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人(十二)
2024-06-08 08:34:52
作者: 貓子不二
這頭沈天青坐在警車裡聽了半天,才從方舟跟小凱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聽出個大概:原來八街上的公寓樓下又鬧事了。其它幾個單元的談判代表只等六單元表態,合同簽了,就可以拿錢搬家。
可是怎麼也聯繫不上六單元的代表程角,於是幾個人乾脆來敲門打聽,誰知這裡的住戶都不肯合作,要麼閉門不出,要麼就一直強調「一切意見以程角為主」。
程角不現身,合同就不能簽。代表們心有怨氣,在現場爭執起來。有人報了警。
「你之前跟程角談過幾次關於拆遷的事?」方舟問沈天青。
沈天青回答,「我跟他只見過一次面,也不是單獨,還有其他代表一起。他一直強調搬遷的時間問題,說我們給出的時間太短了,希望能延後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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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要求很奇怪吧?」一旁的小凱插進話來,「一般來講,不是應該更在乎錢嗎?」
方舟用眼神示意小凱閉嘴,「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麼需要額外的兩個月時間?」
沈天青打開手機,「有一份當時的會談紀錄,是秘書發給我的。我看看,六單元的代表程先生說,這裡的住戶都需要時間來找新的房子,特別對有些人來說,找起來並不容易……」
方舟會意,「嗯,從我們掌握的資料來看,六單元的住戶都是當年爆炸案里重度燒傷的受害者,他們情況特殊,有些小區不一定願意接納他們。」
沈天青接著念道,「有其它單元的代表質疑程先生前來談判的資格,因為程先生的家人過世後,他本人目前沒有居住在公寓樓里。對此程先生回應說,我的代表身份是經過了住戶們投票同意的,我雖然不住在這裡,但是我有朋友住在這,我對大家的情況很了解。」
「朋友?」方舟低聲重複,「所以他沒說自己的朋友是誰?」
沈天青一臉無辜地搖頭。
小凱翻查著住戶資料,「程角的年齡是30出頭,如果是朋友,一般來講應該是同齡人吧?可這裡都是老職工……」
「留意一下這些老職工們的孩子,」方舟也偏過臉定定地注視著資料冊,「也許碰巧就有我們的老熟人也說不定。」
「誰啊?」沈天青問。
方舟沒有回答,他的視線定格在冊上的第二行,程角家的隔壁,顯示著住戶是陳鋒,家屬聯繫人的名字很親切:陳偉民。
今天上午做筆錄時,陳偉民幾乎沒說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問他的問題幾乎都被原封不動地打了回來:回憶當年的爆炸案?對不起,因為太痛苦了,具體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對當年的化工廠給出的賠償方案滿意嗎?
一場災難,父親重傷,弟弟喪命,再多的賠償也不會滿意;跟同一樓的鄰居平時接觸得多嗎?自從18歲考上醫學院就搬離了那裡,十幾年了,沒什麼聯繫;現在八街的公寓樓要拆遷了,你想過你父親要怎麼辦嗎?他年紀大了,當然是要接出來跟我一起住,有什麼問題嗎?
方舟實在不想讓他就這麼走了,於是破釜沉舟,「我聽你的同事說,你一直沒有女朋友,這是什麼原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需求還是要解決一下的吧?」
陳偉民絲毫沒有被激怒,甚至還從容地笑了笑,「方舟組長,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樣,成天想著某些事情。我有沒有交往對象,似乎還輪不到你來管。」
真是冠冕堂皇、義正言辭的漂亮話啊。方舟低著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網絡科的同事早已發來最新調查進度,他們清查了陳偉民最近半年內的網購紀錄:有塑膠衣、假手銬、麻繩等等一系列奇怪的東西。
年輕的女警員都好奇,問這是幹什麼的?方舟回答:這說明表面上沒有伴侶、清心寡欲的陳法醫,私底下可是有另一副面孔。
他當場就想質問陳偉民:兩個多月前,為什麼新購置了一套塑膠衣?那個時間點,恰逢秦桑剛剛正式進入物證鑑定中心實習。
這個脆弱的女孩,當她出現在陳偉民的視線里,有沒有激發他那些隱秘的衝動?會不會導致他痛下狠手、直接造成了秦桑的失蹤?
陳偉民是個優秀的法醫,如果他想要讓一個人憑空消失,他會有很多方法。
方舟冒了一身冷汗。好在車停了,他們到達了八街。
金得利已經先一步趕到了這裡。住戶代表們仍在爭執,只是他們似乎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的關鍵:程角不見了。
方舟帶人進入了程角在六單元的家,這裡顯得尤為冷清,能看得出來許久無人居住,已經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儲藏間。幾名警員走上前來取證。小凱忍不住說,「舟爺,你真打算讓沈天青這個富二代一直跟著我們查案?狼哥說過,這個人不可信。」
「別管可不可信,他還有點作用。」方舟面無表情。
沈天青已經被金得利拉著走出了房門,「沈大少,今天的藥吃了沒有?」
沈天青點頭,「都吃完了。」
「藥瓶呢?」金得利問。
沈天青兩手一攤,「吃空了,就被我給扔了。」
金得利一愣,「西京化工廠的田廠長也過來了,他想趁著住戶代表們都在的情況下,把收購的事一次性談妥,不如我們就趁熱打鐵吧?」
沈天青答非所問,「金哥,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當年爆炸案發生的那個晚上,本來安排了你值夜班,但有個好心的工人替了你,那個人叫什麼你還記得嗎?」
金得利開始有些緊張,「他叫陳鋒,怎麼了?」
「有緣千里來相會啊!」沈天青笑著指向金得利身後,「我們這位聯繫不上的談判代表程角,他隔壁住著的就是你當年的救命恩人陳鋒啊。」
金得利陡然感到脊背一涼,說不清的寒氣直逼過來,讓他發抖。
突然一聲門響,隔壁的房間裡,有個黑影走了出來。
金得利應聲回頭:一張布滿疤痕的、破碎的臉突然出現!
——
陳鋒老早就想出來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天還大亮,他這樣出去,會嚇壞別人的。
臉早就壞了,爆炸毀掉了一切。當時的血肉模糊跟切膚之痛,後來都結成了痂,像臉皮上縫上去的補丁,卻又因為布料不夠,處處揪成一團。剛出院時,有燒傷科醫生介紹他去做皮膚移植,跟面部重塑。他問了問價錢,還是算了。
鼻子只剩下兩個小孔,但還能呼吸,眼皮完全損壞,但好在還能看。比起五官,更讓他在乎的是他的一條腿壞了,兩隻手掌也沒了,他無法再工作了。
「當時我衝上去,有一團火東西眼看就要炸開似的,我兒子就在後邊。我想完了,我就雙手直接去捂,然後手就化了。」陳鋒說。他的聲帶也有受損,這些年來慢慢恢復,可以說話,只是聲音啞得厲害。
沈天青問,「但你兒子還是炸死了?」
小凱瞪了沈天青一眼。方舟清了清嗓子,「你有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對嗎?」
陳鋒的臉扭曲在一起,分不出是在痛哭還是大笑,「兩個,哈哈,顧不過來呀。一個從小愛充英雄,拎著水桶往前跑;另一個就在我後邊,只能先顧這一個呀。」
一時間,沒人說話。半晌還是方舟打破沉默,「對於這棟樓的拆遷,你有什麼意見嗎?」
陳鋒說,「我一個人的意見不算什麼,要看樓里,集體的意見。」
集體,永遠想著集體,陳偉民就一直埋怨陳鋒:思想太老套,不會為自己著想。如果不是為了集體,那個爆炸發生的晚上,他為什麼要主動替別人的班?如果不是為了集體,他為什麼在爆炸後默默接受了賠償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反抗?
他總說,一個人鬧起來,會影響到集體的穩定,大家都鬧了,結果還是一起遭殃,不如乾脆一起見好就收吧。
於是按照十年前的賠償安排,所有受害者按照受傷程度被劃分等級。搭進去人命的,家屬就獲得了在八街公寓樓的居住權;造成肢體殘缺的,租金減半。撫恤金的金額也分幾個級別,但均是一次性付清。
協議上寫明,賠償結束後,化工廠不會再對受害者負責。當時的廠長田茂說,「彭城的房價一漲再漲,能給他們安排一個住的地方,這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
六單元是最靠邊的一棟,這裡被安置的都是燒傷最嚴重的人。之所以採用這樣的分配方式,田世偉解釋,是避免他們嚇到其他沒那麼嚴重的傷者。
於是在這棟樓里,聚集著一張張破碎的臉,一副副破碎的身軀。
起初他們還想辦法遮掩,不敢出門,羞於交談。後來他們彼此接納,可以在樓里自由行動,坦然面對對方的傷疤。然而對於無意中進入這棟樓內的人來說,大概都會感受到恐懼。這也是「鬼樓」典故的由來。
現在,當一張張重度燒傷的臉聚集在陳鋒的房間內,沈天青就感覺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一切就像是怪誕又陰森的真人秀,把人間慘劇拉到眼前上演。
是方舟讓陳鋒叫來了樓里的其他住戶。對他們而言,陳鋒是同類,也更好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