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二十八）

  十二點一刻，張白走進醫院大廳，「仙姑，你可嚇死我了！沒出什麼事吧？」

  「好著呢，」十三仙不耐煩，「我讓你問的事情都問得怎麼樣了？」

  張白點頭，「問了個七七八八，保險起見，我還是得當面跟你講。」

  「好，」十三仙點頭，「你先陪沈天青去一趟廁所。」

  「這沈大少果然不是凡人，去廁所還得讓人陪啊？」張白陪著笑臉。

  「特殊情況，」十三仙說，「多個人看著點比較好，我現在已經草木皆兵了。」

  「可萬一廁所里有人埋伏，我也打不過啊？」張白說。

  「但你嗓門大，」十三仙一字一頓，「總之，你盡力，保護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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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白跟在沈天青身後走進了男洗手間。為避免尷尬，兩人都避免了視線接觸，看向不同方向的天花板。沈天青問，「仙姑讓你問的事情是什麼啊？關於林櫻的？」張白說，「嗨，如果是問林家，我們可能還真高攀不起呢。仙姑讓我去打聽的，主要是還是為了你，就是你受傷的這件事。」

  「這人海茫茫，我連是誰推了我也沒看清楚，恐怕很難啊？」沈天青說。

  「按照常理來說是，不過也得感謝你昨天走了金蘭路的地下通道，」張白笑笑，「在地下通道里你看見過什麼人，還記得嗎？」

  沈天青回憶，「我看見有人擺攤賣東西，好像還有兩個乞丐，別的沒注意到了。」

  「這就對了！」張白拍了個巴掌，「碰巧我這張網啊，網裡面幹這行的最多。所以昨天你走過的地下通道里，確實有兩個我們的眼線，一個是賣手機配件的，還有一個背著編織袋的拾荒者。他們都見過你的照片，所以你經過時，他們也都留了意，對於當時跟在你身後的人，他們拍到了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黑色套頭衫，膚色偏深，長著副東南亞面孔。張白拿這張照片又去問了問人，結果嚇了一跳，對方竟然算個「名人」，是F國放在網上的通緝犯。

  此人被叫做「哈吉」，據說隸屬於當地一個走私團伙。該團伙從去年開始被F國政府以「非法走私軍火、毒品」、以及殺人等暴力犯罪等罪名全境通緝。

  「據說林家的生意里，有很大一部分放在東南亞，特別是F國，」十三仙推測，「林春山身邊也曾經出現過一些東南亞人的面孔，這麼看來，林氏集團跟F國的這個走私團伙很可能有密切的合作關係，這些團伙成員在逃出F國之後，就來為林家效力，所以昨天對沈天青的襲擊完全可以說是有預謀的。」

  張白憂心忡忡，「仙姑，我在網上查了查那個團伙，雖然我英語水平不高，只能通過機器翻譯看個大概，但看起來還是很嚇人，這個團伙有槍，裡面還有人做過僱傭兵，那都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咱們語言又不通，萬一真槓上他們，連句求饒的話都說不明白，是真的惹不起啊！」

  「F國跟我國之間還沒有簽訂引渡條款，這就意味著，這夥人如果一直窩在中國，就有可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十三仙完全不理會張白，一面飛快滑動著手機，一面喃喃自語。

  「所以說他們很可能會把林家當成在這邊的救命稻草，直接給他們賣命，而且之前林氏集團是不是也參與過走私軍火有關的生意呢？十年前、十年前的2·19案，當時被彭城警方擊斃的犯罪團伙，他們也有一項罪名跟走私有關……」

  「仙姑，咱們能不能別管這些了，還是保命要緊啊！」張白大聲說。

  十三仙回過神來，「你怎麼自己從廁所里出來了？我不是讓你一直看著沈天青的嗎？」

  「沈大少說，有我在旁邊監視，他方便不好……」張白無奈，「我現在就進去看看他的情況。」

  十三仙點頭，自己繼續搜索網頁。忽然有一張圖片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張英文舊報紙的截圖，標題頗有些聳人聽聞，翻譯過來大意是「F國神秘組織頭目曝光：華裔年輕女子殺人不眨眼」。

  隨文附帶了一張十分模糊的黑白照片，但仍不妨礙看清照片上女人的樣貌：一頭茂盛的長髮，眉眼低垂，嘴角含笑——那張嘴巴長得真好，嘴邊的兩顆梨渦雖然不對稱，但卻恰到好處，為整張臉增添了一筆輕巧的活潑。

  十三仙也長著這樣一張嘴，林春山當年把她從海關署帶回來的時候還曾經說過，「你這張嘴長得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不過她經常笑，你卻始終不笑，以後回了家，你也多笑笑吧？」

  十三仙心跳加速，她開始覺得自己難以呼吸。報紙上的這張圖不會是別人，就算認錯再多人她也不會認錯這個人——這個被稱作「冷血皇后」的組織頭目，就是她母親，「珍」。

  「她是一個旅居馬來西亞的華人，好像依靠文學為生，自稱是個『流浪詩人』，英文名字Jen，你可以翻譯成『珍』或者『簡』，她不在乎，她說過，名字無非是個代號……」

  當年，林春山這樣對妻子汪敏介紹自己的婚外情對象。聽起來，那是一個飄忽而夢幻的女人形象。汪敏聽到一半就認為不可理喻，氣得轉身就走。十三仙當時站在旁邊，戰戰兢兢，連頭也不敢抬。

  過去的十三年裡，她跟隨著母親住在馬來西亞的一處莊園裡。但是她並不知道母親究竟從事什麼職業，她時常早出晚歸，或者一連數日不見蹤影。但是十三仙從來不問。

  母親雇了兩個保姆照顧她，讓她學習馬來話，同時也要講中文。

  中文太難了，十三仙一直這麼想，可是母親說她必須學會，「總有一天你得去到中國，跟一群中國人生活在一起，」她說，「學會他們的語言是一個基礎，讓你能夠留在他們身邊的基礎。」

  「如果我留在他們身邊了，你會為我驕傲嗎？」十三仙記得自己問過這個問題。「當然了，」母親笑笑，她的笑容英氣勃發，宛如一位司令長官注視著自己培育出的小小士兵，「我永遠為你感到驕傲。」

  然而驕傲的結果就是，在她滿十三歲的那個晚上，母親突然遣散了兩個保姆，獨自開夜車把她送至碼頭。「現在是時候讓你去中國了，就像我們說好的那樣。」母親說，臉上毫無表情。

  她所指向的前往中國的方法是偷渡，讓十三仙跟隨一群人，搭乘著貨櫃一樣的貨運船離開馬來，前往彭城口岸。

  十三仙嚇壞了，她渾身發抖，乞求母親不要讓她離開。但是她的哀求沒有任何作用，她被像牲口一樣塞進一片凝固的黑暗裡，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林春山的女兒，記得用中文說。」

  一切就像是一個玩笑。當她在口岸說出那句話時，她甚至不敢奢望會被認真對待。現在想來似乎應該感謝林家在彭城的影響力，很快就有人通知了林春山，而後林春山出現了。

  也許最初幾年時間裡，十三仙還隱隱抱著一些期待，比如，只要她努力在林家生活下去，不久之後母親就會出現。但後來，在她尚且自顧不暇之後，也很快忘記了母親當時說過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她感到不寒而慄：如果她的母親，那個神秘的「珍」，當真是走私團伙的頭目之一，那麼她把自己遣送至林家的原因又是什麼呢？雖然一時之間無法得出完整答案，不過她斷定，這恐怕才是所謂「狩獵之約」的根本。

  「仙姑！」張白臉色煞白，「沈天青他不見了！」

  十三仙起身衝進男洗手間，果然四處空無一人。

  「我剛剛明明每一個隔間都檢查過了，確定沒人，我才留下他自己一個的！」張白聲音顫抖。

  十三仙警告自己冷靜，她四處打量著洗手間，然後兩步走向窗邊。這裡是一樓，窗外直接是醫院的後門，依稀看得到草坪上被踩踏出的趔趄腳印。

  十三仙拉開窗子，一手撐住窗框，直接跳了出去。嚇得張白大喊，「仙姑！你要去哪兒啊！咱們現在報警吧！」

  「你報警吧，讓他們也聯繫沈家，」十三仙說，「記住，直接跟警察說，這件事需要讓專案組的負責人方舟知道，沈天青被人劫持走了，懷疑是林氏集團的人做的，沈天青身上還有輕傷，情況很危險。不用特別提到我。」

  「你直接打電話給白朗警官不是更好嗎？」張白急問。

  「我已經找過他了，」十三仙表情陰沉，「他聽起來像是有事情在忙，我想，我們這邊的情況，目前不是他的首選，所以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張白臉色刷白。

  十三仙慘然一笑，「你也注意安全，如果發現真有人跟上了你，或者對你不利，你記得保命要緊，對方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不用記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