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能抹去的回憶

2024-05-01 09:32:03 作者: 林笛兒

  昏暗微弱的燈光下,他的身子半陷在陰影里,越發顯得修長挺撥,那眉眼離她太近,反到看不清楚。只感覺他好象很生氣。

  讀書時,相遇後,他對她總是很溫和,幾次刻意的接送,他都處理得不給她任何心理壓力。讓所有不好理解的事,都合理合情化,一切不過是巧合,不需要深入了。

  她享受這種巧合,不願把簡單的事複雜化。

  過道燈是聲控的,電梯門一打開,燈自動亮起,一分鐘後,為了節能,燈會自動熄火。

  在她沉默中,燈滅了,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有他憤懣的呼吸帶著熱氣拂在她的臉上,還有淡淡的菸草的辛辣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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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得太狠,只是化了淡妝,但也花了,象只偷吃了什麼沒把嘴抹乾淨的貓,睫毛怯怯地顫著。

  「是六年前的那個星期嗎?你想抹掉,抹得一乾二淨?葉楓,既然你想抹掉,為什麼該死的要回國,為什麼要住進這幢公寓?」他鬆開她的手腕,雙手扳住她的肩,急躁地搖晃著,沒有一點憐惜。

  「我……」她咬唇,扶著牆壁,想站穩身子好好地和他說話。

  生氣時的他讓她覺得有一點害怕。

  「北京那麼大,空著的公寓那麼多,住到這裡,不會是巧合。你說,你為什麼要選擇這裡?你是來尋找什麼,還是在回憶什麼?」做了幾年的主播,在任何情況前,早已處變不驚。

  此刻,真的控制不住,仿佛一把緊繃的弦戛然崩潰。手指曲起,象要掐進她的肉里,不去想會不會把她弄疼,只要確定能抓緊她,她再也跑不掉就好。

  過道並沒有完全黑暗,還有燈光從他的屋內瀉出,她睜大眼,看到他眉宇間閃過痛楚與惶恐,她定在那裡,心微微地疼了起來。

  「葉楓,即使你能把所有的回憶都抹掉,可是你能否認它從沒有存在過嗎?」

  他的眼神冷若寒冰。

  「我……」她呆呆地看著他,他抬起手,指尖溫柔地觸摸著眼睫的下方,那兒有醒目的淚痕,他一遍遍地抹,心疼至極。

  「你累不累?」她驀地問道。

  他詢問地挑了下眉。

  「我讓你累嗎?」她喃喃低語,象是在問他,又是在問自己,「愛一個人累嗎?」

  他搖頭,「愛沒有累不累,只有值得不值得。因為你,讓那份記憶,連同我自己都變得珍貴了……」

  他的氣息突然凌亂起來,語音低不可聞,掌下的力道一變,她跌進了他的懷中,他的唇準確地吻住了她的。

  她一驚,慌亂地想躲開,他已經加深了這個等了六年之久的吻。

  滿耳,都是他狂亂的心跳。

  她不自覺地揪住他的襯衣,指尖觸到了他灼熱的體溫,輕嘆一聲,她緩緩地閉上了眼。

  昏暗中,象有一股強大的張力,將她推向了時光的另一岸,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見。

  漫天的大雨,又密又粗,天空中的閃電,象火蛇一樣,每一次躍閃過後,都有一聲巨大的響雷。她最怕雷雨夜,小的時候,姥姥家隔壁有一個人就是被雷擊死的,渾身烏黑,她看了以後,連續做了幾夜的惡夢,從此,一響雷,就不敢一個人呆在屋內。

  今夜,心痛蓋過了心頭的恐懼,她在雷雨里走著,巴不得雷能把自己打死,那樣,就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要想。

  都說優秀的戀人會讓對方患得患失,象坐一條沒有指南針的船,不知能在哪個港口停泊。邊城卻從沒有給她這樣的感受,她篤定地認為不管什麼樣的風雨都不會改變他們的航向。

  現在才知自己有多幼稚。也許平時患得患失,一旦分開,心裏面早有準備,也不至於這麼疼。

  她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她看不清路,但腳上卻象有眼睛,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終於走到了廣院的門口。

  夜已經很深了,一幢幢教學樓淹沒在大雨之中,白楊樹被雨打得象上萬隻蠶在咬桑葉,沙沙作響。

  她停下腳步,突然失去了向前邁的勇氣。

  此刻,邊城應該把許曼曼送回宿舍了,她與許曼曼床挨床。她這幅悽慘的模樣,落在別人的眼裡,是要取得別人的同情,還是襯托別人的甜蜜?

  牙關緊咬,她扭頭又往外走去。

  淚水和雨水還是不同的,淚很燙,一陣陣沖刷著已經麻木的臉頰,咽進口中,是咸澀的。

  一個撐著黑傘的身影從後面過來,訝異地瞥了她一眼,失聲驚呼道:「葉楓?」

  她拭了下眼睛,認出是夏奕陽。她不能掩飾自己的狼狽,也不願解釋自己的狼狽,隔著雨簾看他,肩一聳一聳地抽咽。

  他在大四上學期,考取了川大數學系的研究生,他離開學院已經有幾月了,現在回來準備畢業論文。他不住在學院裡,自己在外面另租了房子,為了惡補落下的課程。

  他側身,替她擋著雨,默默看了她一會,說道:「我送你回宿舍。」

  她搖頭的幅度太大,髮絲上的水珠飛到了他的臉上。

  「那你想去哪裡,我送你?要不要我給艾俐打個電話?」

  她又搖頭,突然一聲不吭地又往前走。他追上去,拉住她,感覺她的身子又冰又冷。

  她回過頭,「不要管我。」她欲甩開他的手。

  他扣住,仰起頭看著昏沉的天空,皺了皺眉,「那你到我那裡住一晚,好嗎?」這問話很不合適,可是這種時候,他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她象是喪失了神智,只有一個空蕩蕩的軀殼站在他面前。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不再掙扎了。

  他將她帶回了自己的租處……一幅欲折遷的舊筒子樓。

  她不知道,濕透的衣裙讓少女誘人的體態若隱若現。這樣子的她,走在深夜的雨中,有多危險。

  三十多平米的空間,二十五瓦的照明,一台舊風扇,簡陋的單人床,一個可以煮水又可以下麵條的電鍋。旁邊有幾幢大樓在建中,工程徹夜趕工,機器聲不停,塔吊上的射燈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她很安靜,他讓她坐會,提了水壺去外面打水,想給她燒點水擦下身子。水籠頭擰開時,他在想哪件T恤小點,可以讓她暫時穿一下。

  回到屋,他呆住了。剛剛好端端地坐在椅上的她,突然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嘴裡一遍遍地喊著:邊城,我難受……

  他跑過去扶起她,她的身子燙如火爐一般,嘴唇乾裂上翹。他瘋了樣背著她去附近的小診所,醫生說她淋了雨,有點發熱,回去泡個熱水澡,換身乾衣服,發發汗就好了。

  那天,診所里來了一批食物中毒的病人,連個床位都沒有,他只得把她又背了回來。

  他燒了一大盆熱水,把燈熄了,但塔吊上的燈光還是從窗戶里射了進來,他只得閉上眼,緊緊咬著唇,平生第一次替一個女孩子寬衣解帶。

  他告訴自己這屬於君子所為,可是掌下如玉般潤滑的肌膚還是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衝擊波。

  他替她擦了身子,洗了頭髮,換了衣服,煮了一大鍋薑湯,餵她喝下。

  他的床上連枕頭都沒有,平時用幾本書代替。他只得把自己的幾件衣服折了折,疊在她頭下。她睡得很沉,喜歡側臥,睡夢中的她眉心蹙著,象有解不開的心結。他在她身邊坐到天放亮,眼睛沒捨得閉上一會。

  醒來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他的身上。她沒有驚叫,也沒有露出什麼驚慌的神情,只是沖他感謝地一笑,開口說話時,聲音是沙啞的。

  「幾點了?」她看到天還是陰陰的,汗水將身上的T恤又浸濕了。

  她的衣服掛在繩子上,風扇對著吹,已經要差不多幹了。

  「下午二點,你睡了很久。」他給她倒了杯水,拿了兩粒藥,扶她坐起。

  她嗅到他身上嗆鼻的汗味,她低下眼帘,把藥和水咽下肚子,身子輕飄飄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歪在床背上喘氣。

  「餓不餓?」她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嘴唇都泛了白。

  「不餓。謝謝你!」她撐著下床,身子一搖晃,差點栽倒在地,幸好他搶上前托住。

  「先躺下吧!我給你做點麵條,吃完,我送你去學院。你的手機響過幾次,你先回電話。」他把包包拿給她,又把晾在繩子上的衣裙取下,自己轉身去走廊上做麵條。

  他對吃不講究,能填飽肚子就行。但他知道她挑食,不止一次在餐廳聽到邊城冷著個臉從她碗裡夾走她不吃的食物。

  他圖方便買了幾卷乾麵放著,在超市買作料時,看到茄子很新鮮,順便也買了點回來。他把茄子切成絲,用油炒得脆熟,盛在碗裡,然後下了麵條,做成一碗蓋澆面。

  天好象還要下雨,又悶又熱,一動又一身的汗。他去水池邊洗了把臉,把面端給她。

  她換好衣服,坐在桌邊吹電扇。他慌忙把電扇挪開,「你剛退熱,現在吹風扇,熱度還會上來,乖,吃飯!」口氣不自覺地象哄孩子似的。

  在他的眼裡,她就是個孩子。

  第一次看到她對著他露齒一笑,滿嘴的鋼牙,他就樂了。班上的同學,雖然表面上不會把人劃成幾等,但看到他時,那眼神總帶著疏遠,只有她,對他總是笑得那麼熱情、真誠。

  他們合作朗誦,在結尾的小節,他說:我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壩,但是如果你願意,我會的,會用我並不寬闊的肩膀,為你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

  他們站在講台上,幾十雙眼睛都在盯著他,他卻象沒看到,眼裡只有她閃閃晶亮的眼神。他覺得那不是在朗誦,而是他內心的表白,只是沒人發覺。他也不願意被人發覺,因為邊城已經為她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

  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接過面碗。她吃得極慢,仿佛面很難吞咽,吸了幾根,鼻尖上就滲出了汗珠。

  「難吃得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吃!六星級的。」她一臉認真地告訴他。

  他不禁莞爾。

  吃完面,又休息了一會,他送她回學院,自己也去圖書館找點資料。

  大四下學期,有些同學在實習,有些在趕畢業論文,想碰到很難。葉楓回到宿舍,艾俐不在,許曼曼趴在桌上寫稿,邊城坐在她的床邊翻著一本雜誌。

  她在門外愣了幾秒,還是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邊城站了起來,許曼曼抬頭問道:「葉楓,你昨晚去哪了?我和艾俐急得一夜都沒睡,打你手機你也不接。」

  她哦了一聲,隨手拿了幾件換洗衣服扔進她的大布藝包里,扭身又出了宿舍。

  他們愛得自如,她卻做不來坦蕩,心冷俱灰。

  「葉楓!」邊城追上來,拉住她。

  她冷冷地掰開他的手,不懂移情別戀的他為什麼還能這樣英氣逼人?他應該一臉猥瑣、猙獰。

  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你要去哪裡?」他問。

  「同學之間需要這麼關懷備至嗎?」她平靜地開口,接受他們從戀人到同學質的變化。

  「自己……多保重!」他想笑一下的,沒成功。鬆開她的手,象慢鏡頭一樣,緩緩轉身。

  她閉了閉眼,折身下樓。

  平地里颳起一陣大風,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她從包包里拿出傘撐起,沒有目的出了學院,轉了一條街,看到有一輛賣花草的小貨車在忙著把攤在地上的花盆往車上裝。

  她站在那裡看著。

  「看什麼呢?」身邊多了一個人,她沒有動,「那個是什麼?」她指著一個瓷白的花盆,裡面栽著一株綠色的象仙人掌似的植物,不過莖是長長的,也沒有刺。

  「那叫蘆薈。」

  「真好看。」她走近前,蹲下身來看,「呃,這盆裂了條縫。」她叫道。

  貨車的主人低頭一看,咂了下嘴,「小姑娘,喜歡嗎?」

  她點點頭。

  「五塊錢,等於白送,要不要?」

  她沒有說話,旁邊的人已經把錢遞了過去。

  他捧起那盆蘆薈,她替他撐著傘,兩個人一同向附近的筒子樓走去。

  「我付一個月的房租,借住一個星期,可以嗎?」她站在台階下方,仰臉問比她高了兩個台階的他。「你知道,學院裡現在環境很吵,我不能好好地寫論文……我會很安靜的,不會打擾到你。」

  樓下,一台運載水泥的攪拌機經過,轟隆的聲響幾乎蓋過了她的音量。她的理由有多蹩腳,她自己聽了都覺得蒼白。

  真的不知道現在還能去哪,留在學院,就必須天天目睹邊城與許曼曼出雙入對,還得接受其他人同情的安慰,想任性地鋪蓋卷卷,說不要學了四年的學士學位,只怕蘇曉岑會從青台一路吼到北京。而吳鋒家更不能去,她準備放棄進央視,哪裡還有臉面對吳鋒。與她同年考進北京其他學院的高中同學也有幾個,她早早戀愛,與邊城天天黏一塊,早就見色忘友,好久沒聯繫,現在也不能湊過去。似乎只有這舊陋的筒子樓能供她躲避了,雖然很唐突,但她昨天的狼狽已經被夏奕陽看到過,再丟臉幾次也無妨。

  「快幫我開門,我騰不出手來。」她嘀嘀咕咕地說完,頭低了下去,他有些想笑,覺得心從沒有象此刻這樣柔軟,眼裡掠過一絲寵溺,但很快,當她抬起頭對,他已神色如常。

  鑰匙在他的背包里,翻了一會,才找到。低眉斂目地站在門邊,仿佛矜持的客人,等著主人引領,才就座。

  他放下蘆薈和手裡提著的另一個紙袋。她看到裡面有榨菜,還有黃瓜、番茄、麵包……兩袋薯片。

  她有點驚訝,覺得他不象是愛吃零食的人。

  「你看書的時候喜歡吃東西。」他俐落地把桌上的電腦挪到床邊,騰出一塊地方放她的包。

  「你怎麼知道?」

  「圖書館裡那麼安靜,你不知道你嚼薯片的聲音有多響。」

  她羞窘得連脖頸都紅透了,「我……都沒注意過。」

  「你看書很專注。」他笑。

  「我從小就這樣……有時候上課也會偷偷吃餅乾,所以牙齒長得特別不好。」

  他想起她的鋼牙,又笑了。

  其實,一男一女住同一個房間還是有很多不便的。

  晚飯是他做的,仍然是煮麵條,不過蓋交換成了番茄。一頓飯下來,兩個人從裡到外,都被汗濡濕了,那台小電風扇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工地里蚊蟲很多,不得不點起蛟香。蛟香味太濃,熏得人頭昏昏的。他給她燒了熱水,讓她在屋子裡沖涼,自己就在外面的水池邊隨便沖了沖。

  她抱著自己的小睡衣,聽著外面嘩嘩的水流聲,沮喪地咬緊牙。她只顧著自己有地方躲避,沒想到會給別人帶來什麼不便。再想到邊城和許曼曼現在坐在溫度適宜的房間裡,聽著音樂說著話,更加悲從心起,淚立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知道她又哭了,雖然他進來對,她已經把淚水擦乾了,但通紅的眼睛和鼻子掩藏不住。

  房間裡不能上網,兩個人只能在筆記本上寫寫論立。葉楓的論文題目叫《論體態語言在新播音創作中的內涵美》,已經寫了差不多,現在正在修改中。夏奕陽的論文還只列了個提綱,資料攤了大半張桌子。

  她沒有辦法定下心來改論文,敲了沒幾行字,淚水又把視線模糊了。她佯裝熱,拿了毛巾去水池洗臉。水池立在樓梯拐彎處,是露天的,台階被雨淋了有點滑,她小心翼翼地下去,還是差點崴了腳。

  天氣這樣壞,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陰暗,明明已經把邊城躲開了,還是感覺空氣中飄蕩著與他有關的一切。雨絲紛紛揚揚地打在臉上,她咬緊牙,任淚水無聲地流。

  「葉楓?」夏奕陽從屋子裡跑出來。

  「在!」她哽聲答道。

  他擠干毛巾,遞給她。她胡亂地擦了把臉,不太自然地說:「屋子裡悶,我出來透口氣。你進去寫論文吧!」

  「夜長著呢!一會寫不遲。」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她的手。兩個人沒有回屋,就站在走廊上看著燈火通明的工地。

  「聽說這裡要建高檔公寓,都是二十層向上。」他說。

  她點點頭,「這兒離央視不算遠,住在這裡以後上下班倒是很方便。」

  他扭過頭來看她,「你想進央視?」

  她幽幽地搖了搖頭,「以前的夢想而已。留在北京,進央視成為以我名字命名的訪談節目主持人,他……做新聞主播,然後……這個夢想真不踏實,對吧!你呢,為什麼要回四川讀數學?」

  「進廣院屬於陰差陽獵,陪同學一起去面試的,我們倆都通過了,但同學文化成績考砸了。我準備放棄進廣院,招生的老師找到我家,說為我提供特殊助學金,然後我就來了,但我最後還是讓招生老師失望了。回四川讀書,畢業後可以分到老家做高中數學教師,就能照顧到我媽媽和我妹妹。我爸爸去世得早。」

  「嗯!」她知道他家境很貧苦,讀播音非常的吃力。人,還是務實一點好,過早地定好計劃,一旦不能實現,會有多失落。如她,在十九歲時,就把一輩子的人生規劃好了,現在才知自己有多幼稚。

  「你後面怎麼打算?」

  「我?」她自嘲地撇了下嘴,「把學位證書拿到後,我再去想。」

  「葉楓……」他突然喊了她一聲。

  她扭頭看他。

  他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進屋去吧!」

  他把床讓給了她,他在地上鋪了張蓆子。他其實沒怎麼睡,寫論文寫到凌晨。躺下時聽到她在床上翻身,還聽到她低聲的抽泣。

  她和邊城分手的消息終歸是藏不住,艾俐火大地說要去找邊城算帳。她攔住,「如果能把帳算清,邊城能回頭,我早就去算了!不要讓我成為學院的一個笑話,好嗎?」

  艾俐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但午餐的時候,突然端起一碗湯,筆直地走向邊城,把碗扣在了他的頭上,然後揚長而去。

  許曼曼跳起來要與艾俐爭執,邊城拉住她,慢悠悠地說道:「沖個澡就乾淨了,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失態。」

  他連身上的菜葉也沒撣,旁若無人地牽著許曼曼的手,在別人的瞠目結舌下,優雅離開。

  她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邊,自始至終,他都沒看她一眼。

  她的論文已經列印出來,也請導師看過,沒有什麼問題了,就等著戴學士帽的那一天了。夏奕陽準備工作做得充分,論文寫得也很快。

  連續幾日的陰雨後,天放晴了。房間熱得像蒸籠,工地上在超進度,機器聲吵得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她把椅子放在走廊上看星星。

  她消瘦很明顯,身子彎下,能看到後面的肋骨突出來。

  「你也相信流星許願這類事?」他給她洗了根黃瓜、拿了瓶礦泉水從屋裡出來。

  「要是許願很靈的話,幹嘛還要這樣拼命?」

  「但還是需要有一個願望的,努力才不覺得茫然。累也快樂著。」他深深地看著她,眼睛裡有許多東西欲說還休。

  她沒有看他。

  他把論文交給導師的那一天,兩人說好在院門口等了一同回家。他等到天黑,都沒等到她,慌亂地往回跑。

  她手裡提了兩個大紙袋,坐在台階上等他。

  「去哪了?」他抹去頭上的汗,掩飾自己的驚慌。

  「去了趟郵局,把行李給寄了,然後去看了位長輩。」今天,她愧疚地拜託吳鋒解除她與央視的合同,她決定離開北京了。以後,是她一個人的以後,和邊城沒有任何關係了。「再然後,我去買了點吃的,祝賀你論文通過。」

  她揚揚手中的紙袋,裡面有熟食,還有酒。

  她的唇角俏皮地彎起,眼睛俏麗地轉個不停,但他看得心卻突地一沉。

  她要走了。

  現在才覺得夜很短,時光過得飛快,他的心裡湧上無邊的酸楚。

  一個星期,就像是偷來的,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快樂過,每天和她一塊回家,給她做飯,聽她講話。她夜裡已經不哭了,但經常是呆呆地坐著。

  他故意閉著眼,讓她以為他在熟睡。快天亮時,她撐不住,會睡一會。他坐起身,允許自己靠近她,近得能數出她長長的眼睫有幾根。

  心裏面某個地方,有種神秘而又陌生的情愫,就像雨後的野草,控制不住的瘋長蔓延。

  晚飯兩人吃得都很沉默,酒瓶都沒打開,她搶著去洗了碗筷,還切了半個西瓜。

  「我筆記本里有下載的電影,我們看個電影吧!」她說道。

  他笑了笑。

  湯姆漢克斯與梅格瑞恩主演的《網絡情緣》,這是繼兩個人合作《西雅圖不眠夜》之後的弟二次合作,輕喜劇,很溫馨。

  漢克斯不英俊,但眼神象有穿透力。「雖然他演過好多正統的大片,我只喜歡他這一部。」她指著屏幕說。

  他沒有回應,她偏過身來看他。

  「葉楓,」他深吸一口氣,額頭上都是密密的汗,指尖在顫抖,「那個夢想只能和他一起實現嗎?」

  她的心咚地亂了一下。

  「我……今天找了去過我家的那位老師,我請他幫我打聽央視要不要招編導或者外景記者,我……不回四川,我要留在北京。你也不走!」他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夏奕陽……」她只覺得眼睛微微有點眩,臉頰在一點一點地發熱。

  「實現一個夢想有點難,但肯定能達到的。」他很慌亂,但他看著她的目光很堅定。「相信我!」

  「為什麼?」

  「就是想自私一點,為了自己。」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她震驚得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

  戴學士帽那天,同學們簇擁著到處留影紀念,邊城和許曼曼只拍了集體照後就走了,今晚,邊城作為實習主播,第一次播報北京台的晚間新聞,他們要回台去準備。

  看著他們並肩而去的背影,她的心疼得身子都直不起來。

  那天晚上,女生們很瘋,她和艾俐喝了很多酒。艾俐哭了,她也哭了。艾俐怎麼回宿舍的,她不知道,她卻保持清醒地回到了筒子樓。

  今晚好象沒看到夏奕陽?

  夏奕陽在抽菸,姿勢很不熟練,吸了幾口就嗆得直咳。

  「我回來了!」她臉紅紅地衝著他笑。

  他皺著眉過來扶她,她突地一下撲進他的懷裡。工地今晚破例休息,燈都熄了,靜得連血液流動的聲音都好像能聽見。

  「我去給你燒水,你先洗個澡。」她的身子燙得驚人,呼吸間都是酒氣。

  「不洗!」她耍賴地在他懷裡扭來扭去,頭驀地一歪,嬌憨地問道:「我和許曼曼,誰漂亮?」

  他不說話,神情僵僵的。

  「啊,原來你也喜歡她!呵呵,所以我這樣的人不值得別人去珍視。」她像是很苦惱,頭慢慢地低下。

  「你願意讓我珍視你嗎?」他嘆了口氣。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願意!但是你要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了,你就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了,你就要哄我開心,永遠都要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裡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裏面只有我,就是這樣嘍!」

  《河東獅吼》里的台詞,她背得很熟稔,說完,一臉挑釁而又譏諷地看著他。

  這個神情,讓他心疼得都揪了起來。

  他很笨拙,甚至還有點羞澀,他俯下頭,吻住她因驚愕而微張的唇。有幾次,他撞到了她的牙齒,她噝噝地抽痛,卻沒有將他推開。

  沒有誰主動,也沒有誰暗示,也許是天氣太熱,人的體溫跟著升高,也許是某些事急於確定,也許是這個夏夜太過安靜,也許是她撐得太久,想要一幅寬闊的肩來休憩……

  她在顫抖,他也不能自如。當穿透身體的疼痛來襲時,她失聲輕呼,他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水。

  這一晚,她睡得倒是很沉,他卻睜眼到天亮。

  早晨起來,她沒敢和他對視。刷牙時,在垃圾筒里看到川大碩士班的通知書被撕成了碎片。

  他的工作找得不順利,但他似乎很自信。曉上回來給她說坐車時遇到的趣事,還讓她做面試官,他坐在她面前,播報新聞、主持節目,寫好的新聞稿,讓她提建議。

  畢業後的第三天,蘇曉岑來北京接她回青台,她在外面吃的飯,晚上對媽媽說要去和艾俐告別下,就住那邊了。

  他不知她去哪了,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看到她,只知道緊緊地抱著,仿佛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

  單人床很擠,兩個人只能貼在一起。他一隻手臂給她當枕頭,另一隻手臂從後面環抱著地。

  她睡覺很輕,連鼾聲都沒有。

  「葉楓,我今天去看了套公寓,環境比這兒好,我們過幾天搬那裡,好嗎?」他在她耳邊說。

  她像是睡熟了,沒有吱聲。

  「老師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說央視在招臨時工,我把履歷發過去了。」

  她突然轉過身來,伸手抱住了他,輕輕「嗯」了一聲。

  他吻吻她的發心,開心地沉入夢鄉。

  早晨醒來,葉楓不在屋內。他以為她去洗臉了,等了一會,卻聽不到聲音。他四下張望,突然發現她的衣物全不見了。

  桌子上放著兩張紙,一張是重新粘貼起來的川大的通知書,一張是她的留言。

  「這些日子打擾了,謝謝!」

  平淡如風,她就這樣把這十天內所有的事概括了。

  她的手機打不通,熟悉她的人都沒有她的消息,老師說她是青台人。去青台的車一周前都已賣光了,他買了一張站票,站了八個小時,凌晨四點到了青台,尋到她填在簡歷上的地址。

  那兒也是一片工地,找不到以前的一點痕跡。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只是紅了眼眶。而此刻,站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他潸然淚下。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在同學聚會上,艾俐說她去了紐西蘭留學。

  他還是進了央視,從臨時工做起到今天的新聞主播。原先住的筒子樓拆遷後建成的公寓對外開盤出售時,他購了一套,搬進來那天,那盆蘆薈也一同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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