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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7 02:13:34 作者: 裟欏雙樹

  三個月前。

  鐵鏡鎮,令家。

  筆墨紙硯在木案上排開,細白的紙上,筆尖緩慢移動,婉轉圓滑的線條浸在午後的陽光里,無論最終走成什麼形狀,應該都是一場美好溫柔的回想。眉目俊氣的男子坐於案前,神色專注,執筆的手指上落著好幾處早已癒合的舊傷口,他雖是聚精會神的模樣,但在某個瞬間的迷離中,卻不知他的思緒是在紙上,還是在那幾道傷口。

  鐵鏡鎮上的人,早已習慣將「令舒望」作為一個形容詞來看待,但凡要提到一個「文武全才儀表堂堂名門世家出類拔萃」這樣的人物,是一定要拿他出來當標準的。令家世代居於鐵鏡鎮,以鑄造鐵器為祖業,匠心獨具,手藝精湛,經令家之手而出的鐵器,無論日常器物亦或刀劍兵器,因其過人的優質與精妙,漸漸成了江湖中人口中的「名器」,眾人都以能得到一件「令家鐵」為心愿。如今,令家的老當家已生退意,打算再操持個三五年,便將一門家業交給自己的獨生子令舒望。無論是令家還是旁人,都以為這是順理成章的最佳選擇,畢竟令舒望如此優秀,雖出身名門,又是集萬千寵愛的獨生子,卻無半分紈絝子弟之氣,自幼習文練武,無視辛苦不畏寒暑,又有天分加持,一路下來自然長成個詩詞書畫信手拈來、刀槍劍戟無不擅長的青年才俊,難得他還有一顆路見不平的心,年少時便常幹些鋤強扶弱的事,贊他,他卻不以為意,只說令家家訓就是「鍛堅固之鐵,行俠義之事」。斯斯文文的外表下,倒真是一副鐵打的硬骨頭,不驕不躁,有勇有謀,眾人都道老當家是上輩子做了大善事,這輩子才得了這般好的孩兒。

  三年前,曾令不少姑娘家魂牽夢繞的令舒望成婚了,新娘是令家世交,指腹為婚,門當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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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這一樁婚事,多少是讓人意外的。眾人都以為令公子這樣的人物,多半是要在行走江湖的日子裡,尋得一位志同道合的紅顏知己,兩個人的相遇相愛應該是一個曲折動人的傳奇,意外開始,圓滿結尾,神仙眷侶。

  可他偏偏選了最不曲折的那種。

  也罷,誰說行走江湖就一定會遇到個紅顏知己呢。

  「爹爹!爹爹!」

  走廊那頭,跌跌撞撞跑來個一兩歲的小人兒,手裡攥著個糖膏,直奔他的懷中而來。

  他從短暫的失神中回來,放下筆,轉過身抱住兒子,微笑道:「說了不可跑太快,摔了又要哭鼻子了。」

  「爹爹,吃糖糖!」小兒將糖膏往他嘴邊送,他配合地咬了一小口,說好吃。

  稚子慈父,一幅再溫馨不過的畫面。

  這時,一個身型瘦弱模樣清秀的女子朝父子二人而來,手裡挽著一件披風,行走間卻是右腳微跛著。

  「雖是晴天,還是冷得很,你穿得太少了。」女子細心給他披上披風,口中雖在嗔怪,臉上卻始終溫溫柔柔的。

  「我這身板,想受風寒都難。」他笑著看她,「爹娘他們都出去了?」

  「嗯,出去好一陣子了,說今天天氣太好,要出去走走。」她伸手摸了摸他案上的茶壺,「涼了,我去給你換一壺。你又放小貴出去玩兒了?起碼也留個替你換茶的人呀。」

  「都說今日天氣好了,那幫孩子哪坐得住,人在心不在的,不如放他們出去。」他不以為然,「涼茶也喝不死人的。」

  「你呀,這群小廝都被慣出毛病來了。」她嘆口氣,「晚上想吃些什麼?那天林伯母他們來,送了不少山珍,要不燉個湯?」

  「湯?」他微微一怔,自言自語般道,「我昨兒夜裡還夢見喝湯了。」

  她掩口一笑:「可見是饞這一口了,我這便吩咐下去,讓廚房給你做一鍋暖身的好湯。」說著又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說:「路兒,莫在此打擾你爹爹,跟娘親去別處玩吧。」

  孩子聽話地爬起來,她一手牽他一手提起茶壺,轉身離開。

  她總是如此細心,照顧著他的起居,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擾他,給他留出自己的時間。

  「婉青,」他叫住她,「你不必如此操勞的,多休息些吧。」

  她回頭一笑:「照顧自己的相公談何操勞,倒是你才要多注意休息,最近爹交給你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以後整個令家都要靠你撐住,我做這些小事算個什麼。」

  三年了,他居然還是不太習慣去應對這樣的溫柔體貼,只能回報一個笑容:「多謝了。」

  「夫妻之間有什麼謝不謝的。我去給你換茶。」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轉回身去,在背過去的時候,笑盈盈的臉上才稍微有一絲絲失落。

  恐怕他們這對夫妻,最適合拿來解釋何謂「相敬如賓」。

  他們應該這輩子都吵不起架,可以到老都和和氣氣地坐在同一張飯桌前,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換一些出於各自的角色所應該有的關心,波瀾不驚地走完一生。

  這是他選的未來。

  談不上後悔不後悔,畢竟他的人生還有更多的事要去完成,更多的責任需要承擔。

  他抬頭,斜去的陽光還是有些刺眼。

  眾人都說今年的冬天定是最冷的,也許今日的暖陽是嚴寒來臨前最後的奢侈了,她還是像從前那樣,穿著薄薄的衣裳,敢大冬天地往河裡游泳嗎?還敢拿蟲子熬湯喝嗎?現在……有人幫她打開比石頭還硬的鳳尾果嗎?

  他的視線落下來,沒有畫完的紙上,是一張空白的臉,微卷的長髮像魚尾似的遊動著,拂過他的記憶。

  「我娶你如何?」

  「我同意啊!」

  「都不矜持一下……」

  「令舒望,我真高興。」

  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死水,每泛起一圈漣漪,疼痛就增加一層。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眉頭也皺起來。那不是臆想出來的疼痛,真的好似一把刀在心臟上旋轉,從底部一點點往上,割肉裂骨之痛。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額頭儘是冷汗,雙手幾乎要穿到自己的胸腔里。

  茶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後是婉青的驚叫。

  「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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