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番外定風波(七)
2024-06-08 17:49:32
作者: 藕花
「老向妻兒當年死得太慘,對他刺激太大了。這些年一口心血耗盡,怕是真不成了。走前我跟他說,當年你嫁女,我和老衛都是千里迢迢,親自趕去吃了喜酒,給你丫頭撐場子的。如今我兒子還沒成親,他也叫了你那麼多年的伯伯,你是不是也該吃我兒子一杯喜酒,替他撐個場子?這才把他一口氣吊住。可胡太醫也說,再怎樣,也撐不了多久的。」
眾人聽得無不傷感。
許惜顏忽地想起一事,「我記得安王殿下,從前生得就似向守備。後來阿釗從京城給我來信,提過安王與安王妃的長子,據向妃娘娘說,甚似向鼎那早逝的長子。若是能讓那孩子去一趟渠州,見見向將軍,怕是能讓他精神好些?不然,我回頭就給京城去封信問問。安王和王妃都是仁厚之人,會同意的。」
這主意好啊。
尉遲圭擺手,「這信你別寫了,我來!」
向鼎到底是他手下大將,求人也得他張口,不能總叫媳婦去求人。
許惜顏會意,輕嗔了他一眼,「你我夫妻一體,你寫我寫,有何區別?」
尉遲圭還想爭執,卻是下人來報,郭將軍夫婦,還有馬徹夫婦都來了。
三人趕緊迎了出去,帶著人上香弔唁,等將人請到後堂坐下,正待寒喧問候,不意屏風後頭閃過一個白色孝服身影,是上官穗來了。
眼裡似含著兩團火,也不等通報,就闖上堂來。
許惜顏輕輕蹙眉,一眼就看出上官穗的不對勁了。
可她弟妹二字還未出口,上官穗就跟陣風似的衝到她的面前。
「嫂子,公主!我今日想問你一句——」
「弟妹,想問什麼?」
許惜顏反倒鎮定下來,一雙微微上挑的眸子,沉靜如秋水深潭,看得上官穗忽地勇氣頓消。渾身怒火就如遇著冰雪一般,迅速消融減退。
「你這是要幹什麼?」
尉遲均已經快步上前,擋在妻子和嫂子跟前,眉頭緊鎖,壓低了聲音,隱忍著怒火,「有什麼話,咱們回去再說,沒見還有客人麼?」
他提起客人二字,反倒讓上官穗重又鼓起勇氣。
丁媽說了,就是趁著客人們在,鬧了才有用。
「我……」
「看來侯爺家中有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馬徹夫婦,還有郭氏夫婦卻不想給上官穗機會,拱手就要離開。
上官穗急了,「你們,你們別走!請等一下。」
馬夫人素來耿直,年紀也大,從前隨丈夫在壽城多年,跟上官穗也算有些交情,忍不住開口,「三夫人,請自重!」
什麼話該講,什麼話不該講,難道就不知道麼?
上官家如今鬧成這樣,在她看來,也有上官穗的過錯。
一味縱容娘家,讓婆家受屈,這不僅愚蠢,更加軟弱無能!
上官穗不意還沒張口,就先被個外人說了一句,委屈的眼淚頓時一下涌了上來。
難道她不知道自重麼?明明就是,就是——
「你跟我回去!」尉遲均怕鬧得更加不堪,乾脆拉著妻子往裡走。
如果當著賓客鬧起來,那事情就大了。
可上官穗一看見他,卻想起臆想中他要納妾的事,徹底昏了頭,「我不走,我不走!你是心虛了麼?你為什麼不讓我說?」
「你!」
尉遲均真急了。
這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麼?再鬧下去,不說賓客難看,兄嫂要生氣,只怕回頭連娘都要發火了。
正想到娘,忽地就有一個披麻帶孝,清秀瘦削的少年,怯生生站在門前,喚了一聲。
「娘。」
尉遲均夫婦都愣了一下,尤其是上官穗,簡直可以說是震驚,驚嚇,和那麼一絲絲恐懼了。
甚至都忘了自己原先要說的話,「你,你怎麼跑出來了?誰叫你跑出來的!」
末一句,已經帶著凌厲了。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搶在許惜顏之前,站了出來,隱隱護住妻子,身為一家之主的尉遲圭淡淡反問。
「他怎麼就不能出來了?身為尉遲家的兒孫,為長輩服喪盡孝有錯麼?阿欽,進來!」
上官穗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豈不是,在她沒有來靈堂的這些日子裡,這孩子,他居然一直都在靈堂里?
那豈不是全寧州的人,甚至外頭來的人,都看到了?
她猛地看向許惜顏,卻撞進她沉靜幽深的眼神里。
果然如此!
許惜顏一個字也沒有開口解釋,但那眼神已經明白無誤的告訴她,就是如此。
不讓上官穗到前頭來,也是不想因此事吵鬧。
可對於上官穗一直藏著捂著這孩子的做法,許惜顏顯然是極為不滿。
她這人從來不愛多說,覺得正確的,去做就是。
上官穗的腦子嗡地一聲,空白了。
而此時,尉遲均也開了口,特意放柔了聲音,「進來吧,也見見長輩。」
少年雖然看著上官穗,猶豫了一下,但威嚴的二伯伯和親切的爹爹都發了話,他就小心翼翼的踏過門檻,進來了。
只一步,就讓人看出來問題了。
少年的左腿不正常的瘦弱,比右腿明顯短了一截,走起來一瘸一拐。他今年明明已經十五歲了,但身高體型都比同齡人差得多,看起來就跟十二三歲一般。
顯然,是有殘疾的。
而他,就是尉遲均和上官穗的嫡出長子,尉遲欽。
上官穗前一刻有多盼著有外人在,這一刻就有多盼著沒有半個外人在。
可尉遲圭卻好象仿佛沒有看到侄子的殘疾,帶他一一給郭氏夫婦和馬徹夫妻見禮。
大家都表現得很正常,沒有半分奇怪的表情。
因沒有準備見面禮,郭老將軍還將手上從不離身的青玉扳指送他了。
馬徹素來不愛帶這些零碎,便和藹的拍拍少年肩膀,「郭老將軍送了你扳指,伯伯回頭就送你把好弓,正是你這年紀能用的。咱們邊關男兒,可沒有不會打獵的。回頭多出去跑跑,必能強壯起來。」
尉遲均連忙帶兒子道謝。
少年臉紅了。
但與二伯伯酷似的玻璃眼中,顯然露出屬於少年人的興奮與嚮往。
是他們尉遲家的種。
尉遲圭越發滿意,湊趣的說,「回頭再讓你二伯母送你匹好馬,馬鞭馬鞍那些,二伯伯便包了。」
「那還不是我出?」
許惜顏,忽地說了句冷笑話,一下把眾人都逗樂了。
柏昭指她道,「就活該你出,誰叫你是大財主呢?整個龍嶺馬場都是你的封地,如今正好借著這機會,我也算是半個長輩,就發句話。郭老將軍馬老將軍都親自來了,咱們也不管你討馬,把你馬場裡新出的好馬鞍好鞭子那些,一人送一套唄。我知道你手下有能人,可不許推辭。」
許惜顏當年不僅收留了莫鐵匠劉皮匠兩家人,更是救劉皮匠陷入定北侯府高家的妻子芸娘於水火,讓他們一家團聚不說,後還扳倒高家,替他家報仇雪恨。
故此這兩家人,還有相馬的管平一家,可是對昇平公主感恩戴德。這些年不僅在龍嶺馬場養出好馬,還弄出配套的馬具作坊,在整個大齊都極為有名。
只是價錢太貴,又需要定製等工期,別說柏昭眼饞好久,卻不好意思開口,就連馬徹和郭老將軍都動心不已。
如今柏昭一提,雖有替尉遲家替他們賠罪的意思,畢竟讓人聽到了家醜。以馬郭兩家為人,也不會出去亂傳。只二人都是武將,這些好東西,都有些捨不得拒絕。
馬夫人倒是大方,她跟許惜顏也熟,便代夫答應了,「那我們可就偏了公主的好東西了。」
許惜顏道,「兩位老將軍自然該送。只舅舅素來最心疼我,您這份就省了吧。」
就算明知是說笑,可這話還是逗得馬夫人她們忍俊不禁。要不是顧忌著前頭靈堂,都想笑了。
眼看氣氛正好,上官穗的眼淚卻大滴大滴掉了下來。她的聲音顫抖,渾身冰涼。
「你們是故意的對不對?」
「你們全是故意的!」
「你們明明都看到了,看到了他的腿,可你們都假裝沒看到!你們,你們——」
她說不下去了。
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少年,她的親生兒子,尉遲欽神色灰敗,目光頹唐,單薄的身子重又瑟縮起來,透著無助與迷茫。
他有殘疾,他錯了嗎?
就活該關在後院,永不見人了嗎?
一隻柔軟溫暖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背上,雖然不大,卻有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許惜顏一手撐著侄子,一面沉靜接話。
「阿欽的腿是有些不好,可他也是我尉遲家堂堂正正的好男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麼?」
「弟妹你今日非要鬧,在座的諸位不是親戚,就是世交,也不算外人,我便不怕當眾說一句,我忍你已經很久了!」
「當初若不是侯爺勸著,三弟求情,說要給你個機會,早在阿欽當年出事那會子,我便要把他接到身邊來了!」
「如今看看,你把孩子養成什麼樣了?好好一個男孩,成日把他關在院裡,誰也不見,這是為了他好麼?你這才是害他!」
「你,你胡說!」
上官穗激動得渾身亂顫,「他成這樣,我就不難過麼?我是他的親生母親,我才是最心痛的人!照你這麼說,把他拉到世人面前,讓所有人來嘲笑,就是為了他好?」
「那你睜開眼睛看看,在座的這些人,有誰嘲笑他了?有誰看不起他了?」
上官穗歇斯底里道,「那是他們看著你的面子,看著你丈夫的面子,不敢笑出聲而已。誰知道他們肚裡,是在怎麼笑話!」
「三夫人!」並不太熟的郭夫人,都忍不住生氣了,「你這未免也太武斷,把人都想得太壞了吧?那照你這麼說,我們老郭家瘸腿斷手的,可比令郎嚴重多了,他們莫非就都不配見人?或是三夫人見著我們老郭家的人,也是成日肚裡笑話?」
「就是!」馬夫人忿忿幫腔,「孩子一生難免有些磕磕絆絆,身為父母肯加以愛護是對的,可凡事總得有個度吧?他都這麼大了,又不是阿貓阿狗,能被你藏一輩子。你總得讓他出來接人待物,將來才可頂門立戶。」
就算生氣,二位夫人因為年紀較長,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故此還是以勸說為主。
可上官穗受不了。
這個長子,是她一生最不想面對,也最不願被人提起的痛處。
當即紅著眼睛嘶吼道,「他是我生的兒子,我想怎樣就怎樣,不許你們插手!你給我回去,滾哪!」
眼看她狀若瘋魔,想衝上來拉扯孩子,尉遲圭臉色陰沉,他是真的生氣了。
還特別火大!
大步上前,護著侄兒,指著上官穗的鼻子怒道,「你閉嘴!」
「我侄兒雖是你生的,可他也是姓尉遲的,不是你的私產!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做夢去吧!」
啪!
一記耳光,打在了上官穗的臉上。
「你跟我回去,回去!」
是尉遲均,搶先一步出手,然後拉扯著上官穗就要走。
打小的兄弟,他已經看出來了。二哥是動了真火,再鬧下去,此事就沒法收場了!
所以這一巴掌,也是故意打給二哥看的。
可上官穗自成婚後,從沒被丈夫動過一根手指頭,如今卻被他打了一巴掌?
她懵了一瞬,隨即滿心委屈盡數湧上,越發陷入癲狂。
「你你你,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你果然是變心了,果然是要娶小!我不走,不走!」
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尉遲均給鬧得莫名其妙,上官穗卻捂著臉,哭著衝到許惜顏面前,直視著她的眼睛,「當初,當初是你答應接我進門的……那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肯不肯打發人去我娘家,請他們上門?」
尉遲圭的跟前,她到底是不太敢的。
但許惜顏,她還在許惜顏身上,寄託著一分希翼。
畢竟這個嫂子,明理卻也心軟。
如今自己都這麼可憐,挨了巴掌,還哭得這麼狼狽,她就算看在自己兒子份上,是不是也該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