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番外如夢令
2024-06-08 17:50:45
作者: 藕花
樹上的知了叫得正歡,又是一年盛夏。
好在不似三年前的那場大旱,熱的也算尋常。
眼看那群頑皮孩子,散了學後便跟一群活蹦亂跳的大小蝦米似的,跳進庵後的小溪中打起水仗消暑,虞氏也只高聲叫罵幾句,提醒他們別滑了腳摔著,倒也不怎麼管。
那小溪清淺,最深處也不過沒過孩子膝蓋,水流不急,實在不必太過擔心。
轉頭進屋,卻見女兒上官穗,正拿著明晃晃的蔥綠繡線,補一件白色衣裳,顯然心不在焉。
虞氏知她心事,頓時皺眉,「多大點事啊?你要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留下。成天這麼糾結來糾結去的,竟是比你弟弟考個秀才都難!」
屋舍窄小,說話原就瞞不住人,正好上官敖拎著一籃洗得白白淨淨的香瓜過來,自還啃著一隻,探頭道,「怎麼又扯上我了?」
虞氏譏笑,「難道我說錯了?這都考幾回了,還沒中呢。當心回頭你教的孩子們都考中了,你還沒中,那才是丟人丟大發了。」
上官敖嘻嘻笑著,將瓜遞上,「那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好事兒。母親,吃瓜,地里新鮮摘的,可甜呢。」
他從前在嫡母跟前,就跟避貓鼠兒似的,大氣都不敢喘。如今來了鄉下幾年,大概是被淳樸鄉野的民風所染,倒是俱都舒展開來,相處得更加融洽自在。
虞氏也不象從前在城裡當太太那般講究,橫豎一把年紀了,也能隨心所欲,少守些規矩,豪爽的直接上手,拿起只香瓜就啃。一面啃,還一面往外走。
「我還是得出去看著那些猴崽子,一個個的,一眼不見就要上天呢。」
上官敖也沒空久留。
他給這些孤兒和鄰村孩子們上的課結束了,自己還得去找夫子讀書,爭取考秀才呢。
雖嘴上不在意,可心裡還真怕被比下去。
且如今這般上進還不同於從前被家裡長輩逼著讀書,是自己想要上進,自然就越發努力。
「姐你也歇歇,別老做針線,仔細眼睛酸,記著吃瓜啊。姐夫那兒,你想回就回唄,真別擔心我們。」
上官穗原想找個人聊聊,不想一下走了精光。
只得高聲提醒了句,「你也給先生家帶幾個瓜啊。」
上官敖擺手答應「知道了」,人卻頭也不回的走了。
上官穗也徹底沒了做針線的心思。
單手托腮,看著窗外院子裡爬上來的一朵南瓜藤上的黃花,心思糾結。
三年時光,怎麼倏忽就過了?
想想三年前自己闖下的大禍,上官穗都覺得跟場夢似的。
她當時是怎樣的鬼迷心竅,才鬧得那樣不堪?
也虧得許惜顏作主,將她送到鄉下庵堂,清清靜靜過了三年,才讓她真正想明白自己犯下多大的過錯。
可越是想得明白,上官穗就越發羞愧。
她成日種瓜種菜,縫補衣裳,照顧孤寡老人和孩子,不是操心這個村的橋塌了,就是那個村誰家又遭了災,簡直沒一刻停下。
可饒是如此,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想起從前種種,還是時常悔恨交加,淚濕枕畔。
不過她命好,真真嫁了個好人家。
婆婆蕭氏,還有丈夫尉遲均早都跟她說了,三年約滿後她若想回家,歡迎。想留下正式修行,也隨她的意。
就連被她害得終身殘疾的兒子,也來信跟她說,不管她最後做出什麼決定,他都會尊重她,也會永遠孝順她。
遙想著身在遠方的兒子,上官穗眼眶濕潤,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驕傲。
尉遲欽自打舊年上了京城,可是開了眼界。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之後,他便決心跟許桓那般,出門遊歷去了。
這也是守孝種地,種出來的自信呢。
這一路,他見識過江南的煙雨小橋,觀過東海的波瀾壯闊,在絕頂上看到絕美的瀑布雲海,也體驗過千里江陵的浩浩湯湯……
這些經驗,他都寫在一封封的書信里,跟母親上官穗分享了。
而最新消息是,尉遲欽在某次大雨滂沱的路上,好心幫助一位淋著雨的老人家,不想竟是位德高望重,致仕還鄉的老大人。
老大人閒來無事,就愛打扮成鄉下老農的模樣,出去釣個魚蹓個彎,誰想就被大雨困在半路上了呢?
因為衣著寒酸,也無人搭理,只有好心的尉遲欽肯停下幫了他。
不顧自己的瘸腿,硬讓老人上了馬,在大風大雨里顛簸著走了一路中,滾了一身泥巴,卻把老人好端端送回了家。
要不是遇到他,以老大人這般歲數,可真是夠嗆。最起碼,大病一場是跑不掉的。
而尉遲欽做完好事還不留名。
眼見老人家世不俗,他也不圖回報,留個化名就悄悄走啦。
誰知被精明老辣的老大人一眼看穿,硬是派人截了回來。後打聽出底細,知道是金光侯的侄兒,老大人便動起了結親的心思。
倒不是攀附權貴什麼的,人家家世不俗,也不稀罕這些。老大人只看著門當戶對,更重要的是,他看中了尉遲欽的人品。
肯憐恤老邁貧窮之人,也不居恩圖報。雖身有殘疾,仍是胸襟廣闊,願意週遊四方,不拿自己當廢人,自信自強,這便是個十足的好男兒了。
故此,老大人願拿出結親的,還是他家正枝嫡出的孫女兒。
至於瘸了條腿算什麼?
不能做官又如何?
天底下男子漢大丈夫,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
要是有興趣,不如跟著他精研律法,做學問吧。
嗯,老大人可是當世的法學名家。京城安王妃米氏娘家幾位叔伯也是學律法的,還得尊稱這位老大人一聲先生呢。
上官穗接到來信,簡直是喜極而泣!
兒子的腿,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
就怕他將來討媳婦時被人挑三揀四,如今能結上這門好親,真是再滿意不過。
偏尉遲欽犯起牛脾氣。
說婚姻大事,雖是父母長輩作主,也得姑娘家自己同意。
他身有殘疾,到底不便,若姑娘家心裡不願,他也是不能同意的。
誰想那家孫女一聽,即刻就肯了。
讓丫鬟遞出話來,說他能說這樣話來,就必是個肯尊重妻子的好丈夫。
且他家還有個名滿天下的嬸嬸昇平公主呢,能嫁進這樣人家,是她的福氣。
於是,尉遲欽再也推辭不得,才寫信告知家中,若父母同意,方正式提親。
尉遲家收到消息,自然是同意的。
只看到信時,上官穗難免又羞慚了一回。
當初跟金光侯府結親時,爹爹也說,能得許惜顏做妯娌,是她這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自己卻差點親手毀了這份福氣,如今叫她回去,她哪裡還有這個臉呢?
但要是不回去,難道要把這份福氣拱手讓人麼?
上官穗深深的糾結了。
而此時,她所居的白雲庵前,過來一支二十來人的小小隊伍。大熱的天,推車挑擔,直走得汗流浹背。
好容易瞧見個小小庵堂,後頭還有所大院子,遙遙從矮牆處看見裡頭打理得花木整齊,瓜果飄香。庵前綠葉濃密的大樹底下,又擺著供行人歇腳的石桌石凳,顯見得是個良善友好的所在。
隊伍里的小伙子便揚聲說,「班主,要不咱去討口水喝吧?」
他口中的班主,竟是個風風火火,英姿颯爽的中年婦人,頓時趕上前來,「你們這些毛手毛腳的傢伙,別把人家嚇到了,我去。請問,有人嗎,家裡有人嗎?」
「有,有人的!」
上官穗一個激靈,醒過神來,急急出來答話。
今兒庵堂師傅們給請去念經超度做法事了,幾個丫鬟婆子陪著孤寡老人去瞧大夫了,剩下幾個還在後頭歇午晌呢。
她們可是天天一大早的起來忙活,累得很,上官穗也不去叫了。橫豎她自己也做熟了,開了庵堂側門,很快就拎出一大壺茶水,並一摞洗得乾乾淨淨的粗瓷大碗。
「中午才煮的消暑茶,正好溫溫的可以入口呢。」
「哪裡好勞動太太?快放下,我們自來吧。」
那婦人見上官穗雖是荊釵布裙,不施脂粉,卻儀容不俗,顯見得不是普通農婦。趕緊接過,道了謝方交給夥計們自去喝茶。
上官穗這才瞧見,這竟是個戲班子。
沒見那些箱籠邊,俱掛著好些鑼鼓樂器麼?
隊伍里唯一一頭騾車上,高高插著面鑲著明黃邊的大紅三角旗子,旗中一隻鳳凰,古樸典雅。
「喲,你們這是奉旨去哪兒義演呀?這回演的是什麼戲?」
三年前,自顏皇后聽說好些地方讀書不易,便叫顏真寫了幾齣戲。然後由皇后娘娘出錢,資助一些戲班子,免費演出。宣揚尊賢敬老,勤勞上進等等美德,卻是效果極好。
皇上見狀,還特意賞下這面鳳凰旗,給各地演出的戲班子。
而今能插上這隻鳳凰旗,演幾齣官府指定的新戲,於這些下九流的戲班子,也是極大的榮耀呢。
上官穗雖居鄉間,好歹也是金光侯府的太太,消息自是靈通。
這樣免費的大戲她雖沒看過,卻早聽說過了。
每次演出,都是人山人海,極受歡迎的。
看她是個識貨的,年輕夥計跳了出來,滿臉自豪,「太太好眼力!我們正是要奉旨去濟州義演呢。回頭爭取也到寧州來,到時太太也來捧場啊。」
她一個修行之人,如何去湊這種熱鬧?
上官穗笑笑,也不說話,卻是轉身把那籃子香瓜拿了出來,「吃吧,都洗乾淨了,挺甜的。」
「我們的新戲可好了!」小
夥計不懂事,還想賣力推銷,那女班主卻是個明眼人,一下看出不妥,將瓜籃子往他懷裡一塞,「有的吃還堵不上你的嘴?好不好的,也得客人說了算,哪有自己先吹上天的?」
將夥計打發到庵堂外的大樹下乘涼歇腳,女班主轉頭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啊,小孩子家沒見過世面,嘴上也沒個把門的。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太太見諒。」
上官穗忙說無礙,又請那女班主坐下喝茶。
誰知那女班主左右瞧瞧,卻是解了荷包,拿出幾錠散碎銀子,想想乾脆將銀子全倒了出來,只留下最小的兩錠收著,餘下悉數推到上官穗面前。
「這銀子太太幫我收著,捐給庵堂做善事吧。你們這兒,應該收留了不少老人孩子吧?」
她已經注意到了,庵堂後面的院子裡,可是晾曬著許多衣裳鞋子。
大大小小,雖舊,卻洗涮得乾乾淨淨,補得整整齊齊。
庵堂里除了佛香,還有老人常熬的幾味中藥味道。
她也是苦日子過過來的,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上官穗知她們唱戲的不容易,原想說這也太多了,可女班主卻笑著掠了掠鬢髮,「別推辭,只當我還債吧。我欠寧州一個人,好大恩情呢。」
上官穗一愣,「那你何不——」
直接還給人家?
女班主自嘲的笑笑,「就我這仨瓜倆棗的,可不敢到那位貴人跟前丟人現眼。能替她家鄉父老做些事,也算是盡我的一點心意了。」
上官穗便不問了。
誰知那女班主卻是個爽快人,也不瞞著,照直說了,「其實也沒啥,無非是我年輕時沒腦子,被人利用,去誣陷一個好人。這位貴人知道後,不僅沒有責備我,還替我討回了公道。原我想著,得去給這位貴人為奴為仆,一輩子做牛做馬,才能還了這份大恩大德。可她卻是不收,還給了我銀兩,叫我去好好過日子,就是對她最大的報答了。
我還以為她是嫌棄我身份卑賤,畢竟我就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可她卻說,這天下除了少數幸運兒,大半人都出身尋常,乃至卑賤。可出生卑賤就註定了要卑賤一輩子麼?那些出身卑賤卻又青史留名,立下赫赫功績的人,又怎麼說呢?
就算這世上大半隻是普通人,也只能普普通通過好這一生。但只要能不隨波逐流,放縱命運,不甘心同流合污,願意力爭上流,並在有能力的時候,也做些好事,幫助下別人。這樣的人,不也值得敬重,也對得起自己的一生?」
女班主目露懷念,「她走之後,我想了很久,就拿她給我的銀子,開了個小小的戲班子。一開始真的很小,就我和一個拉琴拉得半調子的瞎眼老師傅,還有兩個撿來的小徒弟。但我咬牙堅持了這些年,居然也慢慢做得小有名氣了。如今我的戲班子還能接鳳凰旗,演皇后娘娘的戲。這要放到從前,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瞞太太您說,我們這些跑江湖的,成天污泥里滾來滾去,見到的糟污事可太多了。可我始終記著當年貴人跟我說的話,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好,但那缺德昧良心的黑心事,我卻是當真一件也沒有幹過。來唱戲的雖都是下賤人,可我敢當著庵堂里的菩薩說一句,我們掙的錢,都乾乾淨淨。」
「我信!」上官穗聽得動容,認真的說,「你若不是這些年的堅持,也輪不到你們來演皇后娘娘的戲。」
喲。
女班主愣了愣神,忽地笑了,笑得無比真心,還有幾分赧顏,「興許還真應您的話。我說這回這好事怎麼輪到我們班子了?比我們紅,比我們名角多的班子,可太多了。可見是人在做,天在看,旁人也都看在眼裡呢。」
「肯定的。」上官穗忽地勾起心事,大概也是剛好對了氣氛。人在面對陌生人時,更容易說出心裡話。
她就便問了,「娘子是個能幹人,又見多識廣的。正好我卻有個難題,想問問你的意思。」
女班主道,「這可萬萬不敢當。太太您要不嫌我瞎出主意,說來聽聽?」
上官穗就說了,「一個婦人,曾經犯過大錯,對不起夫家,也對不起兒子。可夫家人好,都不怪她了,那她還能回去麼?回去了,會不會連累夫家,連累孩子?」
女班主想想,「那我倒要問一句,那婦人改好了麼?」
上官穗急道,「自然是改好了的。」
女班主便攤手笑了,「既改好了,為何不能回去?都不是聖人,豈有不犯錯的?再者說,她夫家都不怪她了,何來連累之說?況且這世上的人啊,記性都差著呢。你自己擱心裡過不去的坎,興許旁人早就忘個精光。與其總惦記著過去那點糟污事,還不如多做些好事善事呢。將來人家就只會記得你的好,不會記得你的過去了。」
她為人精明,早猜出上官穗說的必是自己。忍不住勸道,「我們鄉下人有句粗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呢,尋死容易,上吊跳井,一下就沒了。可要好好活著,才真心艱難。
你方才說的那婦人,擔心回去會影響家裡人。那若是不影響,她是不是馬上就要回去了?既然還是想回去,那就回唄。從此改了那些毛病,好好做人,不叫家裡人因她受累,不就得了?
這世上啊,再難走的路,也總是人走出來的。我這樣一個戲子,都能活成如今這樣。太太你們這樣的明白人,難道還能不如我?」
猶如醍醐灌頂,上官穗瞬間被點醒了。
是啊,她這麼百般糾結,無非還是想回家,卻又擔心連累家人而已。
既然想回去,家裡也肯給機會,她為什麼不爭口氣,替自己,也替他們活出個人樣兒?
自己曾經給家裡抹黑的污點,就要自己親手擦去。自己曾經給家人造成的傷害,就由自己來親手彌補。
想通了的上官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她要回家,她即刻就要回家去!
她要好生孝順婆婆蕭氏,友愛妯娌。她還要給丈夫再生幾個健健康康的兒女,給兒子生幾個活潑可愛的手足弟妹。
女班主識趣的告辭走人。
坐在騾車邊上,她望著藍瀅瀅的天,笑了。
想想從前,真如一場黃梁大夢。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叫蔡大妞了。
多年前被定遠侯高府欺侮利用,賠了姑姑一條性命,逼她去誣陷柏昭,想打擊那時初到寧州的金光侯和昇平郡主。
多虧昇平郡主大人有大量,知她也是苦命人,不計前嫌救了她,還給了銀兩放她離開。
蔡大妞那時就發誓,要做個清清白白的好人,方不辜負昇平郡主救她的恩情。
如今,她也算是做到了吧。
衙門裡的官爺召她去唱戲的時候說,她們唱好這些戲,也是替皇上和皇后娘娘教化百姓,是做好事呢。
那她一定會努力,帶著她的戲班子好好唱下去。也好好的做個人,不給昇平郡主丟臉。
方不負她,也不負自己這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