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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3:40
作者: 裟欏雙樹
春天的夜總是充滿了各種溫柔的味道,也埋伏著各種甜美的誘惑,連月色也變得分外嬌媚。
鐵鏡鎮上最高的一棵樹,長在鎮子南邊的小河旁,從最高的樹杈上看下去,整個鎮子的景色一覽無餘。
可惜,無人敢爬這麼高,白白錯失了這般好的風景。
月亮好像變得特別近,仿佛掛在了枝頭上一樣,清亮柔和的光線里,女子背靠著樹幹,微仰著頭,隨風搖曳的裙擺下,一條藍色的魚尾擺在最高的枝丫間,悠閒地晃來晃去。
她喜歡這棵樹,從來到鐵鏡鎮那天起,便住在了這裡。晚上可以看見最美的月色,白天可以看到令家的炊煙。
她垂下眼皮,默默地掰著指頭,似在計算著什麼,娟秀的臉上充滿了希望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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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鐵鏡鎮風光秀麗,景色宜人,可惜無人知道,鐵鏡鎮最美的景色,卻是此刻的她。
要不是趕時間,桃夭是真的願意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帶著一顆感恩的心,好好欣賞這條坐在樹上曬月光的魚。畢竟,不是誰都有這等的緣分與眼福,能親眼看見世間最罕有也最美麗的妖怪之一——岸魚。
連桃夭這般的人物,也只見過那麼兩三回罷了。
百妖譜上的記載是——岸魚,鮫人之遠親,人身魚尾,不居水而居岸,常以水邊高樹為巢,雌雄皆美,音色優,性溫馴,善催眠造夢,能惑人心。然身強者少,壽不長,量漸稀。
現在這世間,能見到一條活生生的岸魚,需要大運氣。
可是,岸魚跟石固……本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兩個品種。
桃夭小心翼翼地站在低一些的樹杈上,仰頭看著那條安安靜靜的魚。今夜月色如此之好,而岸魚們最喜對月而歌,她曾有幸聽過一回,什麼聲如琉璃、繞樑三日、大珠小珠落玉盤……人間任何一個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岸魚歌聲的美妙。反正,像她這種毫不風雅對音律也無甚興趣的傢伙,聽過之後的最大感受,居然是想衝出去免費給它們開個保養喉嚨的方子,然後抓住它們的手千叮萬囑,定要把這副嗓子當性命一樣保護起來!
私心裡她是想再聽一回的……但這位怎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心情不佳?她的神色看起來也沒有不佳啊……
「聽不到你唱歌,這月亮看起來也有點寂寞吶。」桃夭終於開口道。
她眉頭微微一皺,朝桃夭這邊瞟了一眼——樹上突然多了個人,她卻是半分驚訝都無,僅僅只看了這一眼,她的視線又回歸原位,不是看月亮,就是看自己的手指,仿佛桃夭的出現還不及一片落葉的動靜大。
「石固可不是能吃的玩意兒啊,無論你用哪種烹調方法。」桃夭仰著頭,那條依然悠閒晃動的魚尾巴跟它的主人一樣,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坦白說,要不是她對岸魚這種妖怪有天生的好感,樹上這位姑娘現在應該是臉朝下趴在地上才對。
桃夭耐著性子道:「我方才去看過令公子了,再過些時日,他怕是要改名叫石公子了。你真不管?」
沒有回應,她還是靜靜坐著。
「有合理的解釋,你才是病人,沒有,便是惡妖。」桃夭笑容漸冷,「你好歹選一個。莫要埋沒他人來求我的一片心。」
她還是坐在那兒,掰著手指頭,像聽不見似的。
忍住,忍住,先別揍……
桃夭想了想,抬頭一笑:「你那麼想把令公子變作石頭,別的大夫沒法子,我這個大夫卻是不同意的。他體內的石固之毒,不難清除。你的一番苦心怕要白費。」
聞言,她像從夢中驚醒,驟變了臉色,仿佛是突然被搶走了糖果的孩子,急怒上頭。一聲壓抑又憤怒的嘶叫從她口中竄出,四周的樹枝也隨之抖動起來。
桃夭居然被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她突然的憤怒,而是她的聲音……太太太難聽了!那怎麼可能是岸魚的嗓子,破鑼敲起來都比那好聽,她差點就要拿手去堵耳朵了。
也在此時,那些抖動的樹枝竟將她作為攻擊目標,在某個憤怒力量的驅使下,齊齊朝她襲來,並在衝過來的瞬間,化作了紅眼利齒的毒蛇,一股要將她撕成碎片的兇狠撲面而來。
這是真生氣了?氣性還挺大……
桃夭縱身一躍,「毒蛇」們撲了個空,在她剛剛站過的地方撞在一起,扭成了好笑的麻團。
桃夭來不及嘲笑出來,便覺腳下不妥,可能是光線不好,也可能是運氣不佳,反正她這一跳,選了一根最差的樹枝落腳……喀嚓一聲,她心臟一墜,整個人便齜牙咧嘴地掉下樹來。
幸而掉到半路,有人衝出來拎住了她的後衣領,雖然被拎小雞的模樣不太好看,但總算是平安落地。
「讓你不要爬那麼高,非要爬。」柳公子皺眉,「既知是這傢伙,直接拿下不好?」
話音未落,那些「毒蛇」竟不死心地又撲過來,此刻整棵樹都已變了模樣,在月光下扭動成一個高大詭異的怪物,所有的枝幹都迫不及待地化作要吃人的蛇,張牙舞爪地朝樹下猛衝過來。而岸魚,就冷冷地坐在這怪物的肩膀上,漂亮的魚尾仍舊搖搖晃晃,看熱鬧似的等一個血流成河的結果。
它不該是如此兇惡的妖,果然是病了。
「你莫下死手!要留活的!!」桃夭喊道,生怕柳公子一個大嘴巴上去,那條魚就沒了……
柳公子冷哼一聲,嘶一聲露出口中尖銳的蛇牙,在他面前用毒蛇來攻擊,無論這毒蛇是真還是假,不都是個大笑話麼。他飛速衝上去,都不用現出原形,不過三拳兩腳下,便見斷裂開的蛇頭蛇身落雨般掉下來,一觸地便化回了本來的模樣,不過斷枝殘葉胡亂鋪灑。
混亂之中,柳公子飛身直上,一把擒住岸魚,連掙扎的機會都不給它,一掌劈在它的後脖子上,它哼都沒哼一聲便整個癱軟下來,滑到柳公子懷裡。與此同時,詭變的大樹隨著它的昏迷,也回到了正常的模樣,就是枝葉少了大半……
柳公子抱著岸魚落回地上,只覺懷中這傢伙輕得像一片隨時會飄走的枯葉。
黑貓像個路過的看熱鬧的傢伙,蹲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時不時舔舔爪子,看似漫不經心,明亮的貓眼卻又不時往這邊關切地瞅一瞅。
柳公子將岸魚小心放在滿地落葉上,桃夭過來仔細檢查一番後,她放下它冰涼的手,抬頭對柳公子道:「我知道它為何不唱歌了。」
柳公子皺眉:「它那嚇死人的叫聲……」
「它聲識已損,耳脈尚好,喉脈卻無。」桃夭無比遺憾地看著這個以「音色優」而出名的妖怪,「除了難聽的嘶吼,它發不出別的聲音了。」
舔毛的黑貓突然凝固了片刻,然後繼續它的動作。
「跟它捕捉石固有關?」柳公子眼珠一轉,「石固說有怪聲將它們引出,莫不是它喊得太厲害把喉嚨喊啞了?」
「你當石固是我嗎,只要喊一聲吃飯了立刻就能鑽出來?!」桃夭白他一眼,「這種笨妖怪常年活在磚牆中,只對同類的聲音敏感。岸魚的聲音雖有催眠造夢惑人心的能力,對石固這種靈智不高的笨妖怪反而是沒用的。」她回頭,看著黑貓:「舔腳的那個,你見過它捕捉石固的場面吧?可見它借用了什麼工具?」
黑貓咂咂嘴:「是遠遠地瞧見過,它只站在屋頂高處,手裡並沒有任何工具,只是像吹口哨那般鼓著嘴罷了,我卻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發出來。」
「那便怪了。」桃夭埋下頭,又將岸魚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最後將視線鎖在它脖子上的黑石指環上。
她摘下這指環,借著月光細細一看,又放在手中捻了捻,然後一溜煙跑到河邊,捧了一掌河水澆到指環上,只見那黑黢黢的玩意兒瞬間變得碧綠清透,待到桃夭把它沾上的水擦乾,它又恢復成黑黑的一團。
「你做什麼?」柳公子不解道。
桃夭將指環一握,皺眉:「這指環是拿石固煉化而成,若將它含在口中,以氣度出,旁人聽不見動靜,石固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加上岸魚本身就是個能惑人心的妖怪,配上這石固指環,它發出的聲音便是讓石固自動出來送命的催命曲。」
「它竟通曉這種法子?」柳公子不禁好奇,「雖只是個指環,但煉妖物為器,需要的修為可不低。我不認為它有這份能耐。以妖力迷惑我們的視覺,再低級地攻擊一下,已是它的極限。再說,若它只能通過這個指環來誘捕石固,那麼它沒有這個指環時,又哪來的機會抓石固來煉指環?」
「所以我更奇怪了。」桃夭看著這個黑乎乎的小東西,若有所思,「誰給它的東西……誰教它的法子……還有,它的喉脈為何沒有了?身體為何也變得這樣輕?」
「問它呀!!」柳公子一擼袖子,「都不用你的藥,我直接把它搖醒就是!」
「別!」桃夭打開他伸過來的手,瞪他一眼,「你明知它喉脈已無,就算醒了也說不出話來,何況它方才那模樣,顯然是心魔作祟,連神識都不清楚了,還指望它親口告訴你?」
「那如何是好?」
「既是來治病的,自然能有法子,你莫吵,容我想想。」
這時,黑貓往前走了幾步,看著一動不動的它,說:「它得的……真的是一場重病吧。」
「又啞又瘋……算重病吧。」桃夭聳聳肩,側目瞟了瞟黑貓,「倒也奇了,一隻貓,卻為一條魚來求我。」
「是的。我也覺得很煩。」黑貓認真道,「如果當年一口吃了它,也不至於今天還要低聲下氣來求你了。」
桃夭盯著這張看似老實誠懇的貓臉:「從你來找我,到現在……從京城,到鐵鏡鎮……你卻連一丁點跟它的過往都不與我提起。它失了喉脈不能說話,難道你也失了?」
黑貓眨眨眼:「你也沒有問我。」
「不是應該主動告知?」桃夭想揪它的鬍子。
「我以為治病就是治病,尤其是你這般厲害的大夫,難道不是尋到病人給顆靈藥就成了?」黑貓看著昏迷不醒的魚,「那些不相干的細枝末節,說不說也不打緊的吧。」
「你當治病只是給顆藥這麼簡單?」桃夭賞它一記白眼,「斷病根必要知病因,否則治標難治本。」
「病因不就是它失心瘋麼,千方百計抓石固給那男子吃下去,一害京城屋宇不穩,二害那男子活人變石像。」黑貓振振有詞。
「失心瘋?」桃夭冷哼一聲,「我在這兒,輪得到你來編派病症?失心瘋也要有個瘋起來的緣故。不是張三不是李四,偏是那令家公子,不知它心結,我拿什麼藥來對症!貓啊,你提供的消息很不夠。」
「我……」黑貓一跺腳,「我也不知它這不爭氣的玩意兒跟那姓令的有什麼心結啊!幾十年不見了,我也就比你們早半個月遇到它而已。」黑貓嘆口氣,「那一夜,我與它重逢時,就沖它誘捕石固這個行為,一口吃了它,是天經地義,是盡忠職守,是我的功勞。可……終是下不去嘴。我遠遠瞧著她的模樣,還是像當年那樣柔弱清麗,可那雙惡物般的眼睛,卻是太陌生了。我一路跟它到鐵鏡鎮,眼瞅著它將抓來的石固吃到自己腹中,然後從口中吐出一滴晶亮如水的玩意兒,我以為它是要修煉什麼術法,卻不曾想它竟把這東西餵給那男子。我雖見過不少妖物,也大概知道它們的本事,但確實沒有遇到過把石固化成水給人類服下這種事,我看那男人糟糕的模樣,都不知它餵他吃了多少回了。我實在不知她這麼做的目的,若是結了梁子想要人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可惜我不通醫術,既治不了那男人的石化之症,也治不了它的失心瘋。」黑貓抬頭看著桃夭,認真道,「我曾試著從她看得見的地方經過,而它就像根本不認識我一樣,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許它真的忘了我,也許它真的瘋了……除了跟那個男人糾纏,心裡再沒有別的。」
桃夭聽罷,看看貓,又看看魚,忽然說:「你是真的很喜歡它啊。」
貓臉一怔。
「喜不喜歡先不說吧。」柳公子像是想到了什麼,插嘴道,「是不是失心瘋也暫不討論,我怎麼覺得那令公子現在的狀況更兇險些呢?你都說不知道他吃了多少石固了……」
「不管他的話,頂多再三四天吧,令公子就真成石公子了。」桃夭皺眉盤算起來,「我雖不治人,但岸魚是我的患者,看情形,無論愛恨情仇哪一種,它的病八成由令公子而起,我治令公子其實是治它……嗯,這麼算就合理了。」
她又考慮片刻,從布囊里拿了一顆橘色的藥,塞進了岸魚嘴裡,對黑貓說道:「這是定心養魂的補藥,先讓它安心躺著,我們再去一趟令家,你反正也幫不上忙,留在此處照看吧。」
黑貓點頭,無異議。
很快,桃夭與柳公子消失在夜色之中。來之前他們以為這是一場很容易完成的治療,無非小妖怪罷了,但現在看來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煩。
剛剛躲進雲層里的月亮又慢慢露出了完整的臉,夜風吹過,鐵鏡鎮依然沉在寧靜的夢裡,沒有被任何事情打擾到。
黑貓趴下來,在離它耳朵很近的地方,有些生氣地自言自語道:「不是說過要好好過日子的……就過成這樣了?」
樹下的小世界,只得一貓一魚,一地碎葉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