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手（四）

  「這是六單元剛剛搬進來那家的小孩，我上個禮拜已經去登門拜訪過了。」保安面露難色，「這孩子太調皮，總是四處亂畫，他媽媽也有點奇怪，我讓她管教孩子，她反倒說讓我去管，還讓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好像根本不心疼她兒子一樣！而且他們家，實在有點陰森恐怖，大白天的窗簾還捂得嚴嚴實實，我敲開門的時候，好像看見房間裡還有那種恐怖電影裡才會出現的符紙，在門框裡一連串飄了起來……」

  金得利示意保安閉嘴，「沒用的閒話就別說了，先看看問題怎麼解決。你等下把孩子送回去，再跟他家長談一談！」

  

  「我媽媽現在不在家！」陸伊方脆生生地插進話來。

  沈天青別過臉不去看牆上那幅詭異的畫，低下頭問，「那你媽媽在哪裡，要不要我帶你去找她？」

  「她去上神仙老師的課啦！」陸伊方的小圓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誰也不能去打擾她，不然她會生氣的，她會嗚嗚地哭……」一面說著，一面抬手在眼前揉來揉去，做出哭泣的假動作。

  沈天青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他手腕上的珠子，「這是誰給你的手鍊？」

  「神仙老師給的！」陸伊方回答，眼珠一轉，飛快地把手背在身後，「媽媽說，不能讓陌生人碰，不然神仙老師就不保佑我了。」

  「是什麼神仙呀？她叫什麼名字呀？」沈天青試著拿捏一個適合跟小孩說話的語氣，結果還是很尷尬，身後的金得利竟然憋不住發出了「哧哧」的笑聲。

  陸伊方不回答，瞪圓了眼睛盯著沈天青，看樣子充滿戒備。

  「大少，你想打聽什麼，不如我叫人……」金得利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提議。

  沈天青擺手，自己深吸一口氣，蹲下身，迎著小男孩的目光，「我也認識一位神仙，不知道咱們兩個說的，是不是同一個？」

  「你的神仙老師也送了你這個嗎？」陸伊方興奮起來，伸出戴著手鍊的小手，「給我看看！」

  沈天青搖頭，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上面懸掛著一枚寶劍形狀的掛墜，「我只有這個護身符，它的名字叫『持劍』。」

  陸伊方充滿好奇地伸手來摸，隨即發出「哇」的一聲。

  沈天青苦笑，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天性就對這些兵器形狀的玩意感興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上次花了三百塊從十三仙手裡買下這枚護身符，雖然價格虛高，可樣式實在精巧，讓人愛不釋手。時不時掏出來看一看、摸一摸，像是多了一件玩具——這筆錢也算花得值。

  「護身符，就是會把妖魔鬼怪都趕跑，對嗎？」陸伊方歪著頭問。

  沈天青想了想，「嗯，算是吧。總之有了它，人就像是有了一個保護傘，不會再害怕了。」

  「可是我媽媽拿回來護身符之後，她還是很害怕……」陸伊方的聲音猶豫起來，「她半夜老是做噩夢，有時候『啊啊』地大叫，還會暈過去。是不是她的護身符沒有你的這個厲害啊？」

  沈天青覺得有些好笑，故意說，「可能吧，我的神仙，是一位特別漂亮的小姐姐，就像仙女一樣厲害呢！」

  「仙女？」陸伊方眼神迷惑，「給我媽媽護身符的那個人，叫做『柳老師』。『老師』和『仙女』，到底哪個更厲害啊？」

  沈天青攤手，「我猜可能是我的仙女吧！」

  小男孩興奮地跳起來，「大哥哥，那你能不能把仙女叫來，讓她幫幫我媽媽？神仙老師說，我家裡的鬼很快就要出來了，只是那個鬼，可能會殺了我呢……」

  殺人？沈天青聽得毛骨悚然，沒防備身後金得利拉了他一把，「大少，差不多該換件衣服去飯局了，這孩子的事不用你操心……」

  「大哥哥！」陸伊方似乎意識到沈天青要被拉走，忽然大叫一聲，一把拉住他的手，「求求你了，就幫我把仙女叫來吧！求求你！」

  沈天青面露難色，恨自己不該隨口就拿十三仙說事。雖然上次西京八街的案子結束後，好說歹說從白朗那裡拿到了十三仙的一個手機號碼，但自己給她試著發過幾次簡訊，還在微信公眾號的後台留了言，結果都沒有收到回復。

  很顯然，十三仙一直神出鬼沒，怎麼可能會是自己想叫就能叫來的呢？

  想到這裡，沈天青頓覺全無把握。只是想起白朗，驀然讓他生出了幾分勇氣。他佩服白朗，承認白朗是個能幹的警察，而且為人善良可靠——儘管這一點只是他的個人直覺，全無證據支撐，但不管怎麼看，終究是比那個一心只想破案立功的重案組組長方舟要好得多。換做是白朗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呢？畢竟如果陸伊方說的話屬實，那麼他媽媽搞不好有精神疾病，一旦再被什麼邪魔外道給利用了，還真有可能釀成大錯！

  想到這裡，他慌得雙手拉過小男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想看看這孩子身上有沒有被母親虐待過的痕跡。直到確認沒什麼傷疤，才深吸一口氣，把手搭在陸伊方瘦弱的肩頭，「你媽媽說家裡有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搬到這裡開始？」

  陸伊方先是點頭，很快又猶豫起來，飛快地搖了搖頭，「之前她也說過，她說，我就是惡鬼。所以，她討厭我。」

  竟然有母親說自己的孩子是鬼？看來果然有問題！沈天青暗想，繼續追問，「她去見的那個神仙老師，會幫她抓鬼嗎？」

  這回陸伊方很肯定，「柳老師不抓鬼，媽媽跟爸爸說，這位老師，只管天下所有小孩，把不聽話的孩子，都變成爸爸媽媽喜歡的樣子。可是我怕我變不成那樣……」

  「你不聽話嗎？」沈天青忍不住摸了摸他圓溜溜的腦袋。

  陸伊方的臉上浮現出緊張的笑容，「妹妹死了，媽媽說全是怪我。爸爸也說，如果讓妹妹活著，讓我死了，媽媽就會更開心一點呢。」

  這句話軟軟地砸進心裡，讓沈天青渾身發抖，他低聲說，「我明白你的感覺，但那並不怪你。」

  「你也有個妹妹嗎？」陸伊方一臉天真地問。

  「跟你不一樣，我是有一個姐姐，」沈天青回答，又想了想，「不過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她們都死了。」

  陸伊方驚恐地「啊」了一聲，還想問，「她是怎麼死的？你……」

  然而聲音被金得利無情地打斷，「大少，沈總發了一條微信過來，指示您，今晚的飯局上，別多說什麼，只需要根據對方的表現見招拆招就好了。我陪您去，不帶別人。」

  沈天青轉臉瞥了一眼舉過來的手機屏幕，看見是一條15秒的語音，已經被轉換成了文字，只是並非發給自己，而是發給金得利。也對，所有指示都通過別人之口來下達，自己在父親眼中恐怕還不如下屬值得信任。

  一旁的保安已經瞄準這個空當，走過來推著陸伊方的肩膀，「走走，別耽誤大人的事情，我送你回家去。」

  小男孩被推得連續趔趄了幾下，還不時回頭望著沈天青。沈天青心裡一酸，開口問，「你爸爸呢？他平時會照顧你嗎？」

  「他忙著工作，沒空回家……」陸伊方回答，「你什麼時候叫來仙女姐姐，我還來這裡找你啊！」

  「我……」沈天青如鯁在喉，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許下承諾。還是金得利善解人意，笑著拉他往回走，「大少，小孩子說的話不用太放在心上，能住進這片小區的，都是望子成龍的家長，能花那麼大價錢在孩子的學位上投資，自己怎麼可能再去傷害孩子呢？」

  那可未必。沈天青心裡說：錢跟愛是兩碼事，這方面他深有體會。

  晚上的飯局也就定在盤古南苑小區旁邊的一家餐廳，表面看起來樸素至極，進了門才發現內有乾坤。不僅有主題包房，且所有服務員顯然都經歷過專業培訓，微笑弧度如同標尺衡量過一般千篇一律，看得人內心發慌。

  飯局由林家發起，安排都由林家敲定。沈天青隨著服務員的指引一路往裡走，金得利跟在他身後，恰當地保持著距離，確保讓包房門開的一瞬間，是沈天青獨自登場。

  此刻服務員推開門，好像舞台的光線猛然打亮，圓桌旁一個男人站起身來，微笑著對沈天青伸出手，「沈大少，幸會幸會！」

  他穿一條深藍色的條紋西褲，與之搭配的西裝已經整齊地搭在椅背上，上身穿米白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臉上戴一副無框眼鏡，乍看就像是會出現在GG圖片上的標準精英人士。

  只是沒幾句話的工夫，一種特殊的氣質，就從他瘦削的下巴、挺拔的鼻樑、還有凸出的眉骨上浮現出來，如同一隻魚從深海游弋上來，你看著他，覺得很舒緩、自在，他說的每句得體的話，都像是海水把人包裹。

  這就是林櫻了。

  沈天青暗暗佩服。早些年媒體上給他起了個雅號，叫他「櫻花公子」，因為他相貌出眾，據說又學業有成，各界都說，他最有可能接棒林氏集團的家業，也最有大將之風。

  如果姐姐還在，那麼姐姐想必也會成長為一個端莊、優雅、大方得體的女強人，也會成為沈氏集團的掌門人吧？沈天青想，換成自己，就絕對做不到了。

  兩人在桌邊面對面坐下。服務員上茶，林櫻沒怎麼客套，開門見山，「知道有沈大少親自負責監督盤古南苑裡小禮堂的翻修工程，我心裡就有底了。畢竟最近出了點負面的消息，我想還是要壓一壓，別影響了我們之後的教育基金髮布會。」

  沈天青剛揀了眼前餐盤裡的一粒花生要吃，聽見這話只能放下，「林哥說的負面新聞，不知道具體是指什麼？」

  「你沒看最近的新聞嗎？」林櫻苦笑，「就是盤古南苑所屬學區的那所小學，接連有兩個男孩死了。這都是意外，本來也沒什麼。只是他們的屍體，都在死後消失不見了，還有一具現在還沒有蹤影，你說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