十三歲了,她居然又懷孕。她好恨,那幾個晚上,不應該讓他肆意妄為。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老婆,我不想被再次拋棄。」
他少年時曾被父母送到國外做小留學生,是有陰影,但現在,他如此強大,誰敢拋棄他?
「婚姻必須有孩子,才能牢固。可是聰聰才十三歲,心就被那家賊給騙走了,生個女兒容易嗎?我想揮劍斬斷他們的情絲,又怕聰聰難過,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認栽!老婆你看你貌美如花,這般迷人的少婦,多少眼睛盯著呀,而我越來越老,如果不再生個孩子系住你,我會沒有安全感。」
陶濤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這些年,她還不習慣嗎?習慣了,麻木了。似乎他很弱小,她非常強大。真正的強者是誰?不說,不說,彼此心知肚明。
他非常無辜地嘆了口氣,他講的是實話好不好?那個華燁到現在還單身著呢,那是什麼情況?想想都一身的冷汗。「老婆,這次我們也生個兒子吧,把人家的閨女騙一個來,這樣才公平,對不對?」
「對!」她有氣無力地應著,啥都不想了,把一切全扔給他吧,無論是兒子還是閨女,她又淪落成宛若國寶的孕婦了。這雙桃花眼呀,這隻老狐狸呀!讓她又恨又愛!
左聰聰開始搭校車了,爸爸不讓媽媽開車送她,說他不敢把一輩子的幸福指數全押上。
小區門口就有校車站,左修然親自擠在一幫小男生小女生中坐過兩次,又和司機師傅混得極熟,這才同意左聰聰搭車。左聰聰興奮極了,搭校車時,偶爾會和高中部的學生碰到,說不定,就能看見夏晨。不刻意去見他,但是偶遇不算數的,那是上帝的安排。
高中部今天開運動會,從早晨開始,廣播裡《運動員進行曲》就響個不停,夏晨擅長跳高和百米賽跑,肯定要參加的。
午休時,有許多同學跑去高中部看。她都在小賣部買好水了,走到校門口,她還是回了頭。要聽爸爸的話,一時心軟,會前功盡棄。
整個下午都有點心不在焉,耳朵捕捉到廣播員播報在剛剛結束的百米賽跑決賽中,夏晨奪得第一名。她閉上眼睛,心隱隱地疼痛。會有女生圍著夏晨哥哥嗎?給他遞毛巾,給他遞水,微笑著,雀躍著。夏晨哥哥是什麼表情呢?她記得他對那個叫胡蝶的女生笑起來的樣子,像陽光,像輕風,卻從不肯給予她。
媽媽得知爸爸要幫她忙時,告訴她,任何人都有喜歡別人的權利,但任何人也有拒絕別人的權利。如果得不到回應,要尊重別人,友好地放手。
又過去兩個星期了,夏晨沒有再出現過。是不是那天是她的錯覺呢?她想像不出對夏晨友好地放手是什麼情景?她做不到友好,她會哭著跑開。她是這麼這麼喜歡夏晨呀!
放學鈴聲響了,她渾渾噩噩地跟著同學往校車邊走。高中部今天放學也早,校門口擠滿了人。
「左聰聰!」身後有人叫她,她回過頭,看見是初三年級的一個男生,臉紅紅的。開學的時候,他在開學典禮上講過話,她不記得他叫什麼了。男生遞給她一封信。信封很厚,上邊圖案是綠色的草坪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遠處是一架木製的風車。
「什麼?」她有些納悶。
「看了就知道了。明天見!」男生仿佛怕她不接受,把信往她手中一塞,匆忙走了。
她恍惚地站著,不知該怎麼辦。同學提醒她該上車了,她抓著信上去,坐下時,恰好看到夏晨站在校門口。四目相對,誰也沒有笑,都是怔怔的。
「嗨,夏晨,走吧!」跑向夏晨的女生是胡蝶。她不是這裡的學生,肯定是請假過來看他比賽的。
他還在看著車上的人,胡蝶順著視線也看過去。車窗迎著夕陽,光線反射,只聽得喧鬧聲,看不清裡面。「看什麼呢?走,你答應好的,你今天請客,我可是特地從學校翹課過來。」
他「嗯」了聲,低下頭,再看過去,校車已經開了。
左修然為了祝賀自己第二次榮升父親,特地在周六晚上請幾個朋友到家中吃飯,他家的阿姨做得一手好菜。夏奕陽全家也在受邀之列。
夏奕陽有些羨慕,不住地看葉楓。葉楓瞪他:「夏主播,你得實際點。」
「我知道,但我不能想像一下嗎?」
葉楓呵呵樂,瞧著兒子今天特別沉默:「晨晨,怎麼了?」
夏晨搖搖頭:「沒什麼,媽媽!」
左聰聰今天沒有出席家宴,她周六晚上要去練芭蕾舞,學了七年了,她一直堅持著,一般要到晚上八點多才會回來。
夏晨在想,她聽說自己要做姐姐會是什麼心情呢?有沒有一點失落?畢竟從前萬千寵愛只有她一人獨享。也許她很歡喜。小時候,她最愛玩過家家,抱著小娃娃,扮媽媽扮得有模有樣。那時,他被逼扮爸爸,但他通常只是件道具,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忙個不停。
九點了,左修然和陶濤,誰也沒提去接她回家的事。他張張口,幾次想問,每次都被左修然輕描淡寫地跳過去。
夏奕陽全家告辭。從電梯出來,正好遇到左聰聰從老師的車上下來。那個老師像個混血兒,大男人卻留著長發,和國外街頭嬉皮士有得一拼。她剛衝過澡,頭髮隨意地披在身後,沒有像往常那樣紮起來,在燈光下亭亭玉立。
她禮貌地向夏奕陽和葉楓問好,然後對他笑笑。葉楓誇她越來越漂亮了,也長高許多。她專注地聽著葉楓講話,乖巧地應答。等著他們的車開了,她才進電梯。
自始至終,她沒有和他說一句話。有些惱火,他都很久不跟爸媽出門吃飯了,今天來,是特地為她。他想問最近成績往下掉,是不是早戀了?才多大個小女生,也敢學人家早戀。那男生滿臉青春痘,有什麼好的?她這樣算什麼,真的像《紅樓夢》里所講的,姑娘大了,心思多了,人就疏遠了。
憋著一肚子氣回到家,也沒練琴,澡也沒洗,就那麼往床上一倒,無法形容的心煩意亂。她那爸媽只顧在那傻樂,完全把對她的責任給忘了,以前張口閉口小公主,怎麼可以這樣見異思遷呢?
不行!他咚地跳起來,拿起手機,他們不管,他得管,不然她要是學壞了怎麼辦?
「夏晨,有事嗎?」接電話倒挺快。
「我明天去書城買幾本書,然後去看個展覽,你要是作業寫得差不多,一起去吧!」
她像是在考慮,一直沒出聲,他急了:「作業沒寫完,帶出來寫,有不會的正好問我。時間不長,我會去接你,不要擔心坐車的事。」
「好!」她終於吭聲了。呼,他鬆了口氣,才知自己剛才有多緊張。
爸爸,這算不算自作自受呢?
左聰聰手中的筆在指尖旋轉了下,悄悄從眼帘下方打量著正在看電腦雜誌的夏晨,千百次地問。早晨九點,他去她家報到,向媽媽匯報今天的行蹤,得到媽媽的允許,然後領著她出門,先去書城。她不想買什麼書,待在漫畫書架前一邊翻看著幾本正在連載的系列書,一邊等他。他拎了一摞的書過來。結帳時,看到裡面有兩本初一數學和英語模擬試題時,她有種不妙的感覺。
結果就成了這樣,他們占據著咖啡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一人一杯奶茶,她是黑糖的,他是無糖的。桌上攤滿了草稿紙與試題,她考試,他監考。那考題是他從買的書中精選出來的,從淺到深,從易到難,題量不小,時間有限。先做英語,然後是數學。
中間休息的時間,正好吃午飯。她吃海鮮煲仔,他吃黑椒牛柳。她有點想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欸,這些習題,對於她來講,太容易了,可是想準確無誤,也是要花時間的。周日呀,這麼好的時光,要做比做習題更有趣的事!
小嘴幽怨地嘟起,伸手拿過奶茶,咕嚕咕嚕吸著,呃,怎麼這樣淡?抬起頭,對面的人眸光從書中挪到她手上。她燙了一下,頭暈了,她喝了他的奶茶?「對不起,我……拿錯了。」流汗!
「做得怎樣了?」夏晨把她的奶茶推過去,那麼自如地拿回自己的奶茶,湊過嘴,就著她剛吸過的吸管深吸了一口。
血液咆哮著奔向頭頂,她羞得血管都要爆裂了。傳說中的間接接吻哦,他吻了她?
「你沒事吧?」他看到她不止臉紅通通的,鼻尖上也在冒汗。這個季節,還沒到開暖氣的時候,他進來也沒脫外衣,不熱呀!
「沒有!」她羞惱地咬著唇,頭都快埋到桌下了。
「題目很難?」他探身過來,呼吸清晰可聞。
讓她去死吧!「夏晨,商量下,能不能休息會兒?」她沒有勇氣抬眼,身子慢慢往沙發的邊緣挪,她需要跑到空氣流通的地方,好好呼吸。
他冷著臉:「不是才休息過嗎?不要打岔,把題做完。」
「我保證我今天受益很大,可不可以少做幾題?」
「不行,我必須要對你目前的情況有個全面了解。下周我們測試語文和其他科目。」
她想撞牆:「其實我都有……懂的。」
「我沒說你笨,是你最近表現太差,你才多大,就學人家早戀!」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像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
「我沒有。」她坐正了。
「開運動會那天,你沒有收到情書?」
那封信還沒拆呢,都不知塞哪兒了,或許就掉在車上,她看著胡蝶和他那麼有說有笑,只顧收拾自己苦不堪言的心,四周發生什麼,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下了車,沮喪得在站台就哭了。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戀愛?」她不禁賭氣地問,「到你這麼大時?」
「也不准,學生應專注學習,別想亂七八糟的事。」
「別做探照燈,只要求別人!」她咚地放下筆,耍起小性子來。
他眉心微皺:「我當然也做得到。」
「胡蝶呢?她和你是什麼關係?」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爸爸講過這個要死死壓在心底的,說出來,代表自己沒風度,也沒底氣。
沮喪像潮水,洶湧而來,重重地挫傷了左聰聰,她木然地把書往書包里塞,不能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沒出息地哭出來。
「不准走,把題做完。」夏晨一把搶過她的書包,嚴厲得不容任何人拒絕。她認命地拿起筆,寫著,寫著,眼前模糊起來,然後試卷上一團潮濕慢慢擴大。
「如果你……不想做,那就不要做了。」他沒想到她會哭,有點慌亂。她不吭聲,死命咬著唇,像和誰較著勁,一道一道地寫著,字跡整齊清秀。
一個多小時,她沒有抬一次頭。寫完最後一道題,她把試卷推給他,狠狠地拭去眼中的淚水。她不要喜歡夏晨了,他對她只是個哥哥,只是個老師。這麼久,都是她在自作多情。他默認了他和胡蝶的關係,她還耍那個計這個謀的有什麼意義?
答案書後面都有,但他還是一道道認真改著。她錯的幾個地方,不難,估計是心情煩躁沒好好看題。
走出咖啡館,時間還很早,他想帶她去看個展覽,再去飲品屋吃個冰激凌,這次,他要看緊她,不讓她吃太多。他瞧瞧她目不斜視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下。周日的地鐵,沒平時那麼擁擠,但也不寬鬆。她沒有像來時那樣與他站在一塊,而是與他隔了兩個位置。他和她講話,她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就是不看他。
他還是盡職地把她送到了家,她沒有邀請他上樓,把他堵在電梯口,終於開口說話了:「夏晨,我成績會好的,什麼都會好的,所以以後不麻煩你了。謝謝你今天幫我輔導,謝謝你請我吃飯,再見!」她居然還彎下腰,如對長輩般,對他行了個大禮。
他瞪著關嚴的電梯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似乎,他沒惹她呀!以前,不都是這樣講話的嗎?
夜深人靜,臥房春意融融。陶濤告訴左修然,聰聰今天哭了。「誰的愛情不掉幾滴淚?」他倒不著急。
陶濤好奇地瞪大眼:「以前我們戀愛時,你也哭過?」
「睡覺,睡覺,孕婦這麼八卦,對孩子不好。」這種事,是要放在牙掉光光、哪裡都去不了的時候回憶的。
陶濤乖乖躺平,想想還是心疼女兒。他摟緊她,咬牙切齒道:「現在,哭的是咱家小公主,以後,哭的人可是那個小家賊。」
左聰聰變沉默了。她覺得每個人的感情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爸爸的話也不見得全對。她不再和爸媽探討自己的感情困惑了,她寧願把心裡的話寫在紙上。
為此,左修然有點傷心。陶濤說,少女情懷總是詩,這個,她比他懂,這個時候,還是讓小公主自己默默消化好。
左聰聰沒有食言,在之後的月考中,她又躍回年級前十,學校甚至還把她的事寫在布告欄里,稱她為進步之星。那布告欄在教學樓前,她去操場時,從來不從那兒走。
不刻意躲避,倒是經常會遇到夏晨。早晨,從校車下來,她看見他站在校門口值勤。目光一撞上,她急急就收回。葉楓阿姨打電話讓她過去玩,說夏伯伯出國回來給她買了禮物,以前,等不到電話擱下,她就催著媽媽送她過去,然後藉機在夏家待到晚上。而現在,她道謝之後,說自己要上鋼琴課,就掛了電話。
她又不是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知之明,還是少見夏晨。媽媽說過,你有喜歡的權利,人家也有拒絕的權利。
禮物後來是夏晨送來的。夏伯伯去法國出差,給她買了個艾菲爾鐵塔的鎮紙。爸爸陪媽媽去醫院產檢,媽媽孕吐厲害,喝水都吐,醫生說再這樣下去要住院,爸爸非常緊張。家裡只有她和阿姨,外面下著小雨,初冬的第一場雨,窗戶上霧蒙蒙的,可見外面有多冷。
夏晨穿了件齊膝的風衣,他好像又高了,看上去很顯瘦。阿姨泡了茶,烤了小餅乾,讓兩人吃。她把玩著鎮紙,不看他。她以為他待不了一會兒就走。
電視裡在放日本著名的動畫片《秒速五厘米》,講述兩位初中生之間產生的朦朧感情,畫面非常唯美,語言也很有詩意。她很愛看,她覺得在這部影片裡有許多自己的影子,讓自己產生了共鳴。電車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走走停停,主人公的心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她對夏晨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從很小,她就喜歡著,沒有變過。但是,最美好的感情,總註定要錯過。她嘆了一聲,發覺他喝完了茶,小餅乾也吃了半碟。「你還要點別的嗎?」她侷促地問道。
他搖頭:「我要回家了。」
她起身,陪他往大門走去。他換了鞋,拿起擱在外面的雨傘,仿佛遲疑了下,還是扭過身來。
她不敢看那雙眼睛,那眼中仿佛有埋怨有怒火。「我對你,再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就不需要再理我了?」
這是什麼理論?圓睜的雙眸對上他陰鬱的寒瞳。
瞪她的眼神更冷厲了:「小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就身前身後地纏著,不管我喜歡不喜歡,不管我有空沒空,問這問那,不依不饒。大了,獨立了,立刻翻臉不認人,視我如空氣。」
「你誣賴我。」她才不是這樣勢利的人,她不知有多想理他,明明是他見到她時,才一副不理不睬的樣。
「周四早晨,我們在校門口碰到,你看見當沒看見。周五晚上,我們坐同一趟校車,你在第四排,我在第六排,你從上車就和鄰座的女生一直講話,到下車都沒和我打招呼。今天你明明沒事,推說要上課,故意不去我家,其實是不願看到我吧!我來了,坐在這裡一個多小時,你只和我說了兩句話,不是玩鎮紙,就是看電視。左聰聰,你真的想我們老死不相見?」他要說的還有很多,不過,這些就足夠聲討她了。
「你就很好嗎?只要有別的女生在場,你同學一鬧,你就當我如瘟疫般,讓我能滾多遠就滾多遠。我就沒自尊嗎?我為什麼要搭理你?我討厭你,很討厭很討厭,老死不相見就老死不相見。」她不甘示弱地昂起下巴,「現在,請你走,我要關門。」
他的眼睛眨了下,那扇大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左叔叔一直認為他教女很成功,如果看到這一幕,他會做何感想?
他默默地走出大樓,只記得這一夜的雨特別涼特別密。
他走到家身子都淋濕了,媽媽問他為什麼不打傘。隨著雨水滑下來的還有鹹鹹的淚,清俊的少年第一次失魂落魄。
他們真的成了兩個路人,不,是仇人。哪怕迎面走過,她都早早把頭扭過去,或者拐向另一條路。他取得任何成績的場合,再也沒有她的身影。兩家聚會時,他來她就不在,她在他就有事避開。
左修然對陶濤說,這是好現象。如果不在意,那就水波不興了,而此刻,水底下是暗潮翻湧,撐不了多久。
日子如楓樹的葉子,一片片落下,轉眼,北京下雪了,一場接著一場,氣溫跟著一天冷似一天。
陶濤挺過了懷孕初期,能吃能睡,左修然悄然舒了口氣。
早飯時,他對聰聰說,從今天起,他要送她上學。讓她站在風中等校車,他捨不得。
「不要,別的同學就不怕冷,我憑什麼那樣嬌氣?」
「左家小公主有資格嬌氣。難道校車上有你想見的人?」
左聰聰半天沒講話,最後起身時,才說了句:「好吧!」那聲音特別的無助,心疼得左修然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車在漫天飛揚的雪花中行駛,她看見校車在另一個車道上,恰巧她不想見的那個人坐在車窗邊。她閉上眼,不懂人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變這樣複雜,從前的聰聰多快樂呀!
又到周四,校門口空蕩蕩的。左修然臨時有事,說要晚一點來,她站在保安室的走廊外,跺著腳取暖。暮色一點點降臨,華燈一盞盞亮起。一陣喧鬧聲傳來,高中部放學了。
同學用胳膊肘兒撞了下夏晨,朝對面努了下嘴,「是優樂美妹妹吧?」他穿過車流,大踏步走了過去。同學們不知說了什麼,哄然大笑,他顧不上回頭。看著她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他的心一陣陣發緊。
「聰聰!」這個名字一出口,才知是這般美麗。
「噢,夏晨你放學啦!」左聰聰搓搓手,小臉凍得通紅,有點不自然,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我爸有事,他過一會兒來。」
「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話沒說完,手已被他拽了過去。她掙扎,他不鬆手。
「你真是越來越不乖了,聽話!」
「我們……」在冷戰中,不是嗎?
「是你討厭我,我又沒說討厭你。」他一直記得她那天決絕的樣子,讓他難過了很久。
「快點,校車要開了。」趁她失神的時候,他將她拽上了車。
「夏晨,這是誰呀,快介紹!」同學嘻嘻哈哈起鬨。他不理他們,只專注地看著她,她低著頭,還帶著兔耳朵護耳。他替她摘下,接過她的書包背在自己身上,手臂橫在她的腰間,護著她不與別人碰撞到。這關係不言而喻,男生們擠眉弄眼,笑得可歡了。
她只覺著各種混亂都有。也不知走了幾站,聽得他講「到了」,她如蒙大赦般向車門衝去。「謝謝!」也沒看四周,她只想快快逃回家。
他笑出了聲:「這是你家嗎?」
她抬起頭,這才發覺四周的景物都不對,「我們下錯站了?」
「就提前一站,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然後走回去,正好消化。」他領先向街邊的小吃店走去。
「不行,我爸……」
「我給叔叔打過電話了,阿姨滑了一跤,現在在醫院裡,你不要皺眉,沒有危險的,寶寶也好,但要在醫院裡觀察一晚。我晚上陪你做完作業再回家。」
「不用,我一個人可以的。」
「我不可以。」他瞪她。他一吼,她本能地服從。
吃完飯,兩人步行回家。他在左,她在右,中間有一臂的距離。她用餘光悄悄瞥他,這代表他們和好了嗎?
「會不會妒忌那個小寶寶?」他突然問道。
她清清喉嚨:「還好!」她不懂他問的什麼意思。她怎會妒忌小寶寶,開心都來不及呢!
「沒有關係的,雖然爸爸媽媽的愛要分一半給小寶寶,但你仍然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他這是在安慰她?「還有……對不起!」他深吸一口涼氣,「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瘟疫,我只是不喜歡你被別人那樣取笑,那令我很煩,可我又不知該怎麼辦。其實看見你,我很開心的。」
她覺得站在面前的不是夏晨,是外星人。
「那些和其他女生沒有關係。胡蝶是在夏令營認識的,那一批有好幾個,我們經常一起搞些小活動、小節目。你若不覺得無趣,以後跟去玩玩。」他突然紅了臉,「像胡蝶那樣的,可以有許多許多,而……左聰聰只有一個……」
「夏晨……」怎麼辦,她又想哭了!
「你現在變懶了,以前你都叫我夏晨哥哥的。」
是你不讓叫的,她想埋怨,一出口,卻脆生生道:「夏晨哥哥,我們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吵架?你不理我,我心裡難受死了。」冤枉,他都厚著臉皮到這個份上了,還要怎麼理?
盯著她仰起的小臉,真的不是衝動,就那麼自然地低下頭,以一種聖潔的心情吻了吻她的唇。
她的眼睛瞪到最大,然後緩緩地摸著唇。上帝,他們真的接吻了!不是間接的,是直接。
等她把作業做完,已是晚上九點半,他告辭回家。家裡有阿姨陪她,他不擔心。說好明早他來接她上學。
「夏晨哥哥,明早我給你帶早餐。」她本來就是個簡單的人,開心一點不掩飾。
「好!」看著她期盼的眼神,他心中一動,唇又貼了上去。溫溫的,像有吸力一般,許久,都不捨得鬆開。
從前,對她的那些排斥,可能是茫然,也有不甘心。感情的事,他懂得太少。沒想到她卻啟蒙得早,得不到他的回應,與他漸行漸遠。他這才慌亂,連忙緊追。因為沒有她的日子,他連呼吸都是沉重的。他渴望當他一回頭時,就能看到她盈盈彎起的笑眼。像胡蝶那樣的女生,笑起來也美,可他覺得只有她的笑,令他沉醉、著迷、無法抗拒。也只有她的淚,讓他心疼。
早在她還是個小娃娃,張開雙臂要他抱時,他就該明白,她是他的責任,他甜蜜的義務。擔心她變壞,擔心她被別人搶走,擔心她難過,擔心她失落,也許在情感上,他還是像幼時,不能一把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起,但他可以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總有一天,他有足夠的力量把她如公主般托起,擁入懷中。
那一天,不會太久,他會努力成長。如果她覺得爸媽不夠愛她,那麼由他來,他的愛滿滿的,只給她。
「把門關好,早點睡!」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心跳加快。
「嗯,明天見!」她真希望閉下眼,睜開時,天已大亮。他點點頭,摸了摸她的頭髮。
「路上小心。」她扶著門揮手。
「嗯!」
「明天見,夏晨哥哥!」她喃喃地又重複了下。
明天呀,天氣預報說雪會停,天放晴。那麼當第一道陽光照進北京城時,她就能看見他了。她的雙手情不自禁抱起放在胸口。幸福來得如此之快,有種做夢的感覺,但她知道,這一切一定是真的。夏晨,不是別人的了,是左聰聰的啦!
她的晨呀。
明天,快快來到吧!
婚後不久的一個夜裡,遲靈瞳做了個夢。夢裡有一片潔白的羽毛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飄著,很愜意,很輕盈。醒來後,夢特別的清晰,就像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她把夢說給蕭子辰聽,蕭子辰問,會不會是胎夢?韓國人很信胎夢,兩人找了個韓國朋友諮詢,那人說這是個再清楚不過的胎夢,有可能是個女生。
不久,遲靈瞳真的懷孕了。
蕭翎出生在農曆的二月初二,這一天也是龍抬頭,很多人都說這是個好日子。
初生的嬰兒就像工廠流水線統一做出來的批發商品,看著都一個樣。一個月後,皮膚轉白,眼睛睜開,小手小腳揮舞著,有時睡著了自己會咯咯地傻笑。遲靈瞳小的時候是影樓最青睞的寶寶,除了頭髮是黑的,簡直就是童年秀蘭?鄧波兒的翻版,要多可愛有多可愛,她的相冊有十多本。
遲靈瞳把自己十歲前的相冊都翻了一遍,再看看蕭子辰,問:「你說翎兒像誰?」不像爸,不像媽,千萬不要講像隔壁的老王。
蕭子辰親親蕭翎的小臉,輕聲道:「像樂樂。」
「樂樂是誰?」
「我同父同母的妹妹。」
媽呀,這不是自投羅網嗎?遲靈瞳再看蕭翎,簡直就是一行走的物證!
其實已經「東窗事發」。青台音樂廳設計完稿之後的一天,他在憩園遇到了裴迪文。他知道他在這裡有套房子,在濱江的時候都住在這裡。憩園能有多大,遇見很正常。他點下頭,就想走了。裴迪文喊住他。他這位大哥可以說是天之驕子,法式英才教育,讓他什麼時候都有著優雅尊貴的風度。
「我能抱抱你嗎?」裴迪文走到他面前,眼裡有淚光在閃爍,似乎有太多的激動,滿得他捧不住了。
他有些發愣,不太習慣這樣的裴迪文。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像什麼樣?他沒來得及拒絕,裴迪文已經將他抱住了,一遍又一遍地說:「這樣真好,真好,真好……」
雖然換了張臉,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人,但血管里流動的血液、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東西,是沒辦法改變的。被裴家發現,只是早晚的事。裴迪文成了他家的常客,先是請靈瞳設計圖紙,然後來蹭飯,然後買下了他家對面的房子做了靈瞳的工作室。靈瞳成了恆宇的首席設計師。
遲靈瞳緊張得不行:「等翎兒再大點,證據更充足,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捉捕歸案?」
他笑著安慰:「不會有事的。」能有什麼事,靈瞳已經成了人質,他們早就無處可逃。
遲靈瞳放下心來,溫柔地抱起蕭翎。這么小的一個糰子,有一天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有什麼樣的性格?學什麼專業?會喜歡上什麼樣的男子?哎呀,好多問題。
蕭翎很快樂地長大了。
幼兒園前,蕭子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泊車位,拎著剛買的泡芙下了車。一路上,不時有漂亮的少婦沖他行注目禮,牽在手中的小人兒嫩聲嫩氣地喊道:「蕭翎爸爸好!」
他微笑,摸摸孩子的頭。
「蕭翎今天乖不乖?」
「她又和人家打架了。」一個小人兒衝過來告狀。他摸摸鼻子,輕笑搖頭。
小班的教室里,已經沒幾個孩子了。一個滿身灰塵的小女孩昂著頭站在牆角,小嘴倔強地抿著。蕭子辰走過去,蹲在她面前,「蕭翎,又闖禍了?」
「我沒有!」看到爸爸,蕭翎又把腰挺直了些。
老師臉紅紅地走過來:「也不是什麼大禍,就是在外面玩滑滑梯時,不知怎麼把一個大班的孩子從上面推了下來,那孩子額頭腫得老高。」
蕭子辰沒想到這麼嚴重,連忙問:「要緊嗎,人家家長有沒說什麼?」
老師無奈地笑笑:「人家想說也沒辦法說。那孩子叫遲靈婕,是蕭翎的小姨,對吧?」
「我才沒有那樣的小姨,我只有媽媽、爸爸還有陶陶哥哥。」悶在一旁的蕭翎突然插嘴道。
蕭子辰有些無語了,向老師道了別,牽著蕭翎出來。上了車,先替她把髒兮兮的小手擦了擦,再把凌亂的小辮理好,打開紙袋,讓她先喝一口溫熱的茶,再吃泡芙。
蕭翎的午飯在幼兒園吃,她和媽媽一樣,特挑食,午飯吃得很少,蕭子辰來接她時,總會為她準備點點心先墊個肚。「告訴爸爸,為什麼要推小姨?」看她小嘴巴塞得鼓鼓的,他愛憐地她抱到膝上吻了吻,柔聲問。
有個大三歲的小姨和小舅,這種情況現在已很少見了,但遲家確有其事。三個孩子都在同一家幼兒園,遲靈婕和遲靈傑讀大班,蕭翎剛上小班。
「她才不是我的小姨。我家裡的人都挺好,爸爸從不罵媽媽,媽媽也不掐爸爸,陶陶哥哥有什麼好吃的都會給翎兒。可是遲靈婕她對我好兇,我排在她前面,她要我先讓她玩滑滑梯,我不肯,她就在我後面偷偷掐我,還罵我,我就……推了她一下。媽媽說過對陣無父子,只要是正確的,就大義滅親。」
蕭子辰嘆氣,不知該誇獎還是該斥責,不知是教育不成功還是教育太成功。算了,這種小事還是留給他聰明的老婆來問吧!
「手疼嗎?」遲靈婕可不瘦,得多大力氣才能把她從梯上推下去。他摸摸小手,這孩子不會練了降龍十八掌了吧!
「有點,不過我忍著。」
「翎兒真堅強,乖!」他自豪地親了親粉嫩的小腮,看她把泡芙吃得差不多了,這才開車回家。
鐘點工已經做好晚飯了,聽到父女倆上樓的腳步聲,打開門,遲靈瞳也正好從工作室出來。這個月,她忙得都快瘋了。但不管多忙,一到女兒的放學時間,她都會放下一切,陪陪女兒和老公。
像往常一樣,蹲下身,閉上眼,等著女兒送來軟軟的親吻,嘴角已彎出一個美麗的弧度。好一會兒,一點動靜沒有。她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看到蕭翎沖她撲閃著大眼睛。蕭子辰攤開雙手:「老婆,我先去換衣服。」怕老婆太難堪,大男人當著女兒的面,飛快地啄了下她的唇。
遲靈瞳伸開雙臂,蕭翎猶豫了下,撲到她懷裡。「告訴媽媽,今天幼兒園裡發生什麼戰爭了?」
蕭翎趴在她肩頭,把發生的事細細地述說了一遍,「媽媽,我沒做錯,對不對?」
「對!」她很肯定地點點頭,「只要進了幼兒園的大門,不管是姨還是舅,還是外婆和奶奶,都是同學。同學之間是要相互尊重,遵守秩序的。」
「就是呀!」蕭翎小臉上綻開一絲笑顏。
「可是,」遲靈瞳轉過臉看著女兒,「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你要做君子嗎?」
「君子很厲害嗎?」
「一般情況下是。」
「如果別人打君子,也不還手?」小臉不解地皺成一團。
「不,忍耐是有限度的,超過這個限度,就無須再忍。」
「那限度是什麼樣?」
「聰明的孩子自己思考。嗯?」
小人兒沉默了,吃飯時都一臉凝重。蕭子辰瞪了她一眼,她聳聳肩,俏皮地沖老公擠擠眼。
沒過兩天,蕭翎就體會到什麼叫忍耐的限度。
周日,遲銘之打電話讓他們一家三口去師大吃飯。從一進門,遲靈婕和遲靈傑就仇視地瞪著蕭翎,爸爸把蕭翎抱在懷裡,又是拿玩具,又是拿零食,還給她講故事,還是他們最不喜歡聽的什麼《伊索寓言》。
「銘之,過來幫忙。」家裡也請了鐘點工,但這種場合,甘璐都力求表現得像個完美的主婦,親自到廚房指揮。
「瞳瞳,你和子辰看會電視。左左、右右,帶翎翎下樓去玩,要保護好翎翎,乖哦!」遲銘之不舍地把蕭翎放下。
「我才不要去。」蕭翎往爸媽中間擠去,正眼都不看其他兩人。
「我們也不要和你玩。」遲靈傑牽著妹妹的手說道。遲靈婕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點頭,上前戳了戳蕭翎:「膽小鬼,其實你是不敢和我們下去吧!」
「我才不怕!」蕭翎最恨人講她膽小。媽媽說了,家裡只有她一個孩子,等她長大,家裡的重擔是她一個人挑。她必須堅強。
蕭翎抬頭挺胸,捧著一手的零食,一臉凜然地跟著兩人下樓了。
「這是我家的,不給你吃。」走到操場邊的沙坑,遲靈傑突然回頭搶過蕭翎手中的零食,遲靈婕跟著推了一下,蕭翎跌倒在地,黃褐色的沙土揚起來,弄髒了她雪白的襪子和嶄新的公主裙。烏溜溜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硬是不肯眨一眨,只怕下一秒豆大的淚珠就會滾落下來。可是下一秒,她突然跳起來,搶回零食,緊緊護在胸前。
遲靈傑急了:「給我!」
「外公給我的。」她忍,再忍……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爸爸是你外公,我和哥就是你的長輩。」遲靈婕尖著嗓子叫:「孔融都知道把梨讓給長輩,你所有的好玩的好吃的也應該給我們。」
「他只讓梨,又沒讓別的。我要是有梨,也會給你們。」蕭翎最怕吃梨了。
「你笨笨笨,都不懂孔融讓梨什麼意思。」龍鳳胎雙雙對她扮著鬼臉,心有默契地一同撲上來,再次把她懷中的零食搶走。
蕭翎重重地呼吸,小拳頭一攥,小嘴巴咬著,忍耐即將到達極限。
「男生不准欺負女生。」頭頂上方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明明同樣稚氣,卻又隱約帶著威嚴。
「我也是女生。」遲靈婕不服氣地喊道。
「以多欺少不是本事。」一個比蕭翎高出一頭的小男生像尊天神般伸開雙臂,擋在她的面前。可能是男孩的氣勢有點嚇著龍鳳胎了,兩人把零食一扔,跑了。
男孩撿起零食,回過頭看蕭翎:「你有沒有摔疼?」他對著她笑了,俊秀的眉毛彎彎的。
「沒有,就是衣服髒了。哦,袋子也破了,不吃了。」蕭翎看著零食。
男孩點點頭,把零食扔到一邊的垃圾桶,拍拍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巧克力,「吃這個吧!」
「謝謝!」蕭翎好奇地打量著他,他好像比遲靈傑還要高哦,衣服也比遲靈傑乾淨。她看著他,像看著耀眼的陽光。「你家也住在這裡嗎?」
「不,我家在加拿大。」男孩見她撕不開巧克力的盒子,「這裡有個口子,輕輕一拉,就可以了。」
他好厲害,真的欸!「加拿大靠近北極,北部極冷。我家也不住這裡,我家住在憩園。」
「憩園在哪個洲?」
蕭翎給他問住了:「中國有很多洲嗎?」
「世界只有七大洲。」男孩看她大眼睛轉來轉去的,笑了,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粉嘟嘟的臉,「我叫秦馳,媽媽叫池小影,爸爸叫秦朗,你呢?」
「蕭翎,很漂亮很聰明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