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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一 安安

2024-05-01 10:09:38 作者: 林笛兒

  01 我心安然

  安安有個巨大的發現,有許多人都是兩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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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奶奶羅佳英。哦,她不讓安安叫奶奶,她說聽起來一點也不親切,叫婆婆比較好。安安只得改口,於是順應著,也不叫葉一川爺爺,而叫公公。

  婆婆與媽媽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們很少搭話。有時她們一同在廚房做飯,她站在門外悄悄地看。兩個人就像在演啞劇,除了眼神交流,嘴巴是閉著的。其實媽媽都有主動講話,可是婆婆不是哼就是嗯,仿佛不會講其他話。不是這樣的,安安有跟婆婆去鄰居家串門。跟好幾個像婆婆這麼老的奶奶在一起,婆婆就像是在開新聞發布會,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周日,媽媽學校有時有事,來不了婆婆家,她和爸爸一同過來。婆婆特別失落,不住地嘀咕,加個班能有幾個錢,比家人團聚重要嗎?一個星期才見一次。爸爸笑著解釋,沒辦法,要考試了呀,總得給學生們集訓幾天。

  這頓飯,婆婆吃得很沉默,都忘了給她夾菜。她看出來,桌上有婆婆特地為媽媽做的熏魚。後來,那盤魚,婆婆沒讓人動,裝在飯盒裡,讓爸爸帶回了家。

  她有點不懂了,婆婆這麼關心媽媽,應該是喜歡媽媽的。喜歡的人在一起不是有講不完的話嗎?

  公公帶她去試驗田玩,她看著公公給花兒授粉,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公公說:「你婆婆做錯了很多事,她沒臉見你媽媽,只好在臉上戴張面具。」

  「什麼錯事?」她打破砂鍋問到底。

  公公摘了朵蒲公英給她玩:「就是她讓你媽媽心裡難受,讓你媽媽流過眼淚。但是她知錯就改,還算是好孩子。」

  「這樣啊!」安安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

  她有次在別墅院中玩,那時她才四歲,是春天。院子裡花花草草,長得很茂盛,引來了蝴蝶和蜜蜂,她追著玩,跑出一頭的汗。婆婆拉住她,給她用毛巾擦了擦小臉。公公也走了過來,抱起她。

  「唉,長得很俏,又聰明機靈,懂事,可惜是個姑娘。」婆婆嘆道。

  「姑娘怎麼了,我歡喜得很。」公公吻吻她的臉頰,用胡茬刺她,她咯咯地笑。

  「你這一輩,就我家生了個兒子,這下好,後繼無人。」

  公公瞪婆婆:「你倒操心得蠻遠的,兒子又怎樣,姑娘又怎樣?你就知足吧你,這麼好的孫女。你若不疼安安,我加倍地疼。安安,婆婆不喜歡你哦,咱們討厭她,好不好?」

  她抿著小嘴,低下了頭。

  「你都胡說什麼,我家的姑娘,我怎會不疼,別聽公公的,安安。」婆婆把她搶過來。第一次,她覺得婆婆身上不暖也不香了,她想回家。

  以前,婆婆好像是喜歡她的。說保姆嬸嬸笨手笨腳,說爸媽把她養得很瘦,婆婆天天來她家,給她做飯,帶她下去曬太陽,遇到其他小朋友,婆婆總得意說:「瞧,我家安安最俏了!」

  她上幼兒園第一天,婆婆不讓爸媽送,婆婆陪她去的。她本來也沒覺著什麼,可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哭,她忍不住也哭了。婆婆趴在窗台,哭得比她還可怕。

  班上有個男生特別討厭,和她搶積木,把她的手抓了一道痕。老師已經批評過那個男生,男生也道了歉。晚上婆婆來接她,差點沒點一把火把幼兒園給燒了。從那以後,在幼兒園,沒人再敢欺負她。

  想起這些,安安嘆了口氣,婆婆並不是不喜歡她,而是婆婆沒怎麼讀書,文化水平低,容易表達錯誤,於是就有兩張臉。

  可是爸爸讀的書多呀,為什麼也是兩張臉?

  安安有一對優秀的父母,她從別人眼中讀出來的。

  不管是去實中還是去恆宇,她就像是接力用的花球,從一個人的手中傳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再回到爸媽身邊,她幾乎累到睡著。

  爸爸特別愛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攬著媽媽的腰,他們一起去外面吃飯,一起逛街,去遊樂場玩。走到哪兒,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

  媽媽說爸爸愛顯擺。爸爸理直氣壯地說:「天下能有幾個男人有這樣的艷福,懷裡小美女,手中大美女。」媽媽嗔道:「你就這麼點出息。」爸爸眉飛色舞:「我最大的出息是娶到你,又讓你給我生了個寶貝。」

  是呀,她是爸媽的寶貝,她一點也不懷疑。

  她睡覺前,媽媽愛給她講個故事。有次,媽媽說到生她的事,說她沒有按約定好的日期出生,提前近一周,爸爸恰好在外面出差,接到電話時,連夜坐飛機回來。爸爸到達醫院時,她已經在媽媽懷裡睡得呼嚕呼嚕。

  爸爸坐在床邊,人呆呆的,許多人向他道賀,他也不理人家。然後,他突然轉身跑了出去,在外面,他流淚了。

  她問媽媽:「爸爸那叫喜極而泣嗎?」

  媽媽搖頭說:「爸爸在埋怨媽媽和安安。媽媽懷安安時,有六個月爸爸缺席了,這次,安安出生,又將他拒之門外。他覺得自己像被人拋棄了,非常受傷。」

  她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地說:「沒關係,我們現在在一起呀!」

  她以為他們真的會永遠永遠在一起,媽媽溫柔,爸爸溫和,她乖巧。可是有一天,她覺得爸爸突然像被人偷換了。

  他在吼媽媽,媽媽講什麼,他鐵青著臉,充耳不聞。天剛放亮,保姆嬸嬸沒有來,她還在睡覺。爸爸就衝進來,用一塊毛毯包起她,緊緊地抱著,掉頭往大門走去。

  「少寧,你聽我說。」媽媽無力地攔在前面,「這次競賽非常重要,我只陪學生封閉訓練一個月,我會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爸爸那樣子真可怕,眼睛血紅,表情陰沉,聲音冷得像冰,她在爸爸懷裡直抖。「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和安安不會拖你後腿。」

  「我已經請安安外婆和婆婆照顧安安了。」媽媽像是有點怕爸爸,心虛地直吸氣。她聽到爸爸說:「安安是我生的,我可以自己帶,不麻煩別人。」她不懂了,外婆和婆婆怎會是別人呢?

  婆婆告訴她,外婆並不是她的親外婆。她知道,親外婆睡在地下,每年清明,爸爸和媽媽都帶她去看親外婆,買許多許多的花。外公有時也悄悄去,瞞著外婆。

  外婆很牽掛一個叫彥傑的人。

  她問媽媽彥傑是誰?媽媽說是舅舅,說時,媽媽眼睛就會發紅,還會哭。爸爸走過來,把媽媽擁進懷裡,像哄她睡覺般,輕輕拍著媽媽的後背,湊在媽媽耳邊嘀嘀咕咕,聲音太小,她聽不清楚。

  「你哪會帶安安?」媽媽急了。

  爸爸沒再看媽媽,拉開門就下了樓。她還沒洗臉、扎小辮,身上的衣服就那樣皺皺的。他們沒有去婆婆家,也沒去爸爸辦公室,直接去了機場。

  安檢排隊,她察覺每個人看著她和爸爸都帶有同情。上了飛機後,她悄悄問爸爸:「我們是不是在逃跑?」爸爸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我們又沒做錯事,不需要逃。該逃的人是你媽媽,等我們回來,我要追殺她這個言而無信的傢伙!」

  爸爸講得咬牙切齒,她聽著直哆嗦,很想問「你真的叫葉少寧嗎?」可她沒敢。

  原來爸爸是去一個叫武漢的地方出差。

  唉,沒有媽媽的孩子真的像根草呀。她所有的衣服都是爸爸請酒店的阿姨買的,不知什麼眼光,前面掛著一大堆叮叮咚咚的東西,她們說可愛,她覺得好醜。阿姨扎辮子時,揪得她頭髮好疼,不像媽媽那樣輕柔。爸爸怕她吸二手菸,開會時讓她一個人在走廊上玩。走廊上有什麼好玩的,她跑到露台上看風景。

  天空中,雲很多,太陽像在雲朵里捉迷藏,她身上的陽光一會兒有,一會兒無,於是,她就一會兒暖,一會兒涼。這樣子玩,有點白痴,她應該讓爸爸給她買本書的。她特別喜歡和星星有關的書。

  幸好,第二天晚上,媽媽就來了,帶來了書,還帶著她漂亮的衣服。

  爸爸看著媽媽,呵呵地笑。媽媽瞪爸爸,像仇人。爸爸想親媽媽,媽媽推他、打他,他一點都不怕疼,仍然湊過來,將媽媽和她一起抱起,笑得更歡了。

  你看,不過幾個小時,爸爸就又換回原先那張臉。

  晚上,爸爸帶她和媽媽去吃武漢特色小吃。媽媽不願和爸爸坐一起,恨恨地說:「算你狠!」

  「不是我狠,是我們說好了,不管如何,我們最多不能分開超過一周,這是我的底線,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和安安一個月,你讓我們怎麼過?」

  爸爸講得好淒涼。媽媽沒有說話。

  夜裡,媽媽和她睡一張床。半夜時,她感覺爸爸走過來抱媽媽,媽媽打他的手,但後來又乖乖地讓爸爸抱走了。

  爸爸帶她們在武漢玩了三天,最後一天去武大看櫻花樹,那時是秋季,沒有櫻花,只能看看樹。

  媽媽沒去競賽組,把理由推在她身上,說她小。好冤,其實是因為爸爸太兇了,是不是?

  鄭治爺爺說爸爸沒良心,如果那些學生是安安,他也會這般自私嗎?爸爸笑著說:「我們家安安才不做媽媽學生。」呃,她高中不去實中讀?鄭治爺爺眼睛瞪得圓圓的:「實中可是青台最好的高中!」爸爸微笑不語,大概是詞窮、理虧。

  不過從那以後,爸爸那張鐵青的臉,她就很少見過了。可能爸爸是婆婆生的,有點遺傳吧。

  不對呀,那那個人呢?

  那個人和爸爸、婆婆都沒一點關係的,都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喝的水也不一樣。

  婆婆常感嘆歲月不饒人,時光唰地一下就過去很多年。她卻覺著時光如蝸牛,走得太慢。她想長大,快快上大學,學習所有和星星有關的知識。

  她是六歲上小學的。老師說她可以跳級,爸媽不同意,說按部就班來比較好。

  媽媽送她去上天文興趣班,她覺得時光慢點走也沒什麼了。

  呼,總算小學畢業了,她十二歲。爸爸送給她的畢業禮物是日本人野本陽代寫的三本書《透過哈勃看宇宙》系列,媽媽答應暑假裡陪她去山上露營觀察星星。

  實中還在上課呢,她又被爸爸當作公文包般,給帶到了恆宇大樓。這裡所有的人都認識她,傅叔叔愛逗她玩,也疼她,瞞著爸爸悄悄給她買冰激凌,每次都是巧克力味。她不愛吃巧克力味的,但怕傅叔叔失望,只得裝著很開心地吃下去。

  她今天帶的是畢業禮物中的其中一本——《透過哈勃看宇宙無盡星空》,裡面有一百多張哈勃太空望遠鏡拍下來的照片,她等不及要閱讀。媽媽給她做了蛋卷和開口笑當零食。爸爸說今天有貴賓來,他顧不上她,讓她自個兒好好看書。

  她巴不得沒人打擾。

  辦公室非常寬敞,又很安靜,她一頁一頁地翻著書,看到第三章《復活的哈勃》時,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她嫌煩地蹙起眉,慢慢抬眼。呃,這是誰?她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疑問。

  那個人年紀和媽媽學校的哥哥們差不多,可是哥哥們一般都是運動裝、休閒裝,而這人,西裝領帶、鋥亮的皮鞋,當然非常合身,應該不是偷穿大人的。他的一張臉也是繃得緊緊的,顯得很穩重、嚴肅、不苟言笑。還好,他長得不太難看,彌補了他一身的老成,不過,看來看去,還是怪怪的。

  恆宇公司新來的實習生?

  那個人打量了她許久,目光慢慢下移,停在她手邊裝著開口笑的紙袋,再也沒挪開。她沒聽錯吧,他在吞口水?

  她猶豫了下,禮貌問道:「你要不要吃一塊?」

  那個人不作聲,眼珠一動不動。是怕難為情嗎?她沒有想太多,就像在學校里,有什麼好吃的,自如地和同學分享一下。

  她捏了一塊開口笑。外面賣的開口笑外面都裹著白芝麻,媽媽卻愛用黑芝麻做。媽媽說女生多吃點黑芝麻好,頭髮可以水亮光滑。看看安安扎在後面的馬尾就知道了。

  「喏,給!」她不是遞向他的手,而是踮起腳直接遞到他唇邊。他定定地看著,眼珠開始轉動,那目光是一寸一寸移的。她手有問題嗎?安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手,挺乾淨呀,她自己剛剛一直就是這樣捏著吃的。他像是很糾結,好一會兒,才張開嘴巴。她的手都舉酸了,把一整塊開口笑就那麼塞了進去。

  他的祖母說,在外人面前,紳士是不可以用手抓東西吃的。他只得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就那麼干吞下去。

  沒有伴著水細嚼,又要注意別嚼得大聲,又不能把芝麻掉地上,他一下噎住,咳得氣差點上不來。

  天,這人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怎麼像餓鬼似的?他不知掰下來一點點地吃嗎?安安難以置信地挑挑眉,把書扔下,先替他鬆開領帶,又拼命地替他拍著背,再給他倒來水。

  「你、你要害死我嗎?」他漲著一張紅臉,直著脖子。

  聲音真難聽,像鴨子似的,是媽媽說的那種變聲期?她翻翻眼睛,感覺好心沒好報,懶得搭理他,頭一扭,又看自己的書去了。

  「我在和你說話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有些發窘。

  「我沒空和你說話。」嘩,翻過一頁書,第四章,《恆星的一生》。

  他扭扭脖子,朝外面瞟了眼,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把領帶理好,走到她面前,掃了一眼她手中的書。果真是小女生,喜歡星座這類幼稚東西。

  「你是什麼星座?」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主動打破僵局。

  安安秀氣的眉毛不知打了幾個結,她忍,忍,最後實在忍不住,突然抬起頭,嚇了他一跳。

  小女生眼中怒火熊熊:「你所問的星座是天文學裡的還是占星學裡的?」

  他愣住,剛剛退下去的羞窘又泛上來。「這有區別嗎?」他想,怎麼會有踩著老虎尾巴的感覺。

  「當然。星座是天文學家為了研究的方便,把星空分為很多區域,每一個區域就是一個星座,有時候也指每個區域裡面的一群星。而占星術上說的星座是宇宙方位的代名詞,一個人出生時,各星體落入黃道上的位置,說明了一個人的先天性格及天賦。」她就知他把她當作整天沒事幹,用星座卜卦愛情的白痴女生。

  他張口結舌,面紅耳赤,硬著頭皮接話:「那除了那十二星座外,你肯定還知道別的星座?」嘖,懂得真不少呢,今天臉丟大了。

  「北天拱極星座有五個,北天星座有十九個,黃道十二星座,赤道帶十個,南天星座有四十二個,共分為八十八個。哦,我是摩羯座。」

  「我、我是處女座。」有點想拭汗。

  安安笑了:「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星座。」

  他僵住。

  「你不覺得這名字很美嗎?處女座、雙魚座、仙女座、天鴿座、南魚座……」小女生歪著頭,豎起指頭,數給他聽。那清眸,晶亮如星辰,那小臉如星光璀璨,一時間,他看呆了。

  「對不起,我又犯傻了,其實別人對這不感興趣,媽媽說我總逼著別人傾聽。」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你還要吃嗎?」她指指裝零食的紙袋。

  「不要了。」剛剛他不是餓,只是覺得她邊看書邊吃零食的樣子,是那麼愜意恬美,他在想那到底是什麼美味?

  「自我介紹下,我叫葉安柔,你可以叫我安安,你呢?」她落落大方地看著他。

  心窩處有陌生的東西在震盪,他鎮定了下:「裴浩然,恆宇新進的職員。」

  「哦,你家境很貧困嗎,怎麼這么小就出來工作?」她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他差點跌坐到地上。貧困?哈!小?哈!

  「還好,我今年十八歲,不算小。」已經讀大二了,他的同學也有開始半工半讀的。高中畢業那年,爹地就讓他在假期進公司做事。

  她同情地嘟起小嘴:「很辛苦吧?」

  「我沒有選擇。」他是裴家的長孫,將來必然要挑起恆宇的重擔,這是他的責任。爹地和媽咪,其實沒有給他壓力,但他知道,這無法迴避。如同爹地,喜歡古建築,曾經做過報刊的總編,最後還得做個商人。

  「為什麼?你簽下賣身契了?」

  一直努力撐著的嚴肅崩塌了,他笑了,少年的英氣蓬蓬勃勃:「差不多吧!」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只是他太急於表現自己,要求過高。媽咪常為他不能像同齡的孩子般自由自在而感到惋惜,爹地說,誰讓你媽咪不生個女生,男人來這世上,就得吃苦受累,特別是裴家的男人。

  「真可憐。」安安唏噓不已。

  他摸摸鼻子,嘴角直抽。

  「你爸爸媽媽都不幫你嗎?」

  「爹地年紀大了,要多留點時間陪媽咪,現在應該我多做點事。等我到他那個年紀,我也把擔子扔給我兒子。」

  「你兒子也可憐。」她撇撇嘴。

  哈,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千辛萬苦梳上去的頭髮有幾縷落在前額,霎時多了幾分青澀。

  「我說錯了嗎?」她茫然。

  「沒有,我只是聽著很新鮮。」

  「以前,我不覺得我有多幸福,和你相比之後,我覺得我太幸福了。」她有世上最好的爸媽。

  「看得出來。」頭髮整齊地束在後面,那發圈是用絲線自己編的,編成一隻蝴蝶樣,應該出自一雙巧手。那黑乎乎的東西,樣子不太美觀,吃起來卻非常美妙,不是外面西點店能買到的。小女生白色的無袖連衣裙,下面綴著一圈俏皮的荷葉邊,腰間系條藍色的絲帶,接口處也是一隻蝴蝶。她應該有一位非常稱職的媽媽,和他媽咪一樣。

  媽咪不同意他穿正裝,是他堅持的。進了恆宇,不管年紀大小,都得守規矩,他不能搞例外。他當然喜歡穿寬鬆的運動裝,那樣約同學去打球、爬山都很舒服。暑假裡,同學們約了三五成群出國旅遊,他卻開始巡視恆宇各大子公司。

  穿上正裝的他,不由自主地就有種責任感,他希望他看上去成熟點、穩重點,但是……就像戴了張面具,他也會覺得喘不過氣來。

  聽完青台分公司的匯報,他感到雙肩繃得不行,想找個地方換口氣,只想著葉總的辦公室應該無人打擾,沒想到會碰上這麼個小女生。是葉總的千金吧,聽媽咪提起過,說是不折不扣的小美女,果真不假。這種美和班上的女生們妝容精緻的美不同,完完全全的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安安問完她想問的,又低下頭看她的星空去了。對於她來說,帥帥的男生不及星空誘人。被她這樣冷落,他不知怎麼,覺得有點惱。

  「我第一次來青台,都不太熟悉,你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他沒話找話說。

  她抬起頭:「青台美的地方就是山和海。」

  香港是天然良港,國外的美麗海島也都有去過,海,在他眼中,已是平常。但他還是一臉激動地問:「你認識路嗎?」突然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扔下所有的公事,去做點十八歲少年想做的事。

  她眨巴眨巴眼,有點為難,一是書沒看完,二是爸爸不准她獨自外出。「給我做導遊,我送你一台世界上最先進的天文望遠鏡。」他看出她的遲疑。

  「你又不富。」還隨便送人禮物,窮大方。

  「我可以慢慢省。」他一臉誠實。

  她無奈地合上書:「好吧,我帶你去海邊。你可以翹班嗎,會不會扣薪水?」

  「我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有那麼點點暖心,很體貼的小女生。

  她找出一張紙,寫了個便箋壓在爸爸辦公桌上,查看了下小錢包,確定裡面的錢可以坐公交車,可以買水,兩人份的。「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在電梯口遇到秘書處幾位秘書,他們恭敬地問候:「裴少好!」

  「你們好!」他職業化地微笑,將她護在身後。

  「安安,悶了?」有位秘書用唇語問她。她歪著頭,裴少是什麼職務?

  這個季節,去海邊的公交車特別多,仿佛哪一路都要從海邊繞一繞。沒等多久,車就來了。兩人一同上了車,居然有座。正好可以瀏覽下青台的市容,她非常周到地給他介紹一些標誌性的建築物和景點。很快,就看見了海,遊人如織。

  「我們不在這裡下,我們去安靜的海邊。你要不要把外套脫下來?」太陽那麼的火,看著他,她都冒汗。

  車內涼氣開得足,他倒沒覺得太熱,但還是脫下來了。青澀的俊容,嚴肅的著裝,引來路人的目光。

  兩人在一處陰涼的站台下車,站台下方就是大海,海邊礁石林立,白色的沙灘纖接受著海浪的洗禮。有一對新人正面朝大海在拍婚紗照,顯得很浪漫,新郎只著白襯衫、西褲,新娘就穿簡單的白裙,笑得嘴巴咧得大大的。他和她站在那兒看了會兒,然後順著台階向沙灘走去。

  台階上有青苔,走著會打滑,他回頭,將臂彎里的西裝搭到她頭上給她做傘,一隻手小心地攙扶著她。走到最後一級台階,再小心,還是滑了一跤,他努力站穩,她跌進了他懷中,他雙手扶著她的腰。

  「哇,這么小的情侶也來拍婚紗照嗎?」一聲善意的輕笑,攝影師的鏡頭突然一轉,對著他們,咔地按下了快門。

  可不是嗎?少年英俊逼人,貴族氣十足,女孩清麗俊俏、超塵脫俗,正裝、白裙,身後是陽光、大海,一切都剛剛好!

  十二歲,懵懂的年紀,與花季雨季剛沾了點邊,欲青未黃。在她們的意識里,男生還是討厭的生物。若與某某男生系在一起,那簡直應人神共憤。何況這人還不是同齡的男生,已這麼「老」了。

  安安一張小臉氣得都變了形,「我們沒有。」她倏地站直,把手背在身後,離裴浩然遠遠的。裴浩然摸摸鼻子,有點無辜。

  攝影師滿意地看看相機,笑著逗安安:「不是來拍婚紗照,那是來談戀愛的?」

  「不是。你告訴他們,我們不認識。」安安委屈得眼睛都紅了。

  「我不愛說謊。」他心裏面也委屈,他有那麼差嗎?不做情侶,也像個哥哥吧,而在她眼中,他像只大灰狼。她愕然地瞪圓雙目。

  攝影師樂了。新娘同情地說:「好啦,好啦,小女生害羞了,咱們繼續。」

  「這裡就是海灘,後面是山林,裡面有個公園,還有幾幢歐式建築,你自己慢慢玩,回去的站台還是下車的那個。」安安氣鼓鼓地從小錢包里掏出幾枚硬幣塞給他,「這個給你坐公交車用。」交代完畢,噔噔地上台階,徹底與他劃清界限。

  裴浩然真是前所未有的挫敗,長嘆一口氣,拽住她的手臂,「好,我去和他們說,我們是陌生人。」完完全全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要講清楚。」她噘著嘴。

  「知道,不會毀了你的清白。」裴浩然瞪她一眼。

  他從不以富家子弟的身份出去招搖,即使脫去富家子弟的身份,他應該也是有可取之處,今天,慘遭滑鐵盧,淚流滿面。

  他回頭看看一直緊張地盯著這邊的安安,她有沒學過越挫越勇這個詞嗎?

  「你們好!」他一抬頭,褪去少年的稚嫩,眸中一派商人的精明。攝影師愣愣的,與新郎新娘面面相覷。「我能看看你剛剛拍的那張照片嗎?」笑得無邪又無害,卻不容拒絕。攝影師遞過相機。

  他細細地翻看著,俊眉飛揚,「技術還不錯。不過,你似乎沒經過我允許,就私自拍下我們。我不知你目的是什麼,但我完全可以讓我律師起訴你,你不僅侵犯了我的肖像權,還令我人身感到不安全。」

  攝影師嘴巴張成了O型:「沒、沒這麼嚴重吧?」

  他聳聳肩:「不要等事情發生了,再去定論。我向來防患於未然。」他掃了眼攝影師身上的工作服,上面印著影樓的名字與電話號碼,他嘴角上傾,「就這樣吧,你們慢慢拍。祝新婚幸福。」這話是對新郎新娘講的。

  「好,我道歉,是我不對,我立刻就把這照片給刪了。」攝影師頭皮一陣陣發麻,說真的,他沒覺著這少年是在開玩笑。

  「我挺喜歡這張照片,無論角度、光線,還有我們的表情,都非常完美。」

  「你到底要怎樣?」攝影師哭笑不得。

  他遞過一張名片:「把照片洗好、裝裱,寄給他,然後再刪除相機中的存檔,你明白的。」那是他律師的名片,「如果在別處發現有同樣的照片,後果自負。帳單隨照片一同寄過去,我會把款項打進你帳戶。」

  安安等得頭上都快冒煙了,裴浩然才轉過身來。

  「你都說了嗎?」

  「說了,說我們不認識,我還讓他把照片刪了,現在,你可以下來了嗎?」他站在沙灘上,從容地看著她。她眯起眼,看看正午的太陽,唉,捨命陪君子吧!

  沙子有點燙,沙灘上又無所遮擋,兩人滿頭大汗地轉了一圈,就上去了。這次,她非常注意,再沒讓他牽過自己的手。

  山林與沙灘像兩個季節,涼風在樹蔭間穿梭,深呼吸,沁人肺腑。她在路邊的小超市買了兩袋麵包、兩瓶水,找了張長椅。一人一半,分好,他的擱在長椅的一端,她坐在另一端,三八線劃得那麼明顯。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

  「要不要吃冰激凌?」他沒有和她搶著付帳,他怕她會覺得那是恥辱,但應禮尚往來。

  「不要。」他解開襯衫的袖扣,慢慢捲起衣袖,「你在學校是不是從不和男生講話?」

  「會呀!」這個問題莫名其妙。

  他換了個方式:「你比較不討厭什麼樣的男生?」

  「夏晨那樣的!」

  夏晨哥哥來青台時,她也會去小公公家住。夏晨是葉楓姑姑的兒子,是個好的傾聽者,他懂的也多。她特別愛和夏晨哥哥講話。

  如果聰聰也來青台就更好了。聰聰是左修然叔叔和陶濤阿姨的女兒,比她大三歲。左叔叔最不像長輩,他們三個都愛和左叔叔一塊出去玩。他和他們一起瘋,一起鬧,什麼刺激的遊戲都敢玩。

  她記得第一次見左叔叔,他抱著她,對她爸爸擠眉弄眼:「你是不是特揚眉吐氣?」

  她爸爸笑:「那倒談不上,只是心裡平衡了。」

  左叔叔撇嘴:「趕了三年,才勉強打個平手,唉,但又怎樣?我可是提前比你享了三年的天倫之樂。」

  她爸爸說:「但你也會比我提前三年白頭。」

  左叔叔的臉一下子皺成一團,像是無限痛苦:「是哦,是哦,真希望永遠是那麼一個粉娃娃,被我捂在懷裡,不讓外人覬覦。」

  爸爸點頭,也是一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壯。

  「夏晨?他爹地是不是夏奕陽主播?」

  「啊,你認識我夏晨哥哥?」

  他彎彎嘴角:「見過!我還認識左聰聰。」

  她興奮地往他那邊挪了挪,自發地就把他當成了一國人:「她也是我好朋友。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個是什麼聲音?」他聽到林中傳來一陣喧鬧聲。

  「那兒是個療養院,有籃球場,可能有人在打球。」

  「走,看看去。」他牽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上,一點都不掙扎,「夏晨和聰聰每年暑假都會來青台,我們約好今年去爬山。」

  「我能參加嗎?」她笑,只當他在講笑話。他是上班族欸,與他們的距離是十萬八千里。

  的確是有幾個男生在打球,大概是高職的,頭髮染得五顏六色,還有戴耳釘,看著就像是不良少年。

  「我也去活動活動。」他把西服扔給了她。「啊!」她以為他會對這些少年敬而遠之的,畢竟看上去跟他不是一類人。少年們瞅瞅他,不知說了什麼,很快就各自分了工,大戰了起來。

  她坐在樹蔭下看著。許多女生都愛看男生打球,在場邊裝瘋賣傻地吆喝,對於喜歡的男生,搶著拿衣服遞水。她一向不屑。

  在球場上的他,沒有在辦公室里的那份老成,矯捷靈活,帥氣青春,她這才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人其實也沒那麼「老」。

  溫度高,不一會兒,他身上的衣服就完全濕透。有兩個少年,脫了上衣,打赤膊。他回頭看她瞪著大眼睛,看得出神,不禁一惱:「好了,就到這吧!先閃!」他不想讓她看見那些男孩的身體,如果她想看,那應該也是……他的?

  「我們走!」汗涔涔的手拉著她就走,一手舉起水瓶,咕咚咕咚,如牛飲。「還有嗎?」他瞪向她喝了半瓶的水。不等她同意,他就拿了過來。

  「打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她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球賽。

  「累了,我要找個地方衝下澡。」渾身汗濕得猶如從水中撈上來一般,這個樣子是不能出現在恆宇的,他應該回酒店去。

  但如果回酒店,就得和她分開。他慢慢眨了下眼睛。「可以向你家借下浴室嗎?」

  「不能!」一點不迂迴,非常直白。爸爸媽媽交代過,不可以隨便帶男生回家,除了夏晨哥哥。

  「夏晨和左聰聰是我朋友,也是你朋友,我以為現在我們也該是朋友了。對於朋友來講,這只是件小事。當然,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好,那我就回公司去,最多算衣冠不整,扣一兩個月的薪水。你那台望遠鏡可能就要晚兩個月了……你眼睛眨這麼快,幹嗎?」

  「你在博取我的同情?」

  他承認:「那你同情我了嗎?」他也有些矛盾,希望她答應,又希望她拒絕。如果日後也有人像他這樣說,她善良,同意了,豈不是引狼入室。

  「你沒有到饑寒交迫的那一刻,所以你自己想辦法。」她俏皮地笑了,露出一口如珍珠般的牙齒。

  好欣慰,警戒線還很高,但還是有一點失落。以至於回去的公交車上,他都沉默不語。她以為他在生氣,不安起來,「真會扣那麼多薪水嗎?」

  「嗯!恆宇的紀律很嚴。」

  她知道呀,去爸爸辦公室,她也不輕易串門,只會到樓上餐廳轉轉。「那我問下媽媽,可不可以?」她從包包中掏出她的小手機。「我來講。」他的耳朵悄然紅了。

  公交車剛好到站,他等她撥通了電話,把手機拿過去,背朝她。他真高呀,她踮著腳,頭才到他的下巴,她悄悄比畫著。

  「好了,童阿姨讓你接電話。」手機還了回來。「安安,你給浩然找幾件爸爸的運動服,要有禮貌,好好招待客人。」童悅說道。

  「媽媽,你也認識他?」她太驚訝了。

  「嗯。」

  她抬眼,那人在笑,有幾分羞澀。

  她乖乖領他回家,打發他去洗澡,給他找衣服,又倒茶、削水果、拿零食,把她的書桌上堆得滿滿的。澡一洗完,他參觀了下她家,自然地就進了她的臥室,占據了她的電腦。

  小手機響了,爸爸打來的:「安安,你到家了嗎?」

  「嗯。」

  「是不是有一個大哥哥和你一同下樓,你看見他去哪了?」裴大少突然人間蒸發,恆宇里已亂成了一團。他沒帶手機,沒帶錢包,秘書處的秘書最後看到他,是在電梯裡,身邊站著葉安柔。

  「他在我們家。」她朝臥室瞟去,聽見爸爸在重重地吸氣。

  「他在幹嗎?」

  「哦,打《憤怒的小鳥》!」

  葉少寧匆匆向下屬交代了幾句,飛車回家,開門,發現童悅立在安安的臥室前,痴痴的。

  「葉太太!」

  「噓!」童悅回身,豎起手指,讓他噤聲。他輕手輕腳過去,抬眼一看,立刻橫眉立目,火冒三丈。

  安安歪在床上,頭枕著書,睡得香香的,而裴大少爺坐在電腦椅上,面向她,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也睡得不錯。在外面跑了那一圈,兩個人都累了。

  「我要打電話給裴迪文,怎麼教育的,年紀輕輕就來勾引未成年少女。」

  在他咆哮前,童悅搶先掩上了門:「喂,不要褻瀆這麼純潔的感情。他們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他們的一切非常簡單,喜歡就去珍視。不要因為他們是孩子,就不值得尊重。」她小的時候,也曾有一個少年這般愛護過她、珍惜過她,這都是她人生里非常珍貴的回憶,「你若強行扼殺,只會適得其反。」

  夫妻十多年了,哪會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他不禁吃味,酸酸地說道:「你是不想你身上的遺憾在安安身上重演?」

  童悅睨著他:「葉先生,你家買的什麼醋,十多年了,還這麼酸?我沒有什麼遺憾,緣分天註定,不是我的,不管相遇多早,都是序幕。何況安安也不是我,她不會勉強自己,也不會委屈自己,順其自然吧!她才十二歲,你擔心什麼呢?」

  天真的妻呀,你怎懂一顆做父親的心?裴家這位大少爺,早早就是英才教育,不是頭腦發熱就會向前闖的衝動少年。十八歲的年紀,說不定有著二十八歲的城府。今天這樣看似失禮的行徑,是山雨欲來!他曾取笑左修然會比他早白頭,他有預感自己的頭髮估計會更早染上風霜。

  裴浩然聽到外面的聲響,突然醒了過來,定了定神,深深凝視床上的少女,眼中有他不知道的溫柔。

  他出來,向葉少寧道歉,態度非常好。又向童悅道謝,誇獎家中的布置非常高雅,點心非常美味,安安小姐多麼多麼乖巧可人。

  童悅看看葉少寧,葉少寧攤開雙手,嗚,老淚縱橫……

  第二天,裴浩然就回香港了。走前,他來葉家告辭:「埋怨我沒有和你說實情嗎?」他想安安應該從葉少寧口中得知他的真實身份。

  安安搖搖頭:「有錢人都會做些奇怪的事!」擔心人家綁票啊,敲詐啊,她理解的。

  裴浩然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我不會食言,我會送你一台最好的天文望遠鏡。」

  「不用了,我爸爸說等我初中畢業時給我買。」現在,她也有一台,不過,看得沒那麼遠,那麼清。

  他咬牙,這能相提並論嗎?

  時間不多了,他眷戀地看著她清麗的小臉,「我們再聯繫。」她笑,沒有送他下樓,只趴在陽台上目送他。當汽車駛遠時,心口突然發悶,她拍拍,是天要下雨了嗎?

  她幾乎是被逼和他熟悉起來了。他一天一通電話,她關手機,他就會打進家中的座機,誰接,他都有話講,還讓人討厭不起來,直到電話成功地轉到她手裡。周末,他們會在網上視頻。安安有點不敢迎視他的目光,總覺著他的眼中有許多讓她慌亂的東西。

  他來青台的次數也多起來,好巧,都在她的假期中。他很多時候是待在恆宇,但肯定有一半時間是陪著她。陪她的時候,他會換上休閒的服飾,和她去遊樂場、去看電影、去吃路邊攤,去海邊戲水。

  他也喜歡上了星星,她說的時候,他可以接上話,仿佛比夏晨哥哥懂得還多。她見過他主持會議時的樣子,再聯想前一刻與她坐在沙灘上的那個人,確定,他也是有兩張臉的。

  見面,分離,再見面,再分離……周而復始,她初中要畢業了,十五歲了呀,踮起腳到他的鼻尖了。

  他一邊在讀研,一邊在恆宇任職。他說經常加班,和她視頻時,有時看上去是有幾分疲憊。她告訴他,高中準備去媽媽的學校讀,說不定會做媽媽的學生。

  那天很奇怪,他的話很少,很早就道了再見。第二天中午,他打來電話,又要求視頻。

  她點了接受,首先看到的不是他的笑臉,而是一間玻璃屋,她一眨眼,發覺那屋頂是活動式的。屋頂打開,抬頭就看見蔚藍的天空。鏡頭再慢慢向下,下面也是一片藍,那是大海吧!鏡頭繼續轉,她在屋子的一角,看見了一台只有在天文館才能看到的那種高倍望遠鏡,然後是一整牆的書櫃,鏡頭靠近,天啦,都是和天文學有關的圖冊和書,還有外文版的呢!最後,她的眼前出現了他放大的俊臉。

  「參觀完了嗎?這是我新布置的一間小屋,晴好的晚上,可以到這裡來看星星、吹吹海風。」

  她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來香港讀高中吧,學校離我們家不遠,我這個小屋裡所有的東西都和你分享。」他刻意放低了聲音,聽著無比魅惑。

  她低頭看著膝蓋上戰慄的十指。

  「香港沒有冬天,十二月,也只需要加一件毛衣,不會穿得像只熊。」

  她繼續沉默。

  「這裡也有海,這幢小屋就在海邊,家裡有游泳池,什麼時候都可以游泳。」

  她不說話。

  他有點慌了:「你可以就讀國際學校,雙語教學,裡面也有天文興趣班,畢業後可以直接去英國主修天文學。」

  她抬起頭來了。

  「如果你想家,假期里,我陪你回青台。香港假期非常多的。嗯?」

  她咬住了唇。

  「安安,來吧!前面三年都是我跑去青台陪你,現在也該你來香港陪我了。你不要這樣沉默著,說句話好不好?」

  「你把鏡頭傾斜六十度。」她終於開了口。

  沒想到,剛才那匆匆一掃,她居然看見了。一幅足有牆那麼高的巨幅照片,多麼的眼熟呀,她記得他曾經說要攝影師刪掉的,「為什麼要騙我?」

  他呵呵地笑:「你說呢?」目光灼灼,再不掩飾。

  「我不說。」俏臉燦若朝霞。

  十五歲,花兒正在綻放。以前是她不懂,三年過去了,他強行地將他的身影刻在她的心中,她才知那天見他離開時的心悶,原來不是氣壓低,而是心動。這種感覺,從不曾對別人有過,只有他……

  他呢,應該早就心動了吧!她手足無措,心裡卻又甜津津。

  「安安,來吧,和我一起。」他仍在誘哄。

  她不說話,愛看他為她著急的樣子。希望香港的星空也有青台這般美。

  她仰起頭,笑靨如花。

  02 戀人未滿

  寄人籬下的日子很不錯,準確地講,很驕橫。

  裴家到了裴浩然這一輩,已是富足四代,又是大家族,家中有管家、廚子、洗衣工、花匠、司機……分工明細得令人咋舌。在花園角落有幢三層小樓,裡面住的都是為裴家服務的員工。

  安安第一次踏進裴宅,在站立兩排的裴家員工面前,眺望著山下蔚藍的大海,許久沒有講話。

  裴宅之大超出想像,花園、游泳池、健身房,每個套間都配有洗手間、書房、起居室……不是袖珍型的那種,每一間都有青台普通人家的公寓那麼大。山下海灣還有裴家的私人遊艇,裴浩然誘她來港的玻璃屋就在裴宅的最高處。

  她住在裴宅主樓的客房,挨著裴迪文夫婦的起居室,這是舒暢阿姨讓管家安排的。為這事,裴浩然悶悶不樂了好幾日。主樓與他的臥室可是相距頗遠,要來找安安,還得經過爸媽的臥室,多少有點不方便。

  不過,也沒什麼可難得倒他的,臉皮厚點就可以了,但晚上十點前必須要離開安安的房間,不然,裴迪文或舒暢會出來趕人。防他防得滴水不漏。他有時在想,安安才是裴家的千金小姐吧,他大概是垃圾桶旁撿過來的。

  葉少寧並不同意安安住裴宅,安安的學校有學生公寓,管理得非常好。裴浩然不管講什麼,葉少寧都搖頭。後來還是舒暢出面,不知講了什麼,葉少寧勉為其難地應下了。

  在裴宅,員工稱呼安安為「安安小姐」。

  裴宅,有一位「欣兒小姐」,還有一位「翎翎小姐」。欣兒小姐是個傻子,很大年紀,智商只有三四歲,有一位保姆與她形影不離。舒暢阿姨似乎很愛她,每天都牽著她的手在花園中散步。她最愛仰起臉,要舒暢阿姨親親她。

  翎翎小姐,安安只見過兩次。她在美國哈佛大學讀博,學的是生化。聖誕節來港,裴浩然開車帶安安去機場接她,陪在她身邊的是個叫秦馳的俊秀男生,加拿大人,讀醫科,裴浩然說這兩人屬於超會讀書的天才型。

  安安不這樣認為,翎翎特愛逗她,才不是會讀書的那種冷靜內斂的人,她很愛惡作劇,玩起來特別瘋。安安看著她,覺得她的智商還不如欣兒呢!秦馳倒是內斂斯文,總是含笑站在一邊。當翎翎玩累時,她會乖乖跑向他,他摸摸她的頭髮,遞過一杯水。一靜一動,特別和諧美好。在迴廊的拐彎處,安安看見花圃邊的秦馳捧著翎翎的臉,溫柔地輕吻。翎翎嘴角掛著笑,長睫顫動。

  安安轉身跑開,一張臉紅若桃花,心跳得異常的快。上了樓,推開房門,裴浩然雙手枕頭躺在她的床上,兩隻眼盯著天花板,不知在想啥。這人絕對絕對是兩面人,出了這房門,就會變身優雅自製的英國紳士。瞧瞧他現在的樣,襯衫皺亂,髮型蓬亂,領帶解開掛在椅上,鞋一隻在床前,一隻在她的書桌前,還不如學校里的男生呢!

  她撇嘴:「你下次再上我的床,我就把你這樣子拍下來發到恆宇的官網上。」

  裴浩然傷心道:「我每天在外累死累活,掛著張面具,又要扮好兒子,又要扮好上司,如果在你面前再不能放鬆,我會憋瘋的。」

  來港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比在青台多。他又是課業,又是工作,還經常出差。兩個人一同逛街、吃小吃、在海邊傻傻吹海風,那簡直是一種奢侈。她現在才明白,他為何拼命要她來港。如果她仍待在青台,他們一年都不會看到幾眼的。

  現在,至少他們能待在同一個屋檐下。

  「那你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她看著他,心中某個部位隱隱地發軟,像是心疼。

  他呵呵地笑,坐起:「這就是我的真面目,不遮不掩,讓你早點習慣,我們以後可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

  「誰說的,我可是要回……」「青台」兩個字被他吃了,他的舌小心地從她的唇縫間擠進去,溫柔地捲起她的。她意思性地掙扎了下,便乖乖地由他摟緊。

  他們的初吻是在她十六歲的生日那晚。也不知是什麼風俗,裴宅里每個人過生日的那天,都要在花園裡植一株樹,或栽一株花,她也不例外。那天吃完蛋糕,她到花園裡親手栽下一株黃玫瑰。香港氣候溫熱,濕氣大,一場雨一過,植物很易成活。

  十五歲的生日是在青台過的,裴浩然說那間玻璃屋和望遠鏡就算是十五歲的禮物。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在床頭柜上擱了一堆,裴宅每個人都送了,連裴欣兒也把愛吃的棒棒糖奉獻了出來。裴迪文剛從法國回來,特地趕在晚飯前到家,陪她一起吃飯。舒暢阿姨送了她一件粉藍色的小禮服,說十六歲算成人了,應該有一件參加活動的禮服。只有他空著雙手。

  青台那時候還是冰天雪地、寒風刺骨,香港卻已綠樹紅花,一派春意。晚飯後,她總會去玻璃屋待會兒,他陪她過去。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肉眼可見的星星也極少,大塊的烏雲積在天空中,她沒碰望遠鏡,想看會兒書。手剛伸向書櫥,他突然一扳她的肩,她訝然地抬起頭,他的唇落了下來。她下意識地後退,他按住她的肩。動作不見得熟練,生疏得撞痛了她的牙齒。但有些人天生聰穎,不一會兒,便找著了竅門,長驅直入。

  她輕呼一聲,身子顫動,像是站立不穩,跌入了他的懷抱。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從腳下升起。之前,他們有過頰吻,也吻過額頭,從未有過這樣的親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又羞又慌。

  因為是他吧,卻不想推開,遲疑了許久,羞羞地環上了他的腰。

  他說這就是他送的生日禮——他的初吻。

  翎翎在港的時間不長,只會待個兩三天。大部分時間裡,裴宅是安靜的。學校是雙語教學,她在青台學的是美式英語,香港人是英倫風。街頭巷尾,通用語言是粵語。雖說香港已回歸,但普通話在港推行還是有點難度。每天早晨起床,菲傭把熨好的校服放在床頭,早餐已擺在餐桌上,司機已在外面等著。下午放學,司機與菲傭笑吟吟立在路邊,菲傭手裡提著剛從名品茶餐廳買來的下午茶。小長假,坐遊艇出海玩,或出國去轉轉。

  國外樂團來港,貴賓票早早就送到了裴宅。讓內地同學尖叫瘋狂的那些明星,想見隨時可以約。

  豪門小姐的生活,適應起來有點難。沒有下雪的冬天,感覺有點怪怪的。

  高一就這麼飛快地過去了,暑假回到青台,兩個月的時光過得極快,仿佛昨天剛下飛機,今天又拎著行李去了機場。

  裴浩然這個夏季都待在法國。裴迪文在法國長大的,恆宇的創始人裴天磊在世時,他也曾被派往法國,分管恆宇的歐洲事務。裴浩然踏著父親的足跡,也從法國起步。他第一次擔任分公司總裁,心中鉚著一股勁。

  裴迪文講過,如果沒有能力,就坦然做個二世祖,吃喝玩樂,裴家養得起。如果想干一番事業,那就好好證明自己。恆宇不會給予任何人優先權。

  裴浩然從十八歲就開始努力,這是對他的第一次大考。

  巴黎與青台隔著八小時的時差,因她在假期里,可以晨昏顛倒,於是便順著他來,凌晨時分,坐在電腦前,與他視頻,或躺在床上,將手機夾在耳朵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講著講著,有幾次,她就沉默了一會兒,他在電波那頭已沉沉睡去。疲憊的俊容,瘦了。

  她說:「我們不要聯繫這麼勤,一周講一次話好了」,他凜然拒絕,理由是聽著她的聲音,他才睡得安寧。她若不想他失眠,就乖乖聽話。

  八月底回港讀高二,沒想到在飛機上居然碰著一位初中學長,長她兩屆,兩人同上過天文興趣班。學長叫高崗,青台市的理科狀元,被港大錄取,他讀金融管理專業。

  真的有點興奮,兩人用青台話聊天,說著熟悉的街道,回憶著熟悉的人。下飛機時,她給他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約好周末帶他游香港,她可以做小嚮導。

  出口處,一抬眼就看到裴宅的司機,恭敬地向她問好,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她回首,向高崗揮揮手。八月的香港是炎熱的,她卻感覺心底盪起一縷清涼。

  汽車剛進大門,她下車,看見雨廊下的石柱邊倚著一人,嘴角噙笑,眉飛色舞,她愣在車邊,昨天通電話時,他說要下月才會回港,當時,她還輕輕嘆了口氣。沒有他的裴宅,對於她來講,添了幾分陌生。

  「傻啦,還是發現我更帥了?」他走過來,捏了下她的鼻子。

  「不是,陽光太刺眼了。」兩個月不見,似乎他身上多了點別的東西,而她還是老樣子。不知怎麼,有點氣餒。

  「你不是沒空回來嗎?」

  「我就是看你一眼,明天早晨就回法國。」

  「只幾個小時幹嗎飛回來?」

  「你說呢?」他長長地嘆息,「安安,你為什麼不能長快一點呢?」

  「那你為什麼不長慢一點?」

  「怎麼,嫌我老了?」

  「老是事實。」她嘀咕,額頭招來一指,「痛!」

  「既然是事實,那你就要好好地接受。我不在香港時,可要乖乖的,不然我回來打你屁屁。」

  「你還要在法國待多久?」想到他過幾個小時就要離開,有點提不起勁來。

  「想我就去巴黎看我呀!」

  「聽說那兒美女很多?」

  「時尚浪漫之都,怎會沒有美女?」

  她咬咬嘴唇,沒有再吱聲。這一晚,兩人在玻璃屋待到午夜才分開。他把她的唇吻腫了。

  第二天,送她到學校報到後,他才去機場。

  不知是不是他工作太忙,兩個人聯繫沒以前那麼多了。她恢復上課,學校、裴宅,每天來來回回,日子平淡如白開水。高崗的電話是一個月後打來的,他適應環境非常快,興奮地向她講港大的校園生活、精彩的社團活動、同學聚會。兩人約了一塊出去,玩了迪斯尼,逛了淺水灣。他的大學生涯如同自由的風,與她現在的生活,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她在香港沒有朋友,只有裴浩然。看著高崗飛揚的神情,不由想起青台讀書的時光,那時她每天也是安排得滿滿的,非常充實。

  高崗不知她是為裴浩然來港,只以為她是特地到港求學。從這以後,兩人經常見面。有時是和高崗的同學一起,有時就是他們兩人。一起去海邊,去書城,去看電影。在滿街粵語聲中,他們大聲講著青台話,引來路人詫異的目光,他倆四目相對,哈哈大笑。

  有一個周六,兩人坐在海邊吃冰。高崗指著山上一排排別墅,說道:「聽說那裡是香港的富人區,不知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呵呵笑,不應答。那上面最好的一塊地段,就坐落著裴宅。

  「我想肯定會非常無趣,想要什麼,伸手即來,一切都不要奮鬥,也沒目標,只是混日子罷了。」

  「不對,他們也要奮鬥的,甚至比一般人還要辛苦許多。」她想起第一次見裴浩然,那時的他比現在的她只大一歲,卻西裝革履、老成持重。說起來,兩人又有幾天沒通電話了,她還主動打過去一次,是個嗲嗲的女人接的,卷著舌頭講了一堆法語,好不容易電話轉到他手上,她也不記得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了,只說了句再見。

  「你講得這麼嚴肅,好像你非常清楚似的。不過,我一點也不羨慕豪門生活。我覺得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一切才甘甜。安柔,你想報考港大嗎?」

  她的成績,再加上恆宇的聲望,如果沒有意外,她必然是被保送去英國讀天文學。「還有一年多呢,現在想太早了吧!」她突然有點反感這樣的安排,國內大學的天文專業也非常不錯,為什麼一定要出國?

  高崗看著她將眉皺成一團,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兩人待到晚上才回去。出來時,她都是和司機講好送到哪裡然後就在哪裡接,手機開著,時時保持聯繫。

  高崗今天興致好,堅持多走一會兒,送她到離住處比較近的地方。她只得由他送到半山腰的公交站台,然後道別。高崗沒走過這段山路,她擔心他坐錯車。看著他上了公交車,她才沿著山坡往上走,一邊告知司機,她已到家。司機問了句:「那安安小姐應該見著少爺了吧?」

  「裴浩然回來了?」

  「是呀,你出門後,我去機場接他的。」

  她掛斷電話,加快步伐,不知不覺唇邊綻出一絲笑意,心酥酥的。

  裴宅院牆外一盞盞路燈已亮起,院中花草樹木在燈光下隨風輕輕搖曳。大廳里燈火通明,管家微笑向她頷首,「安安小姐,晚餐還有十分鐘。」他掃了眼她皺巴巴的衣裙,提醒她應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他呢?」她四下張望。

  「少爺嗎?他倒時差,已睡下了。」管家說道。

  裴浩然住在北樓的三樓,整層打造成一個獨立的空間。大門關上,就是個獨門獨院。管家說日後少爺成婚也會住在這兒,所以設計時考慮得非常全面,連日後的嬰兒房都有準備,還是兩間呢!她吐吐舌頭,噔噔下樓跑了。

  她就剛到香港時來過一次,純屬參觀。「安安小姐好!」北樓的清潔女傭掩飾住眼中的訝異,微笑看著難得在北樓出現的她。

  有那麼一點不自然,一隻手揪緊襯衣的下擺,另一隻手指指樓上:「裴浩然睡著了嗎?」

  「應該是,八點鐘時,少爺臥室的燈熄了。」

  小嘴委屈地噘起,她到家還不到七點,打聲招呼又不要幾分鐘,也有兩個多月沒見了,這點禮貌應該有的,是不是?

  「要我幫小姐叫醒少爺嗎?」女傭看著她委屈的樣,想笑。

  「不要,不要,」她連忙擺手,呵呵笑了兩聲,「我自己上去看看。」輕手輕腳地上了三樓,在大門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推開大門。起居間裡留有一盞柔黃的小檯燈,淺淺淡淡的光線灑了一地,她借著那點光亮摸到了臥室。門虛掩著,用指頭戳了下,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頭先伸進去瞅了瞅。裴浩然像是睡得極沉,發出低低的鼾聲。

  悄悄走進去,立在床頭。想起他曾無數次把她的床當作他的,在上面午睡、小憩,把她的抱枕扔得東一個西一個。他在家,她時時都得把自己的內衣小心藏好,生怕他來時看到。同學塞給她的一些少女愛看的言情書,也好好收著,免得被他笑幼稚。

  環顧四周,這房間和她粉色系的臥室是截然不同的,男生硬朗的氣息很濃,仿佛他強壯有力的雙臂。他有抱過她,在她不小心感冒時。一口氣抱上四樓,一點都不氣喘。

  眼睛適應了黑暗,依稀看清了床上的人。用時下女生們愛用的詞來形容,他似乎更加有型了。那高挺的鼻樑、濃密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喉結……啊,她愕然地瞪大眼睛。這人竟然是裸睡的!

  被單滑到小腹,寬厚的雙肩,結實的肌肉、精瘦的腰線……喉嚨突然發癢,她情不自禁咽下一大口口水,心跳如擂鼓,響得她不得不緊緊捂住心口。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屋內有人,濃眉不耐煩地蹙起,他側過了身子,被單跟著被翻卷到兩腿間。她失聲驚呼,慌亂逃了出去。

  不知一夜做了什麼夢,居然起晚了,起來時,心跳還是異樣,幸好周日的早餐比平時晚點。女傭進來送上熨好的衣裙,說:「天氣不錯,小姐今天穿無袖連衣棉裙,白底小紫花,有初夏的味道。」

  她點點頭,問:「少爺起床了嗎?」

  「和裴董在書房聊了一會兒公事,現在在健身房。」

  腦中不知怎麼就浮現出昨晚那具健美的身體,手一抖,梳子掉地上去了。健身房在二樓,面對著樓梯口,門開得很大,無法假裝沒看見。

  聖母瑪利亞,這人穿了一身塑體的健身服,完完全全把身體的每個線條都勾勒得清清楚楚,該明顯的部位絕對讓你不敢忽視。何況他剛健身完畢,汗水把衣服都沾濕了。濕身誘惑?不知怎麼想到了這個詞。她扶著欄杆,狠狠地咽口水。

  他也看見她了,淡淡地瞟過,對在一邊清潔的女傭說,「我去衝下澡,讓管家遲五分鐘開早餐。」用毛巾胡亂地拭了拭額頭,就這麼從她身邊走了下去。又沒打招呼欸!

  裴宅的早餐非常豐富,樣式也多,按照各人的口味一一呈上來。她不愛喝果汁,但喜歡吃兩片水果。牛奶和雞蛋是必吃的,另外再吃點點心,西點或港式小點都可以,她不挑食。她偷偷地看裴浩然。

  他要去恆宇總部吧,西裝領帶,頭髮特意打理過,整理得很職業。他和裴迪文聊一兩句公事,和舒暢說幾句家常,甚至還和裴欣兒逗個樂,掉個頭問管家身體如何,向送菜上來的廚子致謝,自始至終,沒看她一眼,沒和她搭一句話。

  今早的水果是黃桃,甘甜清脆,咽下最後一口,安安收回琢磨的視線,看向舒暢:「舒阿姨,我從昨天到今天有沒犯什麼錯?」

  舒暢笑吟吟地搖頭:「沒有,安安一直是乖女。」

  「裴伯伯?」她又轉向裴迪文。

  裴迪文寵溺地笑道:「安安向來是我的驕傲。」

  她點頭:「那如果我被某人刻意排擠,肯定不是我的原因,對嗎?」

  「當然。」裴迪文正經八百地回道,「是某人心態沒擺正。」

  她低頭坦然地喝牛奶,當對面的人如空氣般。

  某人冷哼一聲:「我要去樓上拿點資料。爹地,公司見!」他就這麼走了。

  心情不是不受影響的,上午待在屋中做作業,十道題有八道解不出來,其實她連題目都沒看清楚。坐五分鐘,就趴到窗外看看樓下有沒汽車駛進來。高崗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看電影,她說作業多,拒絕了。

  午餐桌上,只有她一人。舒暢帶裴欣兒出去逛街了,讓她同去,她說怕熱。裴迪文與他都在公司,聽他述職。餐廳太寬,餐桌太大,一個人坐著,孤零零的。她就吃了半碗飯,便回房了。照例在周日下午和爸媽通電話,爸爸也在加班,媽媽被押著陪同,兩人都在公司。她沒有提心底的鬱悶,輕描淡寫說了下學習的事,便掛了。

  裴欣兒最愛穿新衣,喜滋滋地到她房間來顯擺,得到她誇張的讚美,才滿意而去。

  晚飯倒是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剛坐下來,蕭翎從哈佛打來電話,他搶去接了,一說就是四十多分鐘,回來時,安安已吃好去了玻璃屋。

  沒有像平時那樣先去望遠鏡那兒看星空,而是站在那一幅巨大的照片前出神。那天的情景,她一直記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這張照片,她會願意來香港嗎?十五歲孤身出門求學,需要很大的勇氣。今夜的星空,肉眼看去一點都不璀璨,雲太多,月光也是朦朦朧朧。

  禮拜一的課向來排得很密,而且都是主科。放學時,每個人都像逃出了囚牢,一臉興奮。很意外,高崗站在外面等她。

  「今天我生日,約了幾個同學去吃燒烤,你也來吧!」

  「我都沒有準備生日禮物。」

  「沒關係,我又不是女生,不喜歡什麼禮物。來吧,有個同學也是青台的。」

  「我明早還要早起。」她含蓄地想拒絕。

  「知道,我會早早送你回去。」

  她無奈,跑去向等候的司機與菲傭告假。菲傭沒吱聲,司機說了句:「少爺明天下午的飛機回巴黎。」

  高崗的生日聚會非常熱鬧,原來在香港讀書的青台人還真不少,不過,只有她一個人在讀高中。

  「你住哪?」新認識的女同鄉問。

  「寄住在親戚家。」高崗當時問她時,她也是這麼回答。不然該講什麼呢?說裴迪文是爸爸的上司,說裴浩然和她是朋友,人家會覺著奇怪的。

  「住在別人家多不方便呀,出來租房吧,很自由,我同屋要出國,要不要我幫你留意?」

  「我爸媽不會同意的。」

  「放心,我會照顧你,還有高崗呀,我們都會幫你保護得好好的,爭取讓你考上港大。」

  她笑笑,不再接話。

  高崗也屬於陽光型的俊男,但與某人比,就遜了許多,是氣質還是內涵,她說不清,只知就是不同。和高崗一起,她不會臉紅心亂。她低頭看表,時間過得好慢。高崗說話算話,八點一過先送她回去,他們今夜要瘋到天明。

  出來她就打了電話,菲傭在山下的站台等著,陪同她走一段長長的山坡。

  「你那個親戚家家境似乎不錯。」高崗不止一次看到這位菲傭。

  「也許吧!」她模稜兩可地應著,心急如焚。

  「搬出來的事,你和你爸媽提下,我離那兒也不遠,晚上可以幫你輔導輔導功課。」高崗在身後提醒道。

  她「哦」了一聲,急忙跑向菲傭,連再見都忘了說。

  今晚,裴浩然沒睡那麼早,在起居室里坐著陪舒暢看電視。「安安回來啦!」舒暢聽到腳步聲走了出來,「要不要再吃點夜宵?」

  她在裴宅也給養嬌了,很少吃外食。「不用,今晚吃了不少烤肉,很飽了。」說這話時,她是看著他的。電視新聞很好看嗎?看得那麼目不轉睛。

  「我去看看欣兒有沒有睡,你吃點水果。」舒暢走了,起居室里只有她和他。她抿了抿唇,還是走到他面前。

  「幹嗎?」他皺起眉頭。

  「裴浩然,你是不是和我在生氣?」她憋不住了,還是問了出來。

  「和個小女生生氣,我沒那麼幼稚,也沒那麼閒。好了,好了,快上樓洗澡,看看書,早點睡。」

  她討厭他這副哄孩子的口吻:「你和誰比較,覺得我幼稚了?」十二歲時,她更小,他還不是硬要和她做朋友。

  「難道你覺著你很成熟了,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她昂起下巴,覺得這問題真可笑:「當然。」

  俊美的唇角勾起一絲玩味:「那你告訴我你這一向的行為合適嗎?」

  她不解。

  「回答不上來就回去好好想著,有了答案就給我電話。」他優雅地起身,留她獨自對著電視發呆。

  他上樓時,正遇到裴迪文從書房出來。

  「爹地,晚安!」

  「浩然,安安小,別逗她太久,不然她會當真的。」擦肩而過時,裴迪文笑著低語:「晚安!」

  巴黎,十二月。

  鬧鐘七點準時響起,睜開眼,兩分鐘的清醒過程,半小時的洗漱,然後換衣裝電腦拿鑰匙,七點四十到達停車場。胖嘟嘟的公寓管理員優雅地向他欠身,說:「裴先生,早!」

  天空昏沉沉的,像是還有大雪下。公寓大廳里,一棵大的聖誕樹剛搬進去,枝葉泥土掉了一地。應該有零下十多攝氏度吧,車內暖氣開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溫暖。街角有家咖啡館,泊好車,走進去買杯藍山,外帶,再加一個三明治,這是他今天的早餐。

  公司秘書曾熱心地為他準備早餐,吃過一次,就婉言謝絕。他還是喜歡這家咖啡店的早餐,咖啡地道,三明治里的蔬菜新鮮、火腿很大、奶酪也純。早餐就在車裡解決,順便手機上網,看有無電郵,有無電話和簡訊。有幾通,有公事,也有私人邀約,他期待很久的依然沒有。把最後一口咖啡喝完,紙杯扔進車中的小垃圾箱,抽出紙巾擦手、擦嘴,長長吁了口氣。

  兩個月了,從來沒有這麼久沒聯繫過,爹地和媽咪也不約而同地隻字不提她的事。法國分部的工作剛接手,忙亂得無法分身飛香港。

  他都暗示到那份上了,她一向聰明,不會到現在還沒明白?還是真的喜歡上那個乳臭未乾的小男生?平生第一次慌亂無措。

  他悄悄問劉管家,劉管家講安安小姐非常好,前幾天在學校還拿了獎,還有,葉總和童老師來香港住了幾天。

  「是青台分公司述職?」他問。

  「公司的事我不清楚,應該是為安安小姐來的吧!」

  他倏地緊張起來:「僅是看望嗎?」

  劉管家沉吟了下,回道:「可能是談安安小姐搬出去住的事,還有安安小姐在哪裡讀大學要商量下。」

  「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之前不是都說好了?」

  「少爺,這些我回答不上來。」

  他立刻給裴迪文打電話,特助接的,說在會議中,暫時不接聽。他又給舒暢打,舒暢耐心地聽著他拋來的一個又一個問題,笑了笑:「浩然,安安已經大了,我們必須尊重她。」

  他頹然地愣在電話那端,心口悶悶的,像暴雨來臨前的天空,讓人抓狂,讓人煩躁。他沒有給她打電話,是膽怯吧,萬一從她口中證實自己的擔憂,他該怎麼辦?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這份感情開始得早,他一直細心地呵護著,不然也不會在她十五歲時就將她強拉到身邊。十八歲那年,從青台回來,腦中揮之不去那張清麗的小臉。從律師那裡拿回攝影師寄來的照片時,他自嘲地對自己說:裴浩然,你好沒出息,居然栽在一個十二歲的女生手中。

  聽祖母提過,爹地在年輕時曾經有過一段噩夢般的家族聯姻,幸好後來遇到了媽咪。所以他成年之後,雖然有多家名門暗示聯姻,爹地都委婉回絕,說要尊重他的意見。他是多麼幸運,可以娶自己所愛的人,但因為如此,他才要在戀情上更慎重。

  二十一歲的仲夏夜,羞窘無比,卻仍然用認真的語氣告訴爹地、媽咪,他愛一個女生已經三年了,希望可以把她接來家中培養感情。他記得媽咪當時瞠目結舌的樣,爹地還能保持冷靜。

  「愛上比自己小很多的女生會很辛苦。」裴迪文以過來人的口吻告之,招來舒暢的一記白眼。

  「沒有關係,我做好準備。」

  「她太小,以後變數很大。」

  「不會的。」這份愛,他是篤定的、自信的。

  他自小沒做過衝動的事,也沒闖過禍,也不是玩幽默的人,爹地、媽咪對視一眼,輕輕點了下頭。

  從安安住進裴宅的那一天起,上上下下都知,這是未來的恆宇董事長夫人。但沒人給她任何壓力,當她是小女生,讓她享受著這個年紀應該享受的一切。難道被爹地料中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變數?

  後面的汽車不住鳴喇叭,他回過神,抬起頭,綠燈亮了,忙踩下油門。聖誕將至,連著新年,將有一個長假,回香港去吧,敲敲那丫頭的腦袋,問問她怎麼越大越笨了。他這樣的優質青年,錯過了,可是一輩子都會後悔的。

  認識五年,他愛得越來越深,卻也越來越不自信。怕整天廝守會厭倦,這才同意到法國任職。同時也想早點來打基礎,到她讀大學時,他可以在國外給她建一個家。處心積慮,步步謹慎。安安,你是真的長大了,還是只是小小的叛逆?不安的心猶如有女初長成的無力父親。

  法國人會享受,只有早晨認真做事,下午三點後便是下午茶時間,接著便開始安排晚上活動。

  早晨是非常忙碌的。秘書送進一天的日程,有兩個會,晚上有個商業活動,不算太忙。打開文件時,習慣性地看了下表,九點,香港應該是下午四點,她該放學回家了吧!真的很想很想她。

  午餐吃了個簡餐,又喝了杯咖啡。下午三點,職員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說有笑。他從會議室出來,揉揉酸痛的太陽穴,手機響了。陌生號碼,他遲疑了下,順手接了。「裴浩然,給我十五歐元。」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屏住呼吸。這是幻覺?「阿嚏!」手機里傳來一個響亮的噴嚏聲,還有低低的咕噥。

  「安安?」他難以置信地出聲。

  「嗯,快點呀,我冷死了。我沒有零錢,人家司機又找不開。」

  心中突然像有一朵禮花升天:「你在哪兒?」

  「你公司樓下。」

  他都不知怎麼跑下的樓,定定地看著馬路對面穿著粉藍羽絨衣的小女生,說是百感交集,說是欣喜若狂,說是……怎麼說都可以,懸浮太久的一顆心優哉游哉地落了地。

  這五年沒有白疼,終是他最最知心的小安安。

  「不要找了。」胡亂遞了張鈔票過去,打發走了司機,先在凍得通紅的兩頰各印上一吻,然後便吻住了兩瓣鮮紅的唇。記憶里的滋味在一次次回憶中早忘了,只知這一刻是如此的甜美如此的柔軟。

  她羞澀地推他。他笑,忍不住還是一再輕啄。「怎麼一個人來了?」

  「裴伯伯有托人一路上照顧,在機場才分開的。」

  「為什麼不給我電話讓我去接機?」

  「你說呢?」她搓著手,跺跺腳,巴黎真冷。他呵呵笑,拿起行李箱的拉杆,一手攬著她的腰。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嗎?是的,驚喜呀,他已感受到了。

  將她安置到沙發上,脫去大衣,想著晚上該帶她去哪裡吃晚餐,後面的日程要如何取消。周到的秘書走進來,體貼地問可否要幫這位小姐訂酒店。「不需要,她和我一起住。」他驕傲地揚起眉角。秘書怔住,女生單薄而又纖瘦,還沒成年吧!

  「介紹下,這是我秘書莎麗,這是我……」他轉身溫柔地拉起小女生,「未婚妻葉安柔。」

  莎麗失態地瞪圓了眼。裴浩然聳聳肩,偷瞄安安,兩隻耳朵悄然紅了。是不是該慶幸安安聽不懂法語呢?

  沏杯熱熱的紅茶遞過去,人跟著也擠上沙發。那是單人沙發,幸好寬敞,幸好安安瘦,勉強把他容納下。

  「為什麼不是咖啡?」安安雙手捂著茶杯,歪著頭問。巴黎市區最有特色的地方不就是街頭的咖啡館嗎?

  他環住她的肩:「你沒成年,不准碰咖啡。」

  她噘起嘴,不知嘀咕了什麼。仿佛是說這是在法國,應該自由些、縱情些,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

  他突然有一種衝動,「過兩天帶你去吃法國大餐,今天就隨意吃點,你需要適應下時差。法國大餐吃下來,至少得兩個小時。」

  「真讓人興奮。我下飛機的時候,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巴黎。」她擱下茶杯,雙手平放在胸前,按捺不住激動。

  「你是為了觀光來巴黎,還是為了別的?」

  她睨著他,真佩服他敢這樣問。「當然是觀光呀,不然這麼冷誰願意飛越半個地球過來。」她很認真地回答。

  「再想想?」

  「啊,我想起來還沒告訴舒暢阿姨我到巴黎了。」她從他身邊跳開,忙不迭撲向包包。

  長臂一伸,緩緩地把她又拉回沙發上。「我來打。」然後,他又給童悅打了通電話。

  以前他喚童悅是童阿姨,安安來港之後,他改口喚「悅姨」。他總是主動和童悅聯繫,和葉少寧聯繫少。一是因為葉少寧的工作,講起來以公事為主,聊到私事怪怪的,還有葉少寧對於安安去香港讀書,一直對他不滿。所以他能迴避就不會主動親近。

  不過,安安的公公和婆婆卻極喜歡他。他只要去青台,總要去葉家別墅看望他們。婆婆羅佳英知他是世家公子,心中別提多歡喜了。他還帶他們到香港玩過幾趟,親自做導遊,行程安排得好,活動又豐富,還不累人,走時還贈送禮物多多。公公對安安說,放在抗戰時期,婆婆肯定是叛徒,糖衣炮彈一發,她就投降。婆婆死活不肯承認:「這是浩然送,我才收的,別人金山銀山堆在我面前,我眼都不會眨。」

  「現在是聖誕期間,屬於巴黎的旅遊旺季,酒店不好訂,你就到我那裡擠擠吧!」牽手下樓,他打開車門,回頭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交代了下,免得她一會兒橫眉豎眼,當他是圖謀不軌的壞人。

  「你公寓很小嗎?」她扣上安全帶,注意力全放在沿途的街景上。咖啡館真的很多,那些匆匆疾行的女子光著雙腿,只著大衣,不知冷不冷。

  「兩個人沒什麼問題。」

  她體貼道:「你如果工作忙,明天給我報個團吧,我跟團玩。」

  「如果我真這樣,我怕你會一輩子恨死我。」

  她扭過頭:「為什麼?」

  「某人很小心眼唄,說說看,有多久沒理我了。」

  「那你呢?」

  「我在等你的答案。」

  「那是問題嗎?」

  「當然是。安安,你不再是十二歲。」

  她在座位上動了動,整個人轉過來面對著他。前方恰好是紅燈。

  「十二歲時,我很討厭和你拍合影,我喜歡星星勝於一切。香港擁擠而又悶熱,街頭巷尾講著令我發毛的廣東話,食物吃起來也沒青台的可口;想來巴黎我希望是初春或深秋,那樣更能領略這座城市的美。可是十五歲時我去了香港,現在我在巴黎。裴浩然,你說我為什麼這樣做?」

  他震愕地凝視著眼前這張比任何時候都嚴肅的小臉,有一種柔軟的感覺從腳底漫上,一點點發燙。他握住她的手,她白了他一眼。

  裴家在法國有幾處房產,甚至在普羅旺斯還有幢古堡,裴浩然卻住著一套小公寓,「這又不算家,只是個休息的地方,小了比較好收拾。」他解釋道。

  可是也太小了,連個客房也沒有。安安站在客廳里四下環顧,只一眼就看遍,兩人還得共用一個浴室。室內暖氣倒是開得很足。

  「你先去洗澡,我給你做飯。我只會炒飯哦!」他把行李拎進臥室,打開,「需要我幫你準備睡衣嗎?」

  「我們要睡一張床?」安安呆住了。

  「床給你,我睡地毯上!」

  洗了米放進飯鍋,等著蒸熟,同時打開冰箱,找出蔬菜做個湯。他耳朵豎著,她不知碰翻了什麼,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動,她小聲嘟噥。心情真如三月微風,輕快得不知方向。

  寵溺地扭頭朝緊閉的浴室看了看,兩人從來沒有這樣共處一室過,他真是非常期待這個浪漫之夜了。

  海鮮飯配蔬菜湯,這可是裴宅大廚手把手傳授的,他一直引以為傲。

  這個澡泡的時間也太久了,都過去四十分鐘,她還沒出來。他正要過去敲門,門開了。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身後,小臉紅潤,睡衣有點大,袖子挽了幾圈,雪白的腳丫蜷在胖胖的拖鞋裡。她有些難為情:「我沒帶毛巾,用的是你的。」

  心一顫,他上前抱緊她:「這是我的幸福。我一直想著有一天,我們可以這樣親密。一間房,一間浴室,一隻水杯里放兩隻牙刷,毛巾架上,你的我的挨在一起。」

  她評價:「有錢人!」

  「嗯?」

  「普通人家能有幾間房,哪家不是一個浴室,哪家的毛巾不是都擠在一起!」

  「不解風情!」他氣得彈她,她抿嘴直樂。

  廚藝不錯,不留神還以為是在香港的裴宅呢!飽了,暖了,睡意自然漫了上來,「床真的讓給我嗎?」他揉揉她的頭髮。

  床夠大,燈光柔和,枕頭靠墊松鬆軟軟,感覺枕上去,必然很舒服。

  「怎麼不睡?」他擦著頭髮,裹著毛巾,走了進來。

  她回過頭,叫道:「你又不穿衣服?」

  「又?你什麼時候見過我不穿衣服?」

  她急得跺腳,怎麼會聊出這個話題?「有一次不小心看到的。」

  「我在洗澡?」他慢慢向她走去,她緊張地後退。

  「不是,你在睡覺。」

  「哦,都看到了?」

  「沒……就一半多點。」

  「還想看嗎?」他的手放在毛巾的結上,安安捂著眼睛,高聲尖叫。

  毛巾扯開,露出裡面寬鬆的運動中褲。他哈哈大笑,她氣得用拳頭捶他。

  他在地毯上鋪了條被子,她擔心地問:「會不會冷?」他說:「沒事,我身體結實著呢!」

  她想了想:「上來睡吧!」

  他搖頭:「我意志力不強,再等等,至少等你十八歲了,不然葉叔會殺了我。」

  她嘟囔:「不能純睡覺嗎?」

  他很誠實地承認:「不能。有時候男人不是用大腦思考的。」

  熄了燈,黑暗裡他聽到她輕輕喚他的名字:「浩然,我知道的,你是愛我的。」

  傻瓜,這不是明擺的嗎?「晚安,寶貝!」

  許久沒有睡到自然醒了,裴浩然一看時間,九點半。陽光透過窗簾,室內半明半暗。安安還在睡,像小嬰兒般,雙頰紅撲撲的。仿佛察覺到有人注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他,笑了。小雛菊一樣,一朵朵地綻放。

  「早!」他微笑印上早安吻。

  「早!今天天氣不錯哦!」

  「是,陽光很好,天很藍。適合外出。」

  他牽著她的手去常去的街頭咖啡館。已過忙碌的早餐時間,店中客人不太多。這次不要外帶,他悠閒地坐在吧檯邊,他點藍山咖啡,她喝皇家奶茶,一人一塊三明治。「我每天早晨都吃這個,嘗嘗。」他說道。她捧著,張開嘴巴咬了一大口。

  來巴黎,羅浮宮與巴黎聖母院肯定要去膜拜的,艾菲爾鐵塔也要登一登,在凱旋門拍幾張照片留個紀念,沿著塞納河走一走。河畔有流浪藝人演奏,還有路邊畫家為遊人畫像。她也畫了一幅,畫中,他從身後環住她,她仰起頭,一臉幸福。

  在廣場邊,恰巧有模特拍時裝秀。只著薄如蟬翼的裙子,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光鮮照人地搖曳飄過。她咂嘴,說:「真辛苦。」

  他替她扣好鬆開的大衣紐扣,笑著答:「賺錢不是這麼容易的,不過,你無須擔心這些,你有我,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對了,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突然來巴黎?」知道是個驚喜,還想得到更深的答案。

  十二月的寒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甩開眼前的髮絲:「你以為我不會想你嗎?」

  他留下的問題,在他走後,她一下就找到了答案。覺得他很好玩卻又覺得心疼。愛,要懂得體貼,必須處處考慮另一個人的感受。裴伯伯說他為了能在香港多待幾天,徹夜加班,假期沒休滿,卻走了。她的身邊有了別的男生,他有點傷心,但他並沒有要求她必須怎樣去做,他要等她自覺地回應。

  從那之後,她就疏遠了高崗,也遠離了他的朋友圈。相思滿到一個高度,連呼吸都染上了輕愁。舒阿姨在飯桌上聊起巴黎的冬天,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湯,起身時,她問舒阿姨,如果去巴黎旅遊,需要辦什麼手續。劉管家在一邊接話說,安安小姐有護照,什麼時候想去都可以。於是,她來了。

  「再想,也沒有我想得厲害。」他輕嘆,攬住了她的肩。

  聖誕前夕,他帶她去買高跟鞋,不是逗趣,他神情很認真,「女孩長大後,應該有一雙美麗的高跟鞋。」

  她看過迪亞茲演的《偷穿高跟鞋》,劇中姐姐那滿滿一櫃的高跟鞋,確實是所有所有女孩的夢想。

  他細心地挑選,不厭其煩地向店員描述想要的式樣。最後,一雙粉紫綴水鑽的高跟鞋放在她面前,他蹲下身為她試穿。她走得小心翼翼,在鏡子前緩慢地轉了個圈。因為這雙高跟鞋,她覺得她似乎是美麗的。

  他又為她買了件粉紫的小禮服、粉紫的水晶發卡、粉紫的包包。「這只是聖誕禮物,你還是學生,不會時時這樣奢侈的。」

  「知道啦,我又沒要。」

  結帳時,他讓她等了一會兒。

  高跟鞋、禮服、包包,當晚就派上了用場,他帶她去吃西餐。「西餐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情調與浪漫。」在車上,他不住扭頭看她。她第一次化淡妝,美得令他吃驚。

  「放心,我不會丟你臉的。」西餐的禮儀很繁雜,偶爾吃一次兩次,她能忍耐。

  他替她開門,挽著她走進餐廳,替她脫下大衣,交給侍者。餐桌上花瓶中的玫瑰開得正艷,廳中樂隊正演奏一首舒緩的樂曲。侍者遞上菜單時,朝她投來質疑的一眼。在法國,未滿十八歲,是不允許飲酒的。這女孩有十六?

  他笑笑,要了香檳,她自覺喝蘇打水與果汁。

  客人陸陸續續就座,小聲輕談,低低吟笑,目光柔和。

  正餐吃了一半,他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失陪下!」他紳士地向她欠了下身,站起身,走向樂隊。

  她正奮力與盤中的牛排鬥爭,沒有分心注意他的去向。牛排是七成熟,嚼起來很鮮嫩,嗯,好吃!她彎起嘴角,抬起眼,這才看到他站在樂池的麥克風前,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那一年,我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她剛剛十二歲,我就知我此生所愛的人來了。我們戀愛已五年,這種感覺從未動搖,反而越來越堅定。所以今夜請諸位給我鼓勵,我想請求她把以後所有所有的時光都給我,只給我。」

  廳中響起祝福的掌聲,只有她茫然地四下環顧。

  他有點害羞,但仍堅定地站著,「她特別乖,不讓我操心,也沒害我失眠。我沒給她送過花,也沒給她唱過情歌,今夜就一併補上吧!」

  他向樂隊的吉他手點點頭,接過吉他。廳內鴉雀無聲。他唱的是一首讓人耳熟的英文歌《愛》。她擱下刀叉,手足無措地揪住禮服的下擺,她承認她緊張了。

  他唱得並不專業,有幾處還破音了,幸好感情真摯。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此起彼落的掌聲中,他優雅地站立,向眾人道謝。

  侍者從後面抱過一束玫瑰遞給他,他越過一張張餐桌,向她走來。她突然氣接不上來,眼睛瞪得溜圓。

  「安柔,你緊張嗎?」他用中文溫柔地問,她點頭。「我也緊張,但,沒關係。」他笑了笑,握住她哆嗦的手,就這麼單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她捂住嘴,不知何時,他的掌心多了個首飾盒。

  「裴家的長孫媳,以後會有許多許多昂貴的首飾,這只是一枚小小的鑽戒,是我下午匆匆買來的。安柔,在你面前的這個男人,算不上成熟,你也不要想他做什麼工作,他是某某的長子,你只要知道他愛你,很愛很愛。那麼,可否把你以後的快樂、痛苦、美麗、蒼老,都給他呢?嫁給我,安柔,好嗎?」他親吻她的手指。

  「你仍可以繼續求學,仍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婚禮也不會太快,我們只是先訂婚。」

  鼓勵的掌聲響起,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催促。

  「浩然,我願意的。」她哽咽著。

  他微笑,為她戴上戒指。她視如珍寶,曲起手,握得牢牢的。他起身,抱起她,親吻,深深的。

  餐廳經理送上祝福的香檳,戲謔地對她擠擠眼:「我有幸為這位美麗的女士服務嗎?」

  「我還沒到十八歲。」她老實交代,以法語。

  「我老了,女士講什麼我沒聽清。」經理斟上滿滿的香檳,微微彎腰。樂隊開始演奏一首小情歌。

  「你會法語?」真正吃驚的人是裴浩然。

  「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從去年開始就在學習法語了。」她彎起嘴角,笑得歡暢。

  成功的圖謀,必須要人配合,才能完滿。明年,裴伯伯將為她轉學到法國讀書,以後大學也在這邊讀。說是為了讓他安心地工作,其實她也經不起思念的煎熬。爸媽特地為這事來港,她說服了他們。這些,以後再慢慢講給他聽。

  現在……「乾杯,浩然!」她舉起酒杯。她第一次喝酒欸,好想嘗嘗是什麼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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