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曾經滄海 (四)
2024-05-01 09:53:42
作者: 林笛兒
黑暗籠罩著蒼茫的大海,雲壓得很低,好象壓在船的桅杆上。只有天穹的邊際破出一抹曙光,預示著黎明即將到來。
柳少楓和楊慕槐悠閒地在碼頭上踱著步,一隻小船系上風帆在一邊等著。
「柳弟,你為什麼要從事這個行當?」楊慕槐慵懶地抱著雙臂,好奇地看向柳少楓。
作為男子,少楓並不強壯,過於俏麗,只是眼神深邃,仿佛有一汪大海隱藏在後面。
自那日隨行的兄弟喝醉酒,在西冷詩社吹噓她就是天堂島的神秘軍師,楊慕槐就知曉她的身份。關於這個問題,她知道他有一天終會問的,從朝庭的欽差大臣到海匪軍師,太大的落差。
她有時也不敢置信,但這卻是真的。
柳少楓斂住微笑,平視前方:「我喜歡大海的遼闊和自由吧!還有,為了謀生,我有個七歲的孩子要養活。」
楊慕槐並不相信她的話,但她這樣講,他只得選擇相信。「柳弟,你給我一種感覺,很神秘也很悲傷。伴君如伴虎,不做大臣也好。但是你現在也太危險了。」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我不這樣想,憑你的才華,做哪一行不能養活自已。何必在刀尖上賺錢呢?」
楊慕槐講的是真心話,他欣賞柳少楓的才學,喜歡她溫文儒雅卻又不失詼諧的性情,他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
「百姓現在對胡老爹非常敬慕,但終是錢來路不良,朝庭不會放過的。少楓,收手吧!來福州城,我倆開教館、立詩社,好不好?」
柳少楓嘴角掛起一抹笑意,「我也有收手的想法。」這次朝庭發兵,她不得不考慮到安全。安全都不保,要錢幹嗎呢?
「真的嗎?」
「嗯,但我還是想住在天堂島。那裡與世隔絕,我和孩子都愛那裡。」
「何時帶我去看看?」他一直聽說天堂島如何如何,很是心癢。
「以後一定會的。」
太陽慢慢躍出海面,海水象被染上了一層金光,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海腥味的空氣也變得無比清新。
一條條出海的船紛紛解開了纜繩,迎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揚帆而去。波濤有韻律地拍動著礁石,起伏之間,充滿了生命律動的美感。仿佛陽光穿透不到的黑暗中,有一隻巨獸正在酣睡,它綿長的呼吸吹動了海面的漣漪。
柳少楓平靜地看著海面,只覺得心神澄明,呼吸與海水的節奏相應,綿長悠久。
楊慕槐打量著朝陽里清麗飄逸的柳少楓,「我一直很好奇,為你生下孩子的女子是誰?」
「呃?」柳少楓一下沒明白,隨即笑了,「為什麼這樣問?」
「你心境高,又如此脫俗,能讓你愛上的女子定然不凡。呵,我只是好奇。」
「他,很冷,也很驕傲。」柳少楓幽幽地說。
「哦,一朵不易折服的花卻被你折下了。」
「呵,緣份吧!楊兄,你還在想著茉莉姑娘?」
楊慕槐瀟灑地搖頭,「早不想了,她是皇上的妃嬪,我再想不是和自已過不去嗎?但轟轟烈烈愛過那麼一場,心淡了許多,對其他女子再沒有那樣的感情。」
「其實她嫁給你一定比現在幸福,被一個人專愛和被一個男人輪流愛,是不一樣的。她現在一定後悔。但情感的事不能控制,動了心就義無反顧的往前沖,不會想到以後。若是知道愛人很心痛,當初死也不會心動的。」
「柳弟?」楊慕槐被柳少楓臉上一種無名的憂傷迷惑了,「你怎麼知道女人會這麼想?」
柳少楓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一時感慨亂語。好了,出來這麼久,承蒙你為我打聽了許多事,多謝,我要回天堂島了。」
「你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回?」楊慕槐不放心。
「昨晚看舟,回各島的船很多。我夾在其中,沒人注意的。」柳少楓回答。
「一定要多保重。我會在詩社等你的。」
「嗯,後會有期。」柳少楓微微作揖,跳上小船。船夫鬆開纜繩,迎風破浪,不一會就沒入到眾多小舟之中。
楊慕槐悵然若失地沖大海揮揮手,嘆息地跨上馬車。幾個月才見一次,這等待真夠漫長的。
下次一定要見見柳弟的兒子,對了,剛剛怎麼忘了問他的妻子是死了還是另投別人懷抱?
柳弟極少談自已,總是無預期的出現,又無預期的消失。這次是托他辦事,才為他停留到凌晨。賞了燈,吃了飯,在碼頭上散步幾個時辰,一點也不覺著疲倦。柳弟清雅的談吐,他每次都覺著相見恨晚。
幸好柳弟辭官,不然他怎麼可能交到這麼好的朋友。
好象柳弟在福州只有他一個朋友,想到這,楊慕槐美滋滋地笑了。
馬車緩緩停在楊府的大門前,楊慕槐掀開轎簾,看到總管一臉恐懼地看著他,手直擺。他不解,跳下馬車。
福州知府一臉陰笑地站在楊府門前,身後一隊冷峻的持刀士兵。
「楊公子,本官有事麻煩你到衙門走一趟。」
楊慕槐全明白了,「知府大人有事讓師爺傳一下便是,何必親自過來?」他微微譏諷,很是不屑。
「本官怕師爺請不動楊公子。請!」蘇知府朝一邊等候多時的馬車一指。
「少爺!」總管哭喪著臉跑上前。
「不用怕,你家少爺一沒殺人,二沒放火,行得正坐得穩,走到哪裡都不怕。」楊慕槐寬慰老家人,凜然地跨上馬車。
蘇知府冷冷笑了笑。
一進衙門,蘇知府沒有把他帶到大堂,而是帶進了後面的廂房,一位俊朗面冷的男子面對著大門,借著晨光正在看書。
「皇上,這位就是楊公子。」蘇知府恭恭敬敬地施禮。
楊慕槐一驚,皇上?這個年紀不大的男人是皇上?怎麼福州城中沒有一點點風聲?微服私訪?他陡然理出一點思緒,但又想到茉莉嫁給了這個男人,才子的心高氣盛跑了出來,昂然立在那裡,並不下跪。
後面的侍衛一抬腳,楊慕槐雙膝著地,直直地跪在慕容昊面前。
「這不是朝庭,無須那麼多的俗禮,給楊公子寬座吧!」
站在慕容昊身邊的蘇知府一使眼色,侍衛扶起楊慕槐,給他拉了張椅子放在中央,感覺象衙門審案似的。
楊慕槐惱怒地瞪了侍衛一眼,無奈地坐下。
「聽說楊公子是福州的大才子,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真是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
「草民不敢當。」楊慕槐冷冷地說。
慕容昊不介意地一笑,「朕還聽說還有一位與楊公子旗鼓相當的柳公子也是大才子,可惜這位柳公子太過神秘,怎麼也找不著府邸,可不可以請楊公子指個路呀?」
原來是沖柳弟來的。楊慕槐一驚,「草民是認識一位柳公子,只是認識,並不熟稔。偶爾對詞吟頌,很少談起家事。」
「大膽刁民,還敢在此撒謊,你昨晚不是和他一起在西冷詩社一同賞舟,然後一起離開,直到今晨才回來的嗎?」一邊的蘇知府斥道。
楊慕槐冷笑,「知府大人到是看得清,那為何不喊住柳公子問個仔細?」
「你。。。。。。。」蘇知府被問得語塞。
「蘇知府,你先下去休息吧!朕和楊公子聊就好了。」慕容昊不悅地皺起眉。
蘇知府惶恐地退了出去。
慕容昊淺笑著品茶,不著急發問。一種無形的威儀讓楊慕槐不禁一顫,感到身後的衣衫濕濕的粘在身上。
「楊公子可能還不知曉柳公子真正的身份?」
「身份?一個讀書人除了中舉後才會有個身份,其他還有什麼身份?」楊慕槐裝不懂。
「呵,楊公子,你一定要朕扯出你那位在官府當差的朋友出來對質,才肯直言嗎?」
楊慕槐臉色大變。他受少楓之託,向官府的朋友打聽朝庭大軍的真實還有官府對天堂島圍剿的措施,皇上怎麼知道的?
「楊公子一個讀書人,怎麼會對朝庭的十萬大軍有興趣呢?」慕容昊心情大好地問。
汗從楊慕槐的額頭一顆顆滾下,他忍不住哆嗦了起來。
「楊公子不好回答,那朕來說,你點頭或搖頭就好。」
楊慕槐咬了咬牙,輕輕點了點頭。
「你是受柳公子之託嗎?」
楊慕槐閉上眼,無語地頷首。
慕容昊站起身,背手在他身邊踱著。「柳公子真實身份是天堂島的軍師?」
「是!」楊慕槐痛苦地低下頭。其實他不說,皇上也全知道了。
慕容昊微微一笑,「但是你並不知天堂島在何處?」
楊慕槐愕然地抬起頭,「皇上怎知?」
「縱是朋友,他一樣提防。做軍師的人哪可能那麼性情用事,在任何時刻,他都會異常的冷靜和理智。朕很欣賞他,楊公子,你能描述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楊慕槐愣了下,說:「他非常陰柔,很俊美,不,應該講很俏麗,若不是長須飄飄,會讓人疑是女子。性情淡泊,清雅出塵,才華橫溢,博古通今,我非常仰慕他。」
「呵,怎麼朕覺得你象在描述一個朕很熟悉的人,可惜她故世多年,沒有這種可能的。楊公子,這種人如文弱書生般,怎麼可能做海匪呢?」
「他說為謀生,他要讓孩子過得好些。」
「那參加科考,不是來得更快?」
「各人志向不同,草民不便問太多。」
「嗯!」慕容昊點頭,「他叫什麼名字?」
「啊?」楊慕槐怔住了,心中尋思,千萬不能說出少楓的真名,要是皇上知道他是舊臣,會大怒的。眼珠轉了轉,說:「柳公子單名一個天字。」
「柳天!」慕容昊念叨著,笑了笑,「楊公子,你和柳公子是朋友,要是朕去拜訪柳公子,可否請你作陪?」
「皇上,你認識天堂島?」
「不認識。」
「那怎麼去?」
「坐船去!」慕容昊眯細了眼,一瞬間,臉冷若冰霜。
天堂島,柳少楓正在教導莫悲習字,胡沐泉拿著菸袋,盤腿坐在庭院的一塊石頭上,看著日頭傻笑。
「老爹,這麼開心呀!」柳少楓關照了莫悲幾句,走出房門。老爹這個樣子,她就知有事。
「少楓!」胡沐泉嗑了嗑煙管,「你不是說朝庭的官船被冰卡在半路,暫時來不了閩南,對吧?」
這是請楊慕槐從官府打聽來的消息,很確實。柳少楓點點頭。
胡沐泉湊近柳少楓,興奮地說,「今天前方有位兄弟送信過來,說有條大商船從琉璃島那邊運著香精、布匹、瓷器往福州這邊過來,準備去長安。」
「那又如何?」柳少楓冷聲問。
「少楓,這是一樁大買賣呀,要是得手,那我們就能狠賺一把,又能救濟許多難民了。」胡沐泉激動得兩眼發光。
柳少楓沒有表情地問:「要是不得手呢?」
「呵,怎麼可能?老爹我熟悉這海里每一塊礁石、每一處暗灘、每一個漩渦,除非船不從這塊海哉經過,要是經過,老爹我保證十拿九穩。」胡沐泉自信滿滿地拍拍胸膛。
「不是還有一穩不敢確定嗎?」柳少楓依然無動於衷。
「少楓,你不能不挑刺,好不?」
「老爹,不是我挑刺,而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朝庭的大軍就在路上,說不定有一部分已經先行潛進城中了,碼頭上多了人盯哨。要是我們現在動手,不等於自投羅網嗎?」
「你膽子太小了,少楓。老爹不能把這麼好的機會白白放跑。」
「老爹,我想我們該收手了。天堂島現在不愁吃不愁穿,還有積蓄。以後打打漁、種種蔬菜、糧食,一定可以過得很好的。如果我們失手,現在這一切就全沒了。」
「最後一次?」胡沐泉舉手發誓,「老爹不貪心,這次一定是最好一次,以後胡老爹這個旗號就從海匪里徹底消失。」
「還不貪心?」柳少楓嘟噥。
胡沐泉疼惜地看了她一眼,「老爹想把落霞山莊買下來送給你和悲兒,住在這海島,你們太委屈了。但老爹手中沒那麼多銀子,這次一得手,就夠了。」
「老爹!」柳少楓抿了下唇,眼紅紅的,「少楓和悲兒的命都是你給的,能住在天堂島最開心了,怎麼會委屈呢?」
「唉,老爹眼不瞎,你什麼命,老爹看得出。你總是愛看落霞山莊,老爹就放在心中了。」
「不必了,老爹,山莊已經賣出去了。我們就好好待在海島,不要隨意冒險。」
「那老爹重給你購個大庭院。你能委屈,悲兒可不能。老爹定要讓你們過得好好的。」胡沐泉一幅沒商量的語氣,「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老爹和弟兄們商量過了,大家都同意。」
「老爹!」柳少楓不忍心拂老人的好意,苦笑笑,「難為大家了。答應我,最後一次?」
胡沐泉眉開眼笑的點點頭,「老爹說話算話,最後一次。但你的庭院一定要給老爹留個房間,老爹想悲兒時,就去住住。」
「呵,真的有那一天,你就和我們同住吧!」柳少楓想起楊慕槐說過的開教館,也許真的能試一試。
「不,你們過得太文氣,老爹還是喜歡大海,做客行,長住不好。」
「行,都隨你,現在把兄弟報過來的情形再細細的說給我聽一下吧!」
「好!」
離天堂島二十里外,有塊暗礁,漲潮時,礁沒入海水中,只露出一塊小的礁頂,遠遠看,象只小船。落潮時,整塊礁石出來,如一個極小的島嶼般。這裡的不遠處,就是大商船航行的水道。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胡沐泉天傍黑時就過來了,那時剛剛落潮,他們順著潮水來到這塊暗礁邊,泊好小船,穿上黑衣,蒙上布巾,就等商船過來。前面跟蹤的兄弟送信過來,說今夜船就要從這裡經過。
柳少楓細心地計算了船到這裡的時辰,注意潮水的方向,決定讓大家伏在這裡動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親自隨船督戰。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她不要有任何差錯,她怕情況有變,老爹會故作一擲。
幸好今夜無風。無風也有三尺浪,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海浪打濕,耳邊響著浪奔騰的流聲,她冷得上下牙直打戰,不得不拼命咬住忍著。
「你能撐嗎?」胡沐泉關心地問。
她無法講話,只能點頭。
不能撐也得撐,這裡是在大海中央,躲浪的地方都沒有,船晃悠得她都想吐。想起從前從姑蘇坐船到靖江,她都暈得站不起來,現在真的是適應太多了。
夜色中,前方出現一大團黑影,象是帆漲得很滿,海浪也大了起來。
「弟兄們,準備好,船來了。」胡沐泉精神一振,低聲命令道。
「一定。。。。。。。要見機行事,不可蠻來。只取財物,不准傷人。」風嗆進柳少楓口中,她捂住嘴咽下咳聲。
「放心吧,柳先生,又不是頭一次。」誰輕笑著說。
大夥都笑了。
船越來越近,甲板上燈火通明,兩張高帆升得正滿,船的速度很快,把浪推向兩邊,小船一下飄出很遠。
「不要慌,等船再近點,從海中游過去,直接從兩側的舷梯上。」胡沐泉說。
柳少楓覺著不太對,商船上的燈亮得太多了,幾里外都看得分清,她定睛細看,船頭上象站著個人,一動不動的。
她屏住了呼吸。船一點點行來,她看到了,那個人是被綁著的,那身影似曾相識。
「不好,快撤!」她大聲喊道。她看清了,船頭上那個人是楊慕槐。
可惜她的話語不夠快,胡沐泉和眾弟兄已紛紛從礁石上跳下大海,獨留她跺腳狂跳。
「海匪來了。」船上的人也發覺了,一陣緊促的鑼鼓聲,空蕩的甲板上突地跑出了許多士兵,幾條小船瞬間從空中放下。
柳少楓看到燈光下,刀影閃出一陣陣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