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七）

  「算卦這個東西其實不難，把我給你的卦譜背下來就行。但那只是表象而已。難的是你要信它，還要根據算卦的時間、地點，結合算卦人的生活背景、心情和訴求，綜合做出分析，這樣才能得出結論。我知道你一聽到這裡就已經嫌煩了，覺得我在故弄玄虛。但事實上，所謂算卦呢，就是要給別人希望和告誡。所以要想真的做好，你還真得學一點心理學呢！」視頻里的女孩活潑地笑著，語氣輕快。

  「好，現在往你的右手邊看，我已經幫你買好了一套心理學入門的書，放在了書架上。你認真地讀，等我回來後，我可是要檢查的！你現在是不是在想，我過多久才會回來？今天早上你因為這件事還哭了，所以我才決定錄下這段視頻給你。

  「就像我們說好的，一個月的時間。只要這段時間裡，我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一定很快就會再見面的！」說到這裡，視頻里的女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羞澀的笑容從她白得發光的臉上浮現出來，顯得格外真誠。

  「我知道你肯定要說，沒我在旁邊，你就不敢給人起卦了。其實我會的東西統統都已經教給你了。特別是那幾個特殊地方的卦象，我都已經算好，你記住要點，到時候就按照當時的情況隨機應變，加些詞彙上去，一定萬無一失！

  現在，你往書桌的右上角看。那個小豬的存錢罐，我往裡面丟了一些寫好的小紙條，都是起卦時可能會用到的常見術語。這就當成我給你準備的錦囊！當你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時，不妨就抽抽看。等你用完了這些錦囊，我應該已經回到了你的身邊……」

  視頻播放結束了，畫面定格在女孩對著鏡頭露出不知愁的笑容。每天睡前都要看一遍這個視頻，已經成為了十三仙的習慣。今天她對著屏幕舉起透明的存錢罐，「騙子，你看，你給我的錦囊，已經快要用完了，可是……」

  

  無人回答。她苦笑，斜眼看著牆上的便簽。一張紅色的紙上，有她潦草地記錄：鳳凰城、心心居、趙進發。一陣刺痛從心底湧上來，讓她不得不疲倦地側臉趴在書桌上，對著空氣喃喃，「可是你不會再回來了吧，黃珍？」

  回看十三仙經歷過的短暫人生，在認識黃珍以前，好像一切都是灰濛濛的。是黃珍出現以後，才讓一切煥發光彩。也不是沒想過，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總有一天彼此會分開。可黃珍總是說，「十三，我們永遠是朋友，朋友是不會分開的。」

  總之相識也很離奇。那時候她剛剛嘗試著給人算卦，剛好發生了一起很離奇的案件：有個小女孩被一對夫妻拐走，杳無音信。而這對夫妻又自殺身亡，死無對證。一時之間網友們都在想辦法找尋小女孩的蹤跡。這時候十三仙在網上發布了自己的占卦結果，包括對女孩所在地點位置的判斷，但其實根本不通，她是半猜半抄，只是想碰個運氣。沒想到收到了黃珍發來的私信：你的卦占得好像有點問題。

  難道還有人當真把算卦當回事？十三仙覺得好笑，乾脆跟黃珍聊起天來。兩人你來我往，竟然一口氣聊了不少。後半夜十三仙沉沉睡去，又被黃珍發來的消息震醒——先是一條新聞連結，再是一條語音消息：女孩找到了，萬幸還活著！你占卦的地點範圍竟然對了，你真有天份！

  起初十三仙困惑，不明白黃珍為什麼有資格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評價。後來才知道，黃珍的爸爸叫黃時雨，十多年前在彭城的喜福會裡做風水大師。黃珍是黃門的後人，因為深受父親疼愛所以承襲占卦之術。不過風水秘術如今早已沒落，所以她幾乎不用。

  當時十三仙正在關注彭城「鬼屋」心心居的消息，而黃珍也已經在暗中調查。她們的懷疑對象都聚焦在沈氏集團的總裁沈西來身上，黃珍認為十年前喜福會發生的慘案，也跟沈西來有關。兩人在這方面的想法一拍即合，所以約定見一面。

  「總說我的卦不對，你現在是想以專業風水師的身份來揭我的短嗎？」她們第一次在香港見面時，十三仙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畢竟她很難相信這個看起來生活優渥、看不出絲毫痛苦的女孩，會選擇跟自己站在一起。

  透明乾淨的笑容從黃珍臉上浮現出來，她說，「我們的目標都是要找出真相，扳倒沈西來那個壞人，所以我是來幫你的。」

  「神經病。」十三仙嘟囔一句，低頭只管看自己剛剛擺出來的卦象。

  豈料黃珍逕自走到她背後，俯下身，兩手繞過她的雙肩伸過來，帶來一陣甜軟的香氣。她修長的手指點在桌面上，柔聲問，「你看得懂這裡嗎？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我不需要你來指點我！」一句話衝口而出，十三仙也很奇怪，自己竟然並沒有真的生氣。

  黃珍笑笑說，「我不是指點你，我是想要跟你做朋友啊。」

  從小到大，十三仙不曾有過朋友。她身世特殊，有太多秘密，所以永遠無法跟別人交底，走錯一步就是生死局。一個連家人都要防備的人，怎麼可能再去相信陌生人？所以她噤若寒蟬，拒人千里。表面再多神秘的花哨不過都是防禦措施。

  可黃珍就截然相反。認識沒多久，就乾脆把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她就像塊玻璃，乾淨透明，從不遮遮掩掩。家庭的成長環境也很幸福，十年前喜福會的敗落成為她父親的噩夢，她也因此義憤填膺，但除此之外，她心裡幾乎沒什麼恐懼和仇恨。她以一片赤誠對待十三仙，並天真地以為世界上所有人都應該這樣。

  這令十三仙感到棘手。一開始，也不是沒想過要拒絕，故意躲開她、不回她的消息、故意說一些難聽的話等等。但黃珍卻是出乎意料的堅定。本來前一天已經鬧得不歡而散了，第二天卻還是來了，好像一切怨氣都一筆勾銷。十三仙承認，沒人能夠不喜歡黃珍——她的說話聲音好聽，走起路來就像舞蹈演員似的輕盈，而且什麼都懂，拿起筆記本電腦，好像天下的秘密她有一大半都能輕鬆入侵。

  跟她在一起，十三仙覺得自己有如污穢之物，愚蠢、自負，且別無所長。黃珍卻從來不這麼想。彼此熟悉了之後，她從不避諱地表示跟十三仙之間的親昵，有時候她會捏一捏十三仙的臉，笑嘻嘻地說，「十三是個小仙姑呀，膽子又大、心地又善良，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小姑娘？」

  討厭她。十三仙對自己說，討厭這種輕易就能打破人與人之間的界線、跟人以真心換真心的人。這種人的手裡就好像提著一個裝滿了愛的籃子，永遠不會空，所以永遠不吝惜散播溫柔。可是十三仙完全不同，她手上空空如也。黃珍給她一點，她只能全部償還。

  為了達成共同的目標，她們兩人約定好：就從鳳凰城心心居的「鬼屋傳說」查起，儘量多收集有關沈氏集團的罪證。制定計劃時，是黃珍主動提議，繼續對外塑造十三仙的「仙姑」身份，以此來吸引公眾的視線，達到「引蛇出洞」的效果。而她自己則作為「護法」，一面教授十三仙真正的占卦之法，一面走訪跟調查。

  十三仙擔心自己能力不夠，遲早「露餡」，應該讓黃珍來做真正的仙姑。但黃珍說，她是喜福會的後人，恐怕鬧出來之後會牽連到家人，所以不方便出面。對此十三仙倒是很理解，「我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家人，沒人會因為我而出事。如果計劃出了問題，你就全部推到我身上好了！」

  黃珍想了想，說，「關於你天生的家人，我不了解。可我作為你的朋友，就是你後天選擇的家人。所以你一定會為我擔心的。」

  「你說得太肉麻了！」十三仙故意偏過頭去不看她。

  黃珍笑著撲上來摟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

  時至今日那一刻回憶起來都讓人覺得親切溫暖。可當時偏偏像是有某種預感，十三仙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原來保護別人這麼難做到——十三仙活了這麼大，一直為了保護自己而殫精竭慮，現在才明白，那其實是最簡單的一點。

  為了活命，十三仙從好幾個不同的師父那裡學過功夫、練過身手，每個師父的套路不同，打法各異，但有一句同樣的教誨：適時的進攻遠勝過永遠的防禦。現在，黃珍死了，這意味著已經到了她不得不進攻的時刻了。

  打開手機，她再次確認那個上星期才找回的黃珍秘密私人郵箱。其中有一則郵件，顯示著有人要約黃珍在紅樹林海灘公園見面，時間正是在黃珍被殺前一天。

  十三仙一字一句讀出對方的自我介紹：黃珍你好，我叫林櫻，是林氏集團總裁林春山的大兒子。十年前，你父親還曾幫我父親算過風水。我希望儘快跟你見一面，對於你現在正在調查的案子，以及跟你合作的那個女孩，你都有很多事情不夠了解。

  可以想像，黃珍對十三仙隱瞞了這封郵件，獨自去見了林櫻。然後，她就死了。

  明明答應過要保護她的，把她當成後天的家人，可是卻得到這樣的結局！十三仙不能接受。她必須親自查清一切！

  這封郵件的證據她暫時不想交給警方。儘管她知道，白朗是個好警察。可這個好警察，身上的秘密也多得不得了，恐怕自顧不暇了。

  林櫻，好久不見。十三仙盯著這個名字，發出冷笑。回想今晚在餐廳里，包房門的掩映之間，出來進去的過道之上，她有幾次都跟那個男人擦肩而過。對方身材修長，穿著得體，笑容精緻，依稀還能看得出小時候的模樣——他不像是壞人。

  十三仙朝著他的方向，咬牙在心裡說，「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