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番外憶秦娥(上)
2024-06-08 17:49:05
作者: 藕花
清晨一場新雨後,初夏的涼風,輕輕拂動窗外的芭蕉。
豆大的雨珠,從碧綠油潤的葉片上晶瑩滾落。大雨洗淨的澄澈藍天下,火紅的石榴開出一簇簇新花,端的是明麗討喜。
元三奶奶卻沒空注意小園裡的景致,緊張得拉扯著新衣,不住追問,「娘,您看我這身行麼?有什麼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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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上京以來,做得最好的一套衣裳了。
淺藍的對襟長衫,文雅秀麗,衣身上又用銀線繡著淡淡蘭花,更添韻致。
只是好東西都不便宜,元三奶奶原本是捨不得的。
夫君說好看,她也是不肯的。後說既來了京城,日後總要隨他去應酬走動,撐個體面,元三奶奶才狠心做了。如今看來,倒是正好用上。
「行,妥當極了。你們正是好年紀,穿什麼都好看。」
元大太太笑著安慰小兒媳婦,看著她雙十年華,正如枝頭夏花般繁茂,不覺撫過已經泛起霜花的兩鬢,感慨起歲月不饒人來。
想當年還在寧州壽城的時候,孩子們還等著她來依靠,如今卻連最小的兒子都已經成家立室。去歲還給她添了個小孫女,也不知這些年郡主,過成了什麼模樣。
想必是極好的。
「娘,您再跟我說說那位昇平郡主唄,哦,早該稱公主的,我怎麼又錯了?」
元大太太回神,慈愛一笑,「不必在意。郡主啊,從來是個最明理懂事的人,從不在意這些……」
回憶的匣子一旦拉開,那些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鮮亮得就象昨天。
當年昇平郡主初到寧州壽城時,還是位嬌滴滴的新嫁娘呢。可她那時做的事,便一樁樁一件件,烙刻在了壽城人的記憶里,一直傳揚至今……
馬車轆轆,載著元大太太婆媳,搖搖晃晃走向昇平公主府。
元三奶奶聽著往日的故事,雖然已經聽夫君說過多回,可聽婆婆再說一遍,依然驚嘆不已。
誰又能否認呢?
昇平郡主,堪稱本朝巾幗里的英雄,閨秀中的傳奇。
從前在閨中時倒還罷了,成親之後,隨夫君金光侯鎮守寧州數年,撫恤老人,建立書館,又開設馬場,連元三奶奶還在閨中時,就常聽父兄誇她有見識。
後來更是助夫君平息先帝晚年之亂,省得好大一場生靈塗炭。
這樣的功績,連史官都記錄進了國史里。
又隨夫君金光侯鎮守渠州數十年,才總算安定了那裡的局面。
如今市面上的琉璃,香料,還有好些稀奇玩意兒,都是通過渠州源源不斷送到大齊來。
等到元三奶奶和幾個姐妹出嫁的時候,家裡還特意給她們都添置了一套時興的琉璃杯碗當嫁妝。這要是放到從前,想都不敢想呢。
自然,當初家裡肯把她嫁到元家,沒嫌棄元大太太一個寡婦當家,也是父兄打聽仔細,知道元家的幾個孩子,都曾在昇平郡主跟前受教的緣故。
當時父親就說,能入那位郡主的眼,必是好人家無疑。
事實也果然如此。
元三奶奶嫁來三年,是一日比一日深覺自己有福。能遇到這麼一個明理豁達的好婆婆,讓孩子們心甘情願的敬愛孝順。
上頭兩位兄長,考中功名,得以授官後,都是婆婆作主,讓兩個嫂嫂都跟著去了。
要說二哥不是婆婆親生,原是二叔家的獨子,這麼做倒也罷了。可大嫂卻是嫡親的兒媳婦,兩個姑子都先後出嫁,哪有說扔下婆婆一人,跟丈夫去過小日子的?
可元大太太硬是作了這個主。
還佯裝發脾氣,說大嫂要是留下服侍,就是嫌棄她老。
最後大嫂是含著眼淚,滿懷感激跟著大哥走的。
元三奶奶成親後聽夫君說,也就是那時,夫君才下定決心跟岳父舅兄一樣,去教書。
因為只有當教書先生是最穩定的,可以在一處呆上一輩子,好好孝敬母親。
元大太太這一輩子,實在太不容易了。
青年喪父,中年喪夫,拉扯著兩房孩子長大,給獨居多病的公公送終,還得應付那些親戚們隔三岔五的添亂。若是晚年還不能享享清福,實在是老天沒眼。
元三奶奶挺贊同的。
丈夫雖然不說,但她隱約也從家裡下人嘴裡聽說了幾句陳年往事。
元太公那病,甚至公公的死,竟跟丈夫的姑母,還有二哥改嫁的親娘都脫不開干係。
好在當年遇到了昇平郡主,替元家抹平了這場風波。
後來幾個孩子學業婚嫁,都沒受什麼影響。
但他們兄弟姐妹五人,個個心裡都有數。
後來二房的小姑出嫁,二哥出仕,都執意留下一份不菲的家產,用以奉養元大太太。
如今雖天各一方,亦是書信不斷。三節四禮,更是從沒拉下。
有些日常瑣事元三奶奶日日跟在婆婆身旁,還沒想到呢,遠方的小姑子就惦記上了。
這也是婆婆真心待人,才換來的福氣。
否則任誰家一個丫鬟生的庶女,能嫁得這麼風光如意?
故此元家雖靠著已然過世的老公公,家財頗豐,但五個兄弟姐妹卻從未因為錢財之事臉紅過。
妯娌姑嫂之間,也極為融洽。
尤其因為元三奶奶夫妻侍奉婆母,上頭幾個兄姐對他們格外關照。
象這回夫君機緣巧合,能調到京城國子監來教書,哪怕位卑官小,幾個兄姐都忙不迭替他們各種打點。背後也不知求了多少人,陪了多少好話。
故此他們一家子才能順順噹噹來了京城安置,至於一回來就遇到昇平郡主回京省親,就是意外之喜了。
元大太太立即就遞了帖子要拜見。
元三奶奶還怕人家地位尊貴,沒空搭理。誰知很快郡主府就回話,請她們今日過府一敘。
元三奶奶對這位大名鼎鼎的昇平郡主可是仰慕已久,驚喜之餘,難免添了幾分緊張。
等到了郡主府的跟前,要下車的時候,竟是連腿都開始發僵。
倒是元大奶奶,瞧見迎出來的管事婦人,頓時熱淚盈眶。
「琥珀姑娘!胡娘子,怎麼敢勞動你親自來接?」
琥珀上前一把扶住元三奶奶,同樣笑中帶淚,「旁人也就罷了,太太來了,我怎能不來?您這些年都還好嗎?家裡孩子們好嗎?公主從接到您的帖子就開始惦記,就盼著你們來呢。」
「都好,都好。我們也惦記著公主和侯爺。」
這位琥珀姑娘,元三奶奶已經聽說,她是胡太醫的娘子,正經也是個官太太,還是昇平公主身邊的得用之人。婆婆能和她這麼親親密密的說話,元三奶奶那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些許,僵直的腿,也能邁開了。
一路入了公主府,卻不見奢華,只有那些參天的大樹,還有飛檐朱瓦,畫檐廊柱,才清靜幽雅的顯出身份。
琥珀一路絮絮與元大太太拉著家常,得知了元家之事,也說了些自己的過往。
聽說胡太醫如今年近七旬,卻依舊精神矍爍,甚至日日早起跟侯爺一起打拳養生,顯然是個長壽之相,元大太太不禁又感慨起來。
當初琥珀執意要嫁胡太醫,原以為老夫少妻,不甚般配。可如今看來,這夫妻倆卻真要相攜白頭的。
夫妻倆已經連生了四個孩子,還收不住。大前年又意外得了個老五,如今才兩歲,堪堪學會走路。
如今胡太醫可不擔心自己死了,琥珀會寂寞。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能鬧騰,每日睜眼瞧著都愁人。
他倒是擔心再生下去,對琥珀身子有損。這次回京還想去太醫院找老同僚聊聊,給自己開副藥,好斷了子孫。
他一向不擅長於此,自己開的好象都不怎麼見效啊。
不過這事,琥珀便笑著隱了,替他扯了個藉口,「……今兒他帶著幾個孩子去我娘家了,爹娘身上俱有些老毛病,順道去瞧瞧,下次有機會再見吧。」
元大太太笑著應下,「那敢情好,也容我做個東,招呼你們。這次公主回來,是長住還是如何?」
「還不知道呢,總得等聖上安排。今兒侯爺進宮去了,小主子們俱去了許家,公主原特意空出來跟您敘舊,不想又有貴客上門,勞您稍等片刻。」
「公主太客氣了,無妨。」
元家婆媳隨她進了後院的小花廳,茶水點心,俱是精精緻致。
元三奶奶見都是自己沒吃過沒喝過的,未免又有些拘束。
偏元大太太大大方方的拈起一塊糕點給她,「趕緊吃。公主從前還在壽城時,府里就是有名的好吃食。你相公小時每回去做客,總是念念不忘,回來還總跟我說,能不能叫咱家的廚子也學學?我說咱家的廚子沒這本事,就別指望了。你倒是有一手做糕點的好手藝,若能學個五六分,回頭哄哄你相公也是好的。琥珀呀,我這小兒媳婦別的不行,做的糕點倒是還能見人。回頭你們來作客,叫她也做幾樣給你們嘗嘗。」
琥珀笑著應下,又誇她們婆媳相處和睦。
元三奶奶臉上嫣紅,不覺羞笑,但心裡卻暖融融的。緊張的情緒總算和著香甜的糕點,一起咽下了。
一杯茶才喝下,那邊有丫鬟來請。
元家婆媳忙重新收拾了出去,遠遠就見一個穿著月白道袍,頭束木簪的清雅男子,手持佛塵,在向送出門來的紫衣麗人稽首行禮道別。
那通身的氣度風華,一看就不似常人。
果然也不是常人。
此事沒什麼好隱瞞的,否則孤男寡女還更易引人誤會,琥珀悄聲跟元家婆媳介紹,「這是端王殿下,也是我們公主的表兄。」
哦。
元家婆媳恍然。
這位出家修行的越王殿下,在京城也是大大有名。這些年行善積德,頗做了不少好事。
她們入京時瞧見有個茶水攤,聽說就是越王殿下長年擺著,給南來北往的客人免費飲用。
還專門建了個田莊,專門收容照管年幼無依的孩童。
那莊子是端王妃與和嘉郡主母女倆親自打理,一直名聲極好。
如今許惜顏遠道歸來,身為表兄前來探視,再正常不過。
元大太太喜孜孜帶著媳婦兒上前拜見,甫一照面,元三奶奶就驚到了。
眼前的紫衣麗人,真是婆婆說起過的昇平郡主?
這也太年輕,太好看了吧?
若不是微微上挑的眸光異樣穩重,元三奶奶幾乎以為跟自己是同齡人。
「郡主這些年,真是一點沒老!不象我們,頭髮都白了許多。」
元大太太也是一般感慨,心直口快的她,半點沒招許惜顏的厭棄,反讓她眸中勾出許多暖意。
「我也老了,孩子們都要成親了,怎能不老?方才越表兄過來,就剛剛商定,他家和嘉和我那長子的婚事。」
什麼?
這事顯然連琥珀也是不知情的,愕然過後,驚喜連連。
元大太太更是連聲恭喜,「和嘉郡主可是京城有名的好貴女,果然是門好親事。」
許惜顏淡笑,「可我那兒子,名聲卻不大好是吧?嗯,呆頭鵝,小弱雞,再加上憐香惜玉的丑蛤蟆舅舅,正是京城新三寶。」
元大太太頓時變了臉色。
琥珀更怒,「誰這麼缺德,抹黑咱家小主子?」
旁人不知,她卻知道,大公子自幾歲起往來京城與渠州,順道往來的商隊,能有多少?是多少百姓的衣食父母?
至於小公子,那不是當年三皇子作亂的鍋麼?害得郡主七個月早產,這難道也成了錯?
當年郡主不顧產後體弱,救京城危難於水火,不知多少人得以活命。這些人怎好意思造謠中傷她的孩兒,來傷一個做母親的心?
元三奶奶雖不知內情,心中卻也一股熱血上涌,開口接話了,「不招人妒是庸才。正是府上公子出色,才被人中傷抹黑呢。」
許惜顏望向她,眼中多了幾分綺麗,「你不信?」
元三奶奶被這樣的眼神瞧著,莫名就多了幾分勇氣,跟小時候回答夫子提問般,微紅著臉大聲道,「自然不信!說府上大公子呆的,不過是他有次參加宴會,直言不會做詩詞而已。可這世上多少人都不會做詩詞,影響他們做正事了嗎?
照這麼說,天下人竟都別科舉,只考詩詞才是正經。可那麼些詩人詞人,能做得好官?前朝倒有個帝王會做詩,可怎麼就亡國了?
倒也不是說,會做詩詞就不好。可術業有專攻,只是不會做詩詞,有什麼好丟臉的?
敢於當眾承認,才需要勇氣呢。
至於說府上小公子體弱,出門總不騎馬,只坐車的。那是個人情況不同,難道非得為了旁人眼光,硬要逞強,去騎馬弄出病來,叫親者痛,仇者快,才叫光彩麼?
至於說到許家八公子,呵呵,就算他生得平凡些,可即便如此都能比當年詩書風流的許探花更得女子青睞,只能證明人家有本事!」
語畢,她的勇氣也如潮水般退去,忽地臉一紅,顯出幾分難為情。
可許惜顏微微上挑的明眸,越發柔和,望向元大太太,「你這兒媳婦,娶得極好。你出身何處?」
元三奶奶臉又紅了,聲如蚊蚋,「我,我娘家姓席,閨名雲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